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3日 星期一

算法能帮你锁定真爱吗?

不用再困于选择之苦,不必再为可能存在的分手而伤心,听起来很美好,可这真的是我们想要的获得爱情的方式吗?

主笔/徐菁菁

算法能帮你锁定真爱吗?

据统计,在今天的美国,每6对决定结婚的夫妇中, 就有一对是通过约会网站或App认识的

数学成就爱情?

曼迪·金斯伯格(Mandy Ginsberg)总是询问伴侣们他们是如何相识的。10年前,一些人假意说:“我们是通过朋友认识的。”而一旦金斯伯格表明自己为在线约会公司工作,对方会如释重负地改口:“事实上我们是通过Match相识的。”如今,她已经很少遇到人们回避这样的问题。曼迪·金斯伯格现在是Match Group的首席执行官,她掌管的在线约会品牌包括“刷脸”的Tinder,通过数学和问答方式吸引用户群的OkCupid,老牌约会网站Match.com,法国和欧洲约会品牌Meetic,老年约会网站OurTime和日韩及中国台湾约会品牌Pairs等等。甚至,他们还有专门为养宠物的单身人士设立的网站PetPeopleMeet.com。这些产品包含了42种语言,覆盖全球190多个国家和地区、6亿单身人群。

Match Group的兴旺发达是全球在线约会市场的缩影。根据《经济学人》去年8月的报道,在线约会已经是一个价值46亿美元的大生意。这个市场还在不断地发酵。2018年,巨鲸“脸谱”(Facebook)也宣布加入这片蓝海。在线约会服务甚至已经进入那些从来没有类似传统的国家。即使是在包办婚姻盛行的印度,2017年,Matrimony.com也成功募集到了7000万美元开辟这个国家的婚姻市场。在线约会服务为什么吸引人?一个数据或许能说明问题。据统计,在美国,有着悠久传统的个人征婚广告所促成的婚姻从来没有超过婚姻总数的1%,但今天,每6对决定结婚的夫妇中,就有一对是通过约会网站或App认识的。

2011年,张羽茜在OkCupid上注册了账号。那一年她30岁,开始考虑婚姻问题。她在英国念完书后到新加坡工作,熟人圈子本就不大。她尝试通过相识的人介绍,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被看好,“新加坡的华人圈偏于保守和传统”,女博士,30岁,“不是中国主流审美中的美女”——单单是年龄一条,就足以让人露出“不情愿”的表情。熟人圈之外,张羽茜尝试过“快速约会”。女生们坐定在桌前,每6分钟换一个男生交谈。3次以后她就厌倦了。“完全是盲目地大海捞针。来的人什么背景、年龄都有。6分钟时间,大家只够交流一些基本的个人信息,很难对对方产生足够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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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ch Group 首席执行官曼迪·金斯伯格

网络打破了线下人际交往的小圈子,一下子把海量的候选者推到了张羽茜面前。更重要的是,她能在回应或者发出第一条搭讪信息之前,“充分”了解网络另一端的那个人。

1995年诞生的Match.com是第一代线上约会网站。这一代网站大多基于搜索和标签筛选,为用户提供海量的个人简介。它们就像巨无霸的爱情超市,寻找爱情仍然依靠个人自助。进入新千年后,线上约会服务变身为真正的红娘。2004年,四位哈佛大学数学系高材生创建了OkCupid。那时候,线上约会服务正在经历一轮技术革新。创建OkCupid的数学高手们认为,算法,而不是宿命,能够帮人们找到真正的灵魂伴侣。

注册账号后,张羽茜首先需要填写一些基本信息:身高、教育、收入、工作、宠物等等,同时留下更生动的自我描述。接着,她需要回答15道必答题和多达数百道的附加题。“你是习惯早起的人吗?”“你喜欢恐怖电影吗?”“你是否喜欢啤酒?”“看到错别字会令你感到不舒服吗?”“你的卧室里有电视机吗?”问题无所不包,涵盖的领域包括政治、宗教、爱好、酒量、性、生活方式,甚至战争观。面对每个问题,她必须做三件事:给出自己的答案;回答她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有怎样的答案;以及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有多重要——从“完全不重要”到“必不可少”共5档,分别对应不同的分数。最后的重要性选择尤为重要,它使每个单身人士的交友条件变得个性化。回答的问题越多,张羽茜的用户画像就越清晰。在她回答完最初的25个问题之后,算法就开始自动测算她和其他会员间的匹配值了。100%就是数学意义上的“灵魂伴侣”。那些匹配值高的人被推上她的首页。

