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一场各怀鬼胎的爱情角逐,一座城市陷落成全的传奇爱恋
人生不读张爱玲,不知世间情最薄。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最重要的小说之一。写这部作品的时候,张爱玲才二十出头,也还没有经历和胡兰成的恋爱。我们却仍要为她的旷世才华而汗颜,佩服于她洞悉人性与爱情的通透,可以把情感的本质写得如此深刻入骨。
和张爱玲其他作品相比,《倾城之恋》延续一以贯之的基调,仍旧现实凉薄、人性冷漠。不同的是,小说多了几分难得的温暖。即使那温暖夹杂着太多偶然的味道和太多意外的因素。
那么,《倾城之恋》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故事仍旧以张爱玲特别“钟爱”的没落旧式大家庭为背景。上海白公馆住着白家四代人和些许佣人。白家老太太、三爷四爷、三太太四太太还有他们各自的儿女以及白家六小姐白流苏。白流苏在家中是一个非常尴尬的“存在物”,因为她是一个离了婚又回到娘家的女人。
白流苏当初出嫁,后来因不忍丈夫家暴,离了婚回到娘家,因为当时离婚还分得不少财产,哥哥三爷拍着胸脯收容她,回头看,那时候估计也是仗着钱的考量上。后来,这些亲哥哥把她的钱用在玩儿股票、金子上,败光了她的钱。眼下她再没了利用价值,这些亲戚就个个原形毕露了,嫌她在家吃闲饭,对她百般刁难、讥讽、嫌弃,巴不得把她往外推。成天有一搭没一搭地配合着演戏给她看,说出的话更是刮得她生疼。尤其是四爷媳妇四奶奶是最刻薄的。
四奶奶站在三爷背后,笑了一声道:"自己骨肉,照说不该提钱的话。提起钱来,这话可就长了!我早就跟我们老四说过──我说:老四你去劝劝三爷,你们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姑奶奶的钱哪,没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了婆家,丈夫就变成了败家子。回到娘家来,眼见得娘家就要败光了──天生的扫帚星!"三爷道:"四奶奶这话有理。我们那时候,如果没让她入股子,决不至于弄得一败涂地!"
这个家里,即使还有母亲白老太太,也不能为她做什么主,母亲面前的求助说白了得到的也不过就是忍让之道的劝解。哪有什么真正的体恤,母亲只能一味地避重就轻而已。
这天,徐太太来访白公馆,目的正是向白老太太说七妹的婚事。四奶奶将白老太太搀到外房,白老太太吩咐四奶奶给徐太太泡茶,找茶叶的时候正碰到七妹,四奶奶又是指桑骂槐。
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说,七妹,赶明儿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点,别那么由着性儿闹。离婚岂是容易的事?要离就离了,稀松平常!果真那么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嘛不离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没处可投奔的。可是这年头儿,我不能不给他们划算划算,我是有点人心的,就得顾着这一点,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穷了。我还有三分廉耻呢!"
白流苏明白,这屋子是住不得了!
徐太太的此次来访也洞悉到白流苏的艰难处境,安慰她张罗七妹的姻缘也替他留意合适的人,让她早点拿定主意,远走高飞,少受些气。
徐太太的一番好意,让白流苏仿佛看到了无尽黯淡中的一丝光亮。
上了楼,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她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怎么老。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磁,现在由磁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上颔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的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
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
虽然白流苏已经28岁了,但是她还是一个娇小可人的有魅力的女人。
徐太太一走,给六妹宝络说媒的事情在白家也传开了。徐太太说媒的这个对象和徐先生在矿物上有一些密切联络。此人名叫范柳原,父亲是个著名华侨,他父亲故世后,获得了产业继承权。范柳原今年三十二岁,从英国回来,无数太太们紧扯白脸的把女儿送上门来,硬要推给他,勾心斗角,各显神通,大大热闹过一番。
四奶奶人不仅嘴巴毒,还心高好强,攀高枝的机会自然不想错过,就琢磨着让自己的两个女儿也去争取一把,还和三奶奶私下议论,说七妹是庶出,以后在她那里得不到好处。
可巧,宝络正好辗转听到她的“阴谋”,心里恼她,又不好意思说不要她们去,便使劲拖着流苏一同去。最后一部汽车坐不了七个人,四奶奶的女儿金枝金蝉落得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句话用来讽刺四奶奶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场刻意安排的相亲,并没有让范柳原和七妹宝络擦出任何火花。范柳原却偏偏邀请白流苏这个离了婚的女人跳了舞,而且还不止跳了一次。流苏本就不是这些亲戚眼里嘴里的那样不堪,她能够交际,有决断有口才,豪富、聪明、帅气、外国派的范柳原当然能够慧眼识珠。
这下子,这个屋子里最尖酸刻薄的人少不了又要“放刀子”了!
