爱而不得的不伦之恋

一个体态修长的漂亮女人，穿着蓝色印花的旗袍，神色复杂地望着窗外，眼里有让人捉摸不定的思绪，周围风景全是陪衬，只有女人鲜亮却又深沉的影像在大屏幕上呈现。

这一幕如同电影油画般的质感冲击着观众的文艺心，那一瞬间，可以明白什么是经典镜头，什么是电影的美，而电影为什么被归纳为现代艺术的范畴，你可能懵懂之间有了些许感触。

这是王家卫的伟大之处。

20年前看《花样年华》，那时对人性的复杂性不懂，单纯心性为周慕云与苏丽珍不平，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

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这是周慕云的告白，既隐晦又直白，配上低沉磁性的男中音，以至于多年后想起《花样年华》，记得最清晰的还是这句台词，如魔音贯耳，贯得是一个已婚中年妇女迟来的感觉，终于从那句告白里听到了周慕云的勇敢与深情，也听到了对爱情无望的不甘和放弃。

20年后再看《花样年华》，看到两个内敛的人，两个同时受到感情背叛而痛苦的男人和女人，看到了人性的隐秘与复杂，看到了这段晦涩而不伦的爱里，一个男人的勇敢和一个女人的怯弱。

张曼玉演的苏丽珍造就了一个经典形象，外表的风情万种，窈窕身姿与她人性的理性克制形成了特别强烈的形象冲突，但镜头语言给了我们许多暗示。

人们往往被外表第一眼引诱捕获，苏丽珍总是穿着艳丽合身的旗袍，那是60年代的香港，女性着旗袍是一种平常穿着，房东孙太太和顾太太这两名中老年女人也身穿旗袍，但苏丽珍的旗袍合身到紧紧贴着从脖子到小腿的每一寸身体，仿佛那层衣服不是穿在身上的，而是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神奇妙物，遮羞的同时，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主人身体的曲线和美丽迷人。

这段身体的美丽和神秘在她独自一人去买面的时候，导演进行了不遗余力的刻画，暗色镜头，背景和人物都模糊不清，在Yumeji‘s Theme的音乐中，摇曳生姿的背影在大屏幕上散发着独特的女性的美，让人发自心底深处的赞美，《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伊莲娜也有美妙的身姿，但导演是通过一个少年内心情潮汹涌的恋慕的角度来描述女性身体之美，所以不可避免的带有浓烈的欲望和情色，但苏丽珍的身姿却往往难以让人联想到性，因为导演在呈现美的同时，让人同时感受到的不是苏丽珍的诱惑，而是她的冷淡，疏离与孤单。

有一个镜头是苏丽珍在等面的时候的近景特写，在生活的烟气缭绕中，你能看到女人脸上带着的不耐，她对现状不满，但她没有跳出现状的欲望，仅有的发泄也是在那惯常冷淡客气的表情下流露出些许不耐和烦躁。

苏丽珍的人性是隐忍克制的，她的头发总是高高盘起，一丝不苟，她的旗袍衣领紧密高耸地将脖子包裹严实，她的小腿以上都被严密包裹着，不露一丝春色，与她对比强烈的是周太太，梳着时髦松散的发式，衣服是露出三分之一背部的性感连衣裙，荧幕里的周太太没有正脸，但那也是一个美丽迷人的女性，而且周太太人性里的自然属性更强烈，更自我，从她的穿着和她的情事都可以推断出来，这样的人不吝于向异性释放自己的魅力，从人性的角度来说，孰优孰劣是个无法判断比较的问题，但从男人的角度来说，同样美丽的女性，去选更容易追逐的目标，何乐而不为呢？

苏丽珍的理性克制从工作中也能很清楚的看到，她的职位是秘书，所以老板的公事私事都在她的工作范围之内，比如帮老板将老婆和情人的事情打点得条理分明，绝对不会出现任何不妥，用上海话来说，苏丽珍是个拎得清的女人，你无法想象她情绪激动的时候，会大吼大叫，摔东西发脾气的样子。

克制自己已经成了苏丽珍的骨子里的本能，即使明知道丈夫陈先生在周太太的房间里，她也没有冲进去证实一切的冲动；即使证实了丈夫陈先生的偷情，她也是在卫生间里痛苦地哭，而不是用更加外放激烈的手法来处理爱人的背叛。

或者换一种说法，苏丽珍有种怯弱的气质。

从陈先生的背影来看，是个身形高挑，利索精干，气质不错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因为日本公干的原因总会被各种女性要求带点东西回来，陈先生无形中与许多女性有工作之外的接触机会，他本人又是个热情大方的男人，房东孙太太的麻将桌紧凑热闹，空间又足够小，四个年轻男女聚集在这样的密闭空间里，陈先生与周太太的婚外情水到渠成地发生并不意外。