张羽茜回答了超过100个问题。根据OkCupid的统计,他们的会员平均会回答大约300个问题。算法被运用到这数百个问题和千百万用户中,使OkCupid成为世界上最成功的约会网站之一。英国数学家汉娜·弗莱(Hannah Fry)在《爱情数学:如何用数学找到真爱?》一书里,将OkCupid和它的算法称作“基于个人喜好的最考究的寻偶方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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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数学家汉娜·弗莱将OkCupid和它的算法称作“基于个人喜好的最考究的寻偶方式之 一”

其实早在1965年,两名哈佛大学学生就想到了用计算机和数学来寻找爱情。他们设计了75个问题让同学们回答,搜集他们的外表吸引力、智识等个人特征,计算出每个人“最合适”的约会对象。这项服务曾经覆盖全美校园。他们当时用于处理数据的Avco 1790计算机有一个小型房间那么大。大学生们要想拿到对方的联系方式,每个人需缴纳3美元。不幸的是,计算机的处理能力没能达到他们的预期,3年后,只能关门谢客。

将态度和价值观等个性倾向性作为个体择偶的动力系统,是婚恋匹配研究中的基本思路。无论是半个世纪前哈佛学生的尝试,还是以OkCupid为代表的在线约会服务商,大多数配对算法都基于一个假设:人们的共同点越多,他们在一起的可能性就越大。美国社会心理学家西奥多·纽科姆(Theodore Mead Newcomb)最早在现实情境中验证了这一点。1961年,纽科姆在密歇根大学做过一个实验。他为17名大学生免费提供住宿4个月,交换条件是要求他们定期接受谈话和测验。纽科姆先测定了大学生们关于政治、经济、审美、社会福利等方面的态度和价值观,以及他们的人格特征。然后,他将那些态度、价值观和人格特征相似和不相似的学生混合安排在几个房间里。在4个月的时间里,纽科姆定期测定他们对上述问题的看法和态度,让他们相互评定同宿舍的人,喜欢谁,不喜欢谁。实验结果表明,在相处的初期,空间距离的邻近性决定人际之间的吸引,到了后期,相互吸引发生了变化,彼此间的态度和价值观越相似的人,相互间的吸引力越强。这项研究在两年内成功地重复了多次。

在线约会为张羽茜打开了一扇大门。她第一次发现,在她的生活圈之外,有那么多人和她高度“匹配”。而且,当她开始和他们进行网上一对一的沟通时,“你真的会觉得和有些人很聊得来。我满心期待地觉得:‘应该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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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4位哈佛大学数学系高材生创建了OkCupid

相似性的迷思

张羽茜是一位朋友介绍给我的。采访之前,我只知道她和先生是通过约会软件相识的,幸福美满,不久前刚刚有了孩子。我以为她会给我讲述一个歌颂算法时代的完美故事,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从2011年开始用OkCupid,大约两年之后,我转投Tinder,又大概过了两三年的时间,我开始同时使用两个软件,这又持续了大概三年时间。但事实上,从每天登陆,到一星期登陆一次,再到一个月登陆一次,我根本不再对通过它们找到理想伴侣抱以任何期待了。”张羽茜告诉我,由于她恰好改做一份与人打交道的工作,近几年她干脆把这些平台当作学习与陌生人打交道的工具。“用得多了,你就不再幻想,而是回归现实。当你使用这些网站和软件时,真的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和你匹配的人等待你去选择,”她说,“但现实是,真的能够聊得起来的人并不多,很多人搭上一两句话就聊不下去了。愿意见面的人更少,见完面还觉得能够发展下去的就更加凤毛麟角。”

美国西北大学心理学和管理学教授伊莱·芬克尔(Eli Finkel)是在线约会服务商的著名批评者。2017年,他和尤他大学心理学家萨曼莎·乔尔(Samantha Joel)做了一项研究。他们让350名大学生填了问卷,获得了他们外表、个性、价值观等方面的各种数据,并了解他们对潜在伴侣的期待。然后,他们让这些大学生进行4分钟的快速约会,评估他们彼此之间的吸引力。接着,他们尝试用所得到的所有数据倒推出一种有效的配对算法。结果是:机器能够通过大学生们的外表数据,“预测”出谁会在4分钟约会中最受欢迎,但它根本无法找出一种算法,准确“预测”哪两个人之间更合拍。