四奶奶又向那边喃喃骂道:"猪油蒙了心,你若是以为你破坏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的歇了这个念头!人家连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会要你这败柳残花?"
不过这一次,流苏没有像往常那样气得乱颤,反倒非常平静,她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对四奶奶自不用说,宝络虽恨她,同时也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
白流苏当然明白:范柳原未必就是真心喜欢她!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
过了几天,徐太太又来了。绕了半天,才透露出来意,指明邀流苏和他夫妇共赴香港,明面上的说辞是为她“物色”香港的上海人。三奶奶和四奶奶面面相觑,本来还想着看流苏的笑话。
白流苏影影绰绰猜到几分,疑是范柳原的鬼计。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赌!输了,名声扫地;赢了,可以向看她笑话的这些人出净胸中一口气。
徐太太这样的笼络流苏,被白公馆里的人看在眼里,渐渐的也就对流苏发生了新的兴趣,除了怀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顾忌,背后叽叽咕咕议论着,当面却不那么指着脸子骂了,偶然也还叫声"六妹"、"六姑"、"六小姐",只怕她当真嫁到香港的阔人,衣锦荣归,大家总得留个见面的余地,不犯着得罪她。
张爱玲对人情世态的描摹总显得那么的自然而不经意,雕刻人性的艺术更是鬼斧神工,这种意识不仅是对故事的主人公,而是于所有人。
白流苏一行人终于来到香港,两部汽车开到浅水湾饭店落脚。范柳原果然在这里,他此刻正在和一个印度女人说话。他看到了徐太太,便走了过来,向徐先生和徐太太打招呼,又向白流苏含笑点头。
流苏含笑问道:"范先生,你没有上新加坡去?"
"柳原轻轻的答道,"我在这儿等着你呢。"
柳原倚着窗台,伸出一只手来撑在窗格子上,挡住了她的视线,只管望着她微笑。流苏低下头去。
柳原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长是低头。"
流苏抬头笑道:"什么?我不懂。"
柳原道:"有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
流苏道:"我什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
柳原笑道:"无用的女人是最最厉害的女人。"
流苏笑着走开了道:"不跟你说了,到隔壁去看看罢。"
来香港的当天晚上,徐太太的朋友老朱邀约徐太一家人去香港饭店,为他们接风。舞场又变成了白流苏和范柳原两人“战斗”的主场。
流苏笑道:"怎么不说话呀?"
柳原笑道:"可以当着人说的话,我完全说完了。"
流苏噗哧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背人的话?"
柳原道:"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流苏别过头去,轻轻啐了一声道:"偏有这些废话!"
柳原道:"不说话又怪我不说话了,说话,又嫌唠叨!"
流苏笑道:"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愿意我上跳舞场去?"
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女人教坏了,又喜欢去感化坏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么没事找事做。我认为好女人还是老实些的好。"
流苏瞟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你跟别人不同么?我看你也是一样的自私。"
柳原笑道:"怎样自私?"
流苏:"你最高明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挑逗,是对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
她向他偏着头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
柳原想了一想道:"不懂。"
流苏又解释道:"你要我对别人坏,独独对你好。"
柳原笑道:"怎么又颠倒过来了?越发把人家搞糊涂了!"
他又沉吟了一会道:"你这话不对。"
流苏笑道:"哦,你懂了。"
柳原道:"你好也罢,坏也罢,我不要你改变。难得碰见像你这样的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
流苏叹了一口气道:"我不过是一个过了时的人罢了。"
柳原道:"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远不会过了时。"
流苏笑道:"像你这样的一个新派人──"
柳原道:"你说新派,大约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确不能算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直到最近几年才渐渐的中国化起来。可是你知道,中国化的外国人,顽固起来,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顽固。"
流苏笑道:"你也顽固,我也顽固。你说过的,香港饭店又是最顽固的跳舞场……"
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爱情从一开局,就不像在谈恋爱,而像是在打仗。因为双方都是精于算计的,功利性再明显不过了。
对于白流苏,要摆脱自己的家庭,无非就是找到一个长期饭票,而长期饭票的保障就是婚姻;对于范柳原,他只想享受征服的乐趣,具有“中国情调”的真正的中国女人是吸引他的,但他并不想为此而负责。
白流苏和范柳原这一对男女关系中,女人的目标性更明晰,男人的目标性还显得比较模糊;白流苏就是要结婚,而范柳原要什么,在开始的时候,也许他自己都搞得不是特别清楚,但是能够明确的是——他不想负责。
而且这场战争还是拉锯战,九曲回肠,历经好几个回合。
一男一女绝大部分时间处在猜疑、试探、征服和作战的状态。两人互相算计,展开各种战略、战术、技巧的较量。
范柳原和白流苏之间,表面上看,柳原是进攻的一方;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流苏又未尝不想同样地从对方手里获得战果,只不过她采取的是以守为攻的方法。
今天,读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对当代男女爱情仍具有启示意义。真实现实生活中,哪有什么傻白甜和高富帅的浪漫故事,又有多少玛丽苏式的伪逻辑结局。
现代成年男女的爱情亦是如此,男人和女人的情感本质是什么:
女人靠近男人,不过就图两样东西;
一个是精神支柱,一个是经济补助。
如果你一样都给不了她,那么,她也不缺一个祖宗。
男人接近女人,不过就图两样东西;
要么图你年轻漂亮,要么图你温柔贤惠。
如果你一样都不占,那么,他也不缺一个累赘。
说什么情,谈什么爱;
放眼望去,本质全都是合作愉快!