周慕云与苏丽珍是两个内敛的人，他们在证实了爱人的背叛后，并没有第一时间与过错方对峙求证，要一个明确的说法，而是各自沉默，各自痛苦，继而用一种奇特而吊诡的方式来吞噬并咀嚼这种痛苦。

你这么晚不回家，你老婆不说你啊？

已经习惯了，她不管我的。你呢？你先生不说你吗？

我想他早就睡了。

今天晚上别回去了。

这是周慕云和苏丽珍聚在一起，俩人都明确了爱人的背叛之后，对偷情双方如何开始一段不伦关系的模拟。

他们通过这种吊诡的方式不停的见面，他们扮演偷情的一方，表面是在体验偷情的感觉，实际上情愫已经在二人之间不知不觉地滋长起来。

人性终究是复杂的，我们不去想象周慕云与苏丽珍是否通过这种吊诡的方式消化了被背叛的痛苦，从周慕云的话看来，这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他的人性里应当有洒脱，但他愿意陪着苏丽珍一次又一次的表演这种角色互换的偷情戏码，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其实，他早已对苏丽珍动心了。

当苏丽珍还在感慨婚姻的复杂和不如意的时候，周慕云的对白就是对他人性洒脱的极好描写，也是他对自己心动女人的一种隐晦告白。

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每天要问自己做错了什么？何必浪费时间，我不想这样下去。

周慕云是个勇敢的男人，也是个行动派，但他有他的修养，他看得出苏丽珍的退缩和怯弱，通过两个人都可以接受的一种方式来拉近彼此的距离。

苏丽珍心里明白，她是个拎得清的上海女人，她对周慕云当然也生出了暗暗的情愫，但她同时还陷在自己与陈先生的事实婚姻里面，还并未从背叛的痛苦中走出来，所以她面对周慕云的情感，不停地退缩，克制。当周慕云希望能给俩人一个相对安全的独处环境的时候，苏丽珍拒绝了。

何必要浪费钱呢？其实都是你自己写的，不要把我算进去了。

即使苏丽珍因为思念周慕云而情不自禁地去见他的时候，她给出的话依然是克制的。

我们不会和他们一样。

从这里可见苏丽珍这个女人人性里的复杂，克制着，压抑着，退缩着，又往往情不自禁。

在旅馆的私密空间里，他们通过共同写武侠小说为彼此的共处找到最恰当的借口，但并不是唯一的内容，周慕云愿意陪苏丽珍剖析先生出轨的原因，是因为他喜欢她，而苏丽珍根本没有放下，也没有走出这种痛苦。

所以她对爱情的冲动和情不自禁就会显得格外动人。

第一次伏在周慕云肩头哭泣是因为自己被背叛的痛苦，而第二次哭泣则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分离以及爱而不得的痛苦。

在刻画周慕云的内心时，镜头总是给予演员面部表情的特写，梁朝伟的面庞和表情经得起任何镜头的苛刻要求，半黄半暗的特写下，你能读懂周慕云的复杂心绪，甚至能感受他的情绪。

周慕云的种种勇敢终因看透苏丽珍的退缩不前而决定放弃，他在雨夜对苏丽珍进行了爱的告白，坦诚了自己对苏丽珍的感情，也告知对方自己决定去新加坡的打算。

即便如此，在离开的最后时刻，周慕云还是给苏丽珍打了电话，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这是周慕云的勇敢，苏丽珍并没有接那通电话，这是苏丽珍的怯弱，这是他们对爱情的不同态度。

周慕云不会认为自己追求的爱情是不伦之恋，是错误的，这是周慕云的人性决定的；苏丽珍认为自己和周慕云的爱情是见不得光的，是禁忌，是不伦之恋，这也是苏丽珍的人性决定的。

周慕云离开香港后，她独自一人坐在旅馆里，泪流满面，终于明白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但也只是在心里发出一句很想说出口的勇敢的话，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带我一起走？

这段隐秘而不得的爱情终究是随着时间错过了，哪怕它在周慕云和苏丽珍的心里沉甸甸的难以忘怀，成为彼此人生的一个秘密。

在花样年华里，周慕云碰到苏丽珍，注定是一场爱而不得的伤歌。

不可否认的是，王家卫的这部作品呈现出细腻深刻的特点，虽然没那么宏大深阔的主题，但在描述人生八苦中的爱而不得这方面，王家卫交出了精彩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