芬克尔在研究中指出,两个人之间的相似性几乎不能预测他们在一起将会多幸福。西奥多·纽科姆对人际吸引力的验证并不能解释爱情这种“神秘物质”。事实上,无论数学家们的算法多么精妙,一个根本问题是:人们从未真正明白到底是什么促生了爱情。

“预测长期亲密关系的成败,尤其是婚姻关系,被称作人际关系科学研究领域的‘圣杯’,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最早一批研究开始,人们鲜有发现。”最近几十年,一些研究者声称他们取得了显著的进展。1992年的一项研究曾经广受瞩目。学者们通过对已婚夫妇进行访谈,观察他们的互动,预测这些夫妇3年后是否会离婚,准确率高达94%。此后陆续有一些研究也获得了相似的成功,这大大鼓舞了算法的开发者,让他们相信,确实存在一些变量,能够预测人们的感情。但事实上,“没有一项婚姻预测研究真的预测到了什么”,芬克尔指出,与其说是预测,这些研究更像是“事后诸葛亮”。它们使用了相同的研究方法:收集数据和变量,跟踪这些夫妇的情感状况,在得知最后的结果后,使用电脑寻找变量和结果之间的联系。“这些研究可以解释,在这些亲密关系的长期变化过程中,哪些变量可能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但它们的结论无法在另一些人身上验证。”“解释和预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目标。这就好比预测股票市场,经济学家们能够很好地解释股票市场如何波动以及为什么波动,但是如果让他们去预测未来某个特定时间的市场走势,他们的准确度就非常有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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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nder这样的新一代约会软件认为,刷脸比相似性配对更能辨识爱情

芬克尔指出,测定相似性也远不像算法所呈现的那么容易。人类是如此复杂而多面的存在,两个个体之间可以在一些方面是相似的,在另一些方面又截然不同。在OkCupid上,A和B回答了100道一模一样的问题,在其中99道上给出了完全相同的答案,那么,他们势必被算法认为是99%匹配的超搭组合。但是,算法如何能够判断,那存在分歧的唯一一个问题可能才是两人能否建立一段感情的最关键因素?

关于相似性的心理学研究众说纷纭。芬克尔说,并没有确凿证据表明相似性对两个人是否合适有太大影响。2010年,澳大利亚、德国和英国曾进行总人数超过2.3万人的全国性代表样本分析,这个研究显示,伴侣个性之间的相似性只预测了他们对恋爱关系满意程度的0.5%。“当这些配对算法公司向你承诺会找到灵魂伴侣时,0.5%是微不足道的。”事实上,2014年,OkCupid在他们的博客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承认匹配分值在预测“长期”匹配度中只取得了有限的成功。为了测试现有的匹配度算法,程序员让电脑欺骗一部分用户,在实际匹配度只有30%的情况下显示90%的匹配度。实验得出了一些有趣的结果:这些被骗且匹配度实际并不高的用户中仅有15%的人在初次联系后继续进行对话——这并不令人惊讶,真正令人惊讶的是,在匹配度真的超过90%的用户中,继续进行对话的比例也只有17%。匹配分值高,并不意味着两个人能更易相处。如果是这样,那些通过在线约会服务找到另一半的人,帮助他们的究竟是算法,还是运气?

更重要的是,配对算法没法把一些重要的东西放在它的考量之内。在亲密关系和婚姻的理论研究中有3个类别的变量常常用于解释这些关系的成功和失败:首先是个人的特质,学者们相信这包括个性、经历、态度、价值观和生活背景等等;其次是人们之间的互动——他们如何交谈,如何解决问题,如何给予对方支持,如何对对方作出情感反应等等;另外,亲密关系也受到文化、社交网络等外部因素的影响。很显然,至少在目前,只有第一种变量——个人特质是容易被算法所使用的。

“除非你在线下见到他们,不然你永远不知道你和一个人到底会发生什么。”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社会心理学教授本杰明·卡尼(Benjamin Karney)说,“一个人的网络侧写中对你产生吸引力的那些东西,和一个活生生的人坐在你面前时对你产生吸引力的东西完全不同。人和人之间通过彼此的行为产生互动,而在网络中,你只能看到一个人的偏好、态度和背景信息。”