在范柳原和白流苏跳完舞后,范柳原就借故开车送白流苏回去。范柳原这个时候,就把车开到浅水湾,两人走到一处丛林小路,晚上空气很清新,气氛也应该很浪漫!
而范柳原呢?做出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举动,他把流苏带到了一堵荒凉的断墙下面,去刻意缔造出范柳原式的文艺腔和“诗意”。其实范柳原也就是想展示出自己是有情怀的,有思想的人。由“靠断墙”遐想到地老天荒……
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范柳原当然知道他对白流苏谈不上真心,而这女的对他也谈不上真心。而他选择断墙这一场景又和刚刚舞厅很世俗的爱情游戏场所形成一个反差。范柳原拿腔拿调,做出这种追求的姿态,而他可能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的目的。
是寻欢猎艳?回归传统?还真的是追求某种真情?所以,范柳原一会儿深沉一会儿放荡!
柳原默然,隔了一会方道:"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这些话无非是借口,自己糊弄自己。"他突然笑了起来道:"其实我用不着什么借口呀!我爱玩──我有这个钱,有这个时间,还得去找别的理由?"他思索了一会,又烦躁起来,向她说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
这句重复了两次,加深了语气的“我要你懂得我!”是什么意思呢?也许是一种以守为攻的调情策略,也许是无意间的真情流露。谁又知道呢?
她侧过脸去向着他,小声答应着:"我懂得,我懂得。"
关于这回合的交战,感觉男人是自我混乱,女人是自我陶醉。不过,很快,这种入戏状态被打破了。
她缓缓垂下头去。柳原格格的笑了起来,他换了一副声调,笑道:"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长是低头。可是也有人说,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们适宜于低头。……低了多年的头,颈子上也许要起皱纹的。"流苏变了脸……
女的太入戏,男的反而出戏了!这一句话把两人一天在浅水湾建立的友好的、暧昧的气氛全都打掉了。
不过经历了这一回合的试探,白流苏这才知道范柳原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
流苏自己忖量着,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她这么一想……今天这点小误会,也就不放在心上。
从“原来”二字可以看出:起初,白流苏本来已经打算是“肉搏”了。
第二天,范柳原带着白流苏进城,到大中华吃饭。
流苏一听,不觉诧异道:"这是上海馆子?"
柳原笑道:"你不想家么?"
流苏笑道:"可是……专程到香港来吃上海菜,总似乎有点傻。"
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欢做各种的傻事。甚至于乘着电车兜圈子,看一张看过了两次的电影……"
流苏道:"因为你被我传染上了傻气,是不是?"
柳原笑道:"你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柳原道:"我这是正经话。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不应当光着膀子穿这种时髦的长背心,不过你也不应当穿西装。满洲的旗袍,也许倒合适一点,可是线条又太硬。"
流苏道:"总之,人长得难看,怎么打扮着也不顺眼!"
柳原笑道:"别又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这世界上的人。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
流苏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戏,我一个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尝爱做作──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儿,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儿,人家还拿我当傻子呢,准得找着我欺侮!"
柳原听了,叹道:"是的,都怪我。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人人都对我装假。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
流苏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确为你费了不少的心机。在上海第一次遇见你,我想着,离开了你家里那些人,你也许会自然一点。好容易盼着你到了香港……现在,我又想把你带到马来西亚,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
新一回合的战争继续进行着,你进一步,我退半步,花言巧语的俏皮话都是施放的烟雾!白流苏傻吗?当然不!她是一个六亲无靠的人,无所依傍让她变得防范,防范使她变得自私,自私使她头脑清楚。
他们都看透了对方,谁也无法占到便宜。
谁都没有上当,谁都看清了对方,谁都有自知之明。
接下来的日子,范柳原也没有做出什么“僭越”和“不轨”的行为。虽然,流苏开始是提心吊胆的,怕他会突然摘下假面具,对她冷不防的袭击。
只有一次,他们两个在沙滩上玩的时候,发生了摩擦,流苏被得罪了,这次范柳原也不再理她,整日和那个印度公主厮混。范柳原是情场老手,他对女人是很有一套的。这一次,他打算故意冷一冷白流苏。
很明显,范柳原改变了战术,从攻势调整了下策略,忽冷忽热、若即若离,还故意增设了一个竞争对手(印度公主),目的就是刺激一下白流苏。
白流苏也故意说伤了风,躲在房间里。不过,两天后,两人又在廊檐上碰到,一如既往,还是看不见的硝烟。
柳原坐了下来道:"前两天听说有点不舒服?"
流苏道:"不过是热伤风。"
柳原道:"这天气真闷得慌……"
正说着,萨黑荑妮又下楼来了,已经换了印度装……指甲上涂着银色蔻丹。
流苏笑向柳原道:"你还不过去?"
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儿的人。"
流苏道:"那老英国人,哪儿管得住她?"
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却管得住我呢。"
流苏抿着嘴笑道:"哟!我就是香港总督,香港的城隍爷,管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头上呀!"
柳原摇摇头道:"一个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点病态。"
流苏噗哧一笑,隔了一会,流苏问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柳原笑道:"我看你从今以后是不是预备待我好一点。"
流苏道:"我待你好一点,坏一点,你又何尝放在心上?"
柳原拍手道:"这还像句话!话音里仿佛有三分酸意。"
流苏掌不住放声笑了起来道:"也没有看见你这样的人,死七白咧的要人吃醋!"
范柳原使了个小小的迂回战术,又用印度公主作激将工具,其实就是想逼迫白流苏投怀送抱。白流苏心理清楚,但是也很会装糊涂。
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拣这个当口和他好了,白牺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计。她做梦也休想他娶她。……很明显的,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
白流苏是一直穿着防备衣作战的,戒备心理、自私心理,只能靠自己的心理一直都是她保护自己的甲羽。
设想一下,如果来到香港,第一天就在床上被俘获了,那必然是失败了。虽然白流苏的底线里面并没有把性排除在外,但是发生的时机不同,意义就不同了,作用也是不一样的。
白流苏差不多呆了一个月的时间,徐太太这时候也找到了房子,而白流苏觉得和范柳原这种没有进展的僵持状态不堪其烦。两个人都没有达到目的,白流苏有点进退两难,踌躇不定。
但是,一天深夜,一通电话打破了平静。电话是范柳原打来的。
她一听,却是柳原的声音,道:"我爱你。"就挂断了。
她再度拿起听筒,柳原在那边问道:"我忘了问你一声,你爱我么?"
她低声道:"你早该知道了,我为什么上香港来?"
柳原叹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摆着的是事实,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苏,你不爱我。"
流苏道:"怎见得我不?"
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
流苏忙道:"我不懂这些。"
柳原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懂,若你懂,也用不着我讲了!我念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苏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恼了起来道:"你干脆说不结婚,不就完了,还得绕着大弯子,什么做不了主?连我这样守旧的人家,也还说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哩!你这样无拘无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谁替你做主?"
柳原冷冷的道:"你不爱我,你有什么办法,你做得了主么?"
流苏道:"你若真爱我的话,你还顾得了这些?"
柳原道:"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
范柳原在这里举诗经的例子,说人之渺小,由不得自己做主。白流苏觉得是范柳原推卸责任、油滑的遁词。这当然是范柳原的遁词,但是这个遁词又的确是张爱玲对人生和生命的真实理解。
张爱玲认为现实的人生不是人对命运的主宰,相反,是命运对人的随意摆布。
范柳原是既不想负责任,又想把两人的关系拉近一步。第二天,他们照常出去玩儿,流苏发现范柳原故意当着人做出亲狎的神气,这是范柳原的诡计:他就是要白流苏没法证明他们没有发生关系。
这样她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除了做他的情妇之外没有第二条路。
对于范柳原的阴谋,白流苏也不示弱,她宁可枉担虚名,也不让他真正得逞!于是,她打道回府回上海,这,是她对他的一个挑战。
因为,他即使口头上占了她一个便宜。归根究底还没有得到她。既然他没有得到她,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带了较优的议和条件。
两个人是不相上下,各自的盘算都打得太精了!!!