在使用在线约会服务的头6年时间里,张羽茜最长的约会纪录是3个月。她是一个谨慎的约会者,只选择那些和她相当“匹配”,且在网络聊天中非常谈得来的人。然而不少人还是“见光死”。她受不了有些人吃饭的时候“撒得到处都是”;抖脚是她的“死穴”;她也不能接受一些人第一次见面就“太放松”,或是公共场合讲话大声,没有礼貌。她遇到过有“怪癖”的约会对象——约会时要把车开到偏僻的地方,且只肯坐在汽车里聊天。她还遇到过一个各方面条件都非常优秀的男生,但是每次见面都表现出对花钱的极为审慎,譬如提议去麦当劳聊天,“可以不花钱,还能吹冷气”。“以我们两个人的收入,实在不至于如此。”这让张羽茜觉得很尴尬。她知道这些事情并不能说明一个人不好,但就是让她觉得,他们之间有一条鸿沟无法跨越。而这些都是算法和网上资料没有呈现的。还有一次,张羽茜觉得自己真的遇到了“真命天子”。两个人在各方面都很搭,线下见面彼此也相处得很好。他们都喜欢运动,常常在工作了一天之后,夜里约着一起骑车,“感觉还是很浪漫的”。但当一切都很对的时候,张羽茜退缩了。她在日常接触里逐渐发现了算法没有告诉她的另一个事实:男生出生于一个非常富庶的世家。“我立刻就知道我们处在不同的世界里,我能想到,作为他的伴侣,未来的那种生活不是我应付得了的。我们只能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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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2月, Match.com 首席科学顾问海伦·费舍尔(右一)在参加一场恋爱研讨会

另一些尝试

2014年左右,张羽茜抛弃OkCupid转投Tinder。那时候,她厌倦了漫长的个人简介,对匹配度评分的实际效果感到失望。有时候,她纯粹出于好奇心翻看那些被算法推送来的个人信息,她甚至找到了一种新乐趣——拉到列表的最下面,去看看那些“最不匹配”的人到底和自己有多大的不同。

芬克尔对基于相似度的匹配算法有一种担心:它会使人们难以求同存异,而这是每一段成功感情的题中之义。过去,约会是这样的:你开始感到一个人看起来不错,于是你约他/她再次见面。慢慢地,你欣喜地发现,你们喜欢同一个作家的小说,喜欢同一部电影,都喜欢观看野生动物。越来越多的相似之处浮现出来,这让你感到很奇妙。而如果你的约会是因为算法告诉你你们很相似,那么,你们的相处会让你发现什么?当然是你们之间的差异。这种不断产生的差异就像不和谐的警钟,很难带来爱情的奇妙感。

2013年创立的Tinder走了另外一条路线。它没有调查问卷,不会去探究你的癖好,用户只要通过Facebook登陆,选几张自己的照片,就可以开始浏览对象。当你觉得对方合你眼缘,就向右滑动照片,没有兴趣则向左滑。当两个人彼此都选择向右滑动的时候,就能够搭话了。国内流行的“探探”采用了同样的方式。根据《经济学人》的报道,“探探”其实也在使用算法。用户的照片、简介里的文字、用户外表的细节信息,以及他们的每一次滑动屏幕,发出的每一条信息,都在使用算法为他们寻找匹配的对象。

Tinder没有在张羽茜身上创造奇迹。但一些研究者认为,相比基于相似性的配对算法,Tinder的明快直接有可能更接近爱情产生的原理。毕竟,许多怦然心动都是彼此眼神交汇的一瞬间产生的。许多科学研究表明,吸引力的产生和点燃,在于我们交换的目光,我们分享的笑容,以及其他种种我们大脑和身体彼此回应的方式。芬克尔认为,未来的约会软件应该用简短的视频交流取代简单的照片。情绪识别技术已经被研究用于自动驾驶、政治竞选、安防等领域,它同样可以被用于在线约会服务。被识别的还可以是语言。芬克尔的团队进行过语言风格匹配研究。他们分析快速约会中的两个人使用的语言,寻找他们在组织语句时的微妙相似性,比如他们使用“它”(it)、“那个”(that)、“但是”(but)等词语的频率。他们发现,语言风格匹配度高的对话者,他们希望再次见面的可能性是低得分者的三倍。美国杜克大学心理学和神经科学教授塔妮娅·莎特朗(Tanya Chartrand)把这种现象解释为“变色龙效应”。她认为,人作为群体动物,为了增加被别人喜欢的机会,会下意识地模仿对方的姿势、语句或者表情。如果软件能够识别你和谈话对象的用词、手势、表情等等,它就能通过一次短暂的交谈,帮你识别出合适的交往对象——而你可能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然而即使如此,芬克尔的期待也不高。如果能将满意第一次线下约会的人数提高5%,或者将初次线下约会中最终结婚的人数比例提高1%,他就很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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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伦·费舍尔说,只有大脑才是真正的算法