但是,从后面的事态发展来看,男的还是略胜一筹。原因之一:就是范柳原的先天优势摆在那里的;其二,就是白流苏的家庭压力。
虽然白流苏打算回上海,但是这一个月里两个人的关系没人说得清楚。范柳原可能算准了,最后白流苏迫于家里的压力,最后也只能妥协。
白流苏回到上海,家里的人果然是看她笑话。觉得她“上当受骗”又没得到什么好处,还被送了回来。不过熬到十一月底,又收到了范柳原的电报。
寥寥几个字:"乞来港。船票已由通济隆办妥。"
这一次,她妥协了,她知道她失败了。迫于那个家庭的压力,夹着最痛苦的成分。
照旧还是原来的那个房间,这一次却成真了。(第一次有了性关系)
白流苏迫于现实,最终还是成了范柳原的情妇。虽然起初她努力过,管住自己,不上范柳原的套子。但是结果证明,她管不住,她的家庭让她没得退路。
现在,成了真(第一次发生性)。但也不过如此!!!
因为,范柳原在得到她之后的第二天就要去英国,还要待上一年半载,这中间又有多少是玩弄的成分呢?
他爱她,然而,他待她也不过如此!没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长期抓住一个男人,是一件艰难的、痛苦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啊,管它呢!他给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这一点,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确立了"这种关系“,范柳原打算启程去英国,为那边的生意。他打算帮白流苏在香港租一层楼,最后在巴丙顿道看了一所房子,雇了一个名叫阿栗的广东女佣。置办完几件家具,当晚,流苏就送范柳原上船了。
情妇的生涯是如履薄冰的,流苏当然是满心的不得意。但她转念又想:为什么不?这又不犯法?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的粉墙上打了一个鲜明的绿手印。
自己未来的命运还尚不可知。始料不及的是,战火又来临了!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声响了。一炮一炮之间,冬晨的银雾渐渐散开,山巅、山洼子里,全岛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说"开仗了,开仗了。"谁都不能够相信,然而毕竟是开仗了。
白流苏和阿栗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守着这间还尚未“充实”的空屋,只有蝇蝇的飞机在头上盘旋,忽地落下一颗弹,“砰”的一声就削去了屋檐的一角。
阿栗被这阵仗像是吓傻了,抱着孩子朝外跑,流苏阻也阻止不了她。正在这当口,又是轰天震地的一声响,整个世界黑了下来。
就这样,从天明捶到天黑,从天黑又挨到天明。流苏突然想起范柳原,感觉是那么飘渺,像是和他如同隔世了。
第二天,范柳原乘了一辆军用卡车接流苏,到浅水湾去躲避战火。两人并排躺在运货车厢里:
柳原叹道:"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苏也怆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柳原笑道:"你打算替我守节么?"他们两人都有点神经失常,无缘无故,齐声大笑。
后来,浅水湾的情势也变了,日军打了过来。大家都跑到食堂躲避,子弹来回穿梭。最开始,子弹从这边射来,大家就往那边跑;子弹从那边射来,大家就往这边跑。后来,一间敞厅被打得千疮百孔,躲无可躲,索性听天由命了。
流苏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边,一个人仿佛有了两个身体,也就蒙了双重危险。一弹子打不中她,还许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残废了,她的处境更是不堪设想。她若是受了伤,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横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得干净爽利。她料着柳原也是这般想。别的她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这段共同的经历促使两人的关系衍生出的一个新的空间维度是值得探讨的?
别的她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战了,香港保卫战以英军投降落幕。香港沦陷了,被洗劫后的香港满目疮痍。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白流苏和范柳原过起了小夫妻的日子,张罗吃的、打扫房子都是每日的必修课。
……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最终,范柳原和白流苏结婚了。香港的沦陷成全了白流苏,在这样特殊的环境和时代下,他们丢掉了人性“战争”的个人目的,做了生死战争中一对平凡的夫妻,不再互相算计,这样的结局是当初连他们自己都料想不到的。
流苏,成了范柳原名正言顺的妻,然后她却有些惆怅。因为这样圆满的结局,并非来自于她对范柳原的征服,也非自己的魅力和手腕,而是荒诞的命运。
这个看似圆满的结局之下发现了更深刻的不圆满,因为成全白流苏的并不是她的自我奋斗,而是凌驾于个人意志上的命运。这就是白流苏的惆怅之处:
一桩可靠的婚姻晓谕了更广大的人生的不可靠,人是多么无能为力,张爱玲作品里面没有英雄,都是渺小、无能为力的人。
因此,这个故事,虽然获得了圆满,但和张爱玲的其他作品一样,仍然是一个苍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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