那么还有没有别的办法?2005年圣诞节的前两天,美国印第安纳大学金赛研究所高级研究员、生物人类学家海伦·费舍尔(Helen Fisher)惊讶地接到在线约会网站Match.com的电话,几天以后她就坐在了该网站的会议室里。“他们问我:有没有一种办法能够弄明白为什么人们会爱上某一个人,而不是另外一个人?我只能说:我不知道。”费舍尔告诉我。多年来她一直在研究爱情在生物学上的效应。她的研究发现,大脑底部附近有一块活跃的微小的区域——腹侧背盖区。其中活跃的细胞称为ApEn细胞,这种细胞制造了多巴胺,并将它散发到大脑的众多区域。腹侧背盖区是大脑奖励系统的一部分,关系到欲求、动机、专注和渴望。它运作在潜意识中,不受情绪控制,而爱情能让它活跃起来。

Match.com的邀请激发了费舍尔的兴趣。在她看来,心理学所支持的问卷调查具有很大的局限性。“我们现在所知的是,人们更容易和自己有相同社会经济背景、相同智力水平的人坠入爱河。但当你走进一个房间,可能在场的所有人都和你有相同的背景、相同的智力水平,那么你不会和他们所有人都陷入爱河。这让我思考,人体化学的因素是不是天然地让我们爱上一个人而不是另一个?”

费舍尔担任Match.com的首席科学顾问已经13年。我问她是否已经找到爱情谜题的答案。“这很复杂,”她说,“我们相信爱情的产生存在某些模式,但没有人能告诉你谁和你是最般配的,因为没有人能够进入你的大脑,得知童年发生什么小事横亘在你的脑海里,过去的感情创伤中你遭遇过什么,你对未来最确切的期待是什么,没有人知道!那些声称他们能够帮你指定绝配的人不是愚蠢就是天真。”

费舍尔也使用算法。她为Match.com制定了一份调查问卷。这份问卷基于脑科学原理,其宗旨为探明人们如何显现多巴胺、血清素、雌激素和睾丸激素的性状。她相信,是这四种物质在大脑中的不同配比让人类演化出了四种非常普遍的人格类型。多巴胺系统反应活跃的人更有好奇心,富有创意,自然率真,且精力充沛;血清素反应活跃的人往往更加传统,遵循惯例与规则,尊重权威;睾丸激素反应活跃的人通常善于分析,逻辑思维强,直接果断;雌激素和后叶催产素水平高的人语言能力很强,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凭直觉行事,且善于照顾他人。

费舍尔告诉我,这样一份问卷测试的目的并不是帮助人们介绍一个合适的交往对象,而是帮助人们了解彼此,接受彼此之间的天然不同,学会建立更为健康的关系。“举例说,我和我的男朋友在多巴胺上的得分都很高,我们都非常喜欢旅行、喜欢冒险、好奇心强,从这方面讲,我们非常般配。同时,他的睾丸素水平也很高,因此他帮我维护电脑,对付各种机械问题。我的雌激素和后叶催产素水平高,很善于和人打交道。他尊重权威,喜欢规则,着迷于制定计划,要把我们做的所有事情都逐一记录在谷歌日历里。这不是我喜欢的行为方式。这是我们不同的地方,但并不妨碍我们在一起。”

在费舍尔看来,算法能够给人们的恋爱提供一些参考和帮助,但它也存在陷阱。“认知过载理论认为,如果一个人同时接触的人超过9个,那么他/她将很难从中作出选择。”费舍尔提出建议,“千万不要沉迷于互发文字信息,你必须走出网络。当你和9个人有初步交流之后,从中挑选一个见见面,即便他们在你看来并不完美,你也要给自己一个约会的理由。”她建议,“第一次约会可能并不非常成功,但你应该多给彼此一些机会。我们在全美进行调查,每年都有超过35%的人表示,他们在第一次约会时感到对方毫无魅力,但接下来的接触却最终让他们坠入爱河。”

2017年,张羽茜决定重新回到传统相亲的怀抱,她找到一个服务中介,2500新元的中介费,帮助安排5次相亲。第二次相亲无果后,2017年8月,她在OkCupid上收到了一个线下见面的邀请。她当时忙于工作,对此并不积极,只保持着不温不火的网络交流。转折点发生在她去印尼出差期间。“我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在线约会的人很少会在第一次见面前采用这种方式接触。互发文字讯息和直接通话之间的差别如此之大,第一个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张羽茜紧张到手足无措,直接把电话按掉了。“他说他不喜欢用发讯息的方式交流,而声音是有温度的。”张羽茜承认,在几次通话后,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很多。第一次网络聊天的一个月后,9月,他们进行了第一次约会。初次约会算不上完美,“看到真人的第一眼觉得有点失望,他放在网络上的照片很瘦,实际却有肚子”,但是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半个月后,他们删除了自己手机里的OkCupid。12月,他们相约一起去旅行。2018年2月1日,他们结婚了。

“是什么帮你找到了真爱?”我问张羽茜。“运气,真的是运气。”她笑道。

算法能帮你锁定真爱吗?

爱情并不在匹配中诞生,它在我们寻寻觅觅,逐渐靠近彼此的时刻里滋长

如果……

故事讲到这里,很显然,至少在当下,期待算法找到真爱有些过于天真,但我依然不死心。“如果,我是说如果,”我问费舍尔,“未来有一天算法变得足够精妙,是不是依然有可能为我们精确地挑选出真爱?”她否定了我的假设:“唯一真正有效的算法是我们的大脑。”

作为心理学家的芬克尔具有相似的论断。“我不认为会有一种能帮你找到灵魂伴侣的算法,”他在一次采访中说,“如果你想约会,就做好你将要亲吻青蛙,或至少和青蛙出去约会的准备。”

可是如果……

我对算法和爱情的探究最终停留在英剧《黑镜》上。第四季第四集《绞死DJ》讨论了一种“终极”算法。剧集一开始,男主弗兰克和女主艾米正在进行“第一次”约会。他们的见面是系统安排的。这个强大的配对系统规定了他们见面的地点,晚餐的内容,更重要的是,它还规定他们需要相处多长时间。系统告诉他们,它会全面记录他们和不同的人或长期或短期的约会和相处的所有细节,最终通过这些数据找到和他们最为匹配的那一个人——匹配度高达99.8%。系统规定的12小时过后,弗兰克和艾米各奔东西。为了给系统提供足够的运算数据,弗兰克和艾米辗转于一段又一段关系中。弗兰克和完全无法相处的妮可拉熬过了长达一年的时间。艾米对爱情的期待则在不断的约饭、上床、告别中消耗殆尽。他们越来越发现,只有彼此间才能擦出真正的火花。

幸运的是,系统再次安排两人约会。艾米告诉弗兰克,她已经厌倦了倒计时式的爱情,她决定不再依赖系统指导自己的感情。但内心不安的弗兰克忍不住偷偷查看了自己系统设备的倒计时。但这个偷看的举动导致系统将原本安排的5年时间缩减到了20个小时。他们再次被系统分开。很快,系统分别通知艾米和弗兰克,对于他们的计算已经完成,系统已经帮他们找到了最匹配的对象。他们很快就要被送出系统所创造的这个空间。在离开之前,他们有机会选择一个曾经的约会对象见最后一面。当然,他们选择了彼此。在最后的晚餐上,艾米告诉弗兰克,他们身处的世界并不真实,而是模拟的——因为她发现,每一次她用石头打水漂,石头都会在水面上弹四次,毫无例外。

艾米和弗兰克决定打破这个虚拟世界的束缚和安排,厮守在一起。他们一路逃亡,奋力爬出封锁着这个世界的高墙。就在他们翻越高墙时,这个虚拟世界消失了——剧集在这里揭开了谜底。在这个虚拟世界中寻找真爱的弗兰克和艾米并不是真实的人,他们只是真实世界里的弗兰克和艾米的意识。系统提取弗兰克和艾米的意识,让他们在虚拟世界中完成了1000次配对,在998次的配对中,“弗兰克”和“艾米”决定冲破一切障碍在一起。是的,这说明他们是99.8%的匹配。剧集的最后,镜头切换到了真实世界。在酒吧里,真实的弗兰克和艾米看着手中系统设备显示的99.8%欣然相遇。

提取人的意识,模拟恋爱从而判断谁是我们的真爱,这样的算法应当是极致了吧。在剧集的开始,弗兰克和艾米的第一次约会中,他们谈到为什么要通过系统寻找真爱。

——有系统之前肯定很疯狂吧。

——什么意思?

——人们还得自己去恋爱,搞清楚自己想和谁在一起。

——选择无力。选择太多,你反而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是啊,没错,如果情况不妙,他们还得考虑,要不要跟人分手。

——怎么跟人分手啊,老天爷。

——真是噩梦。

——不像安排好了那样。

——可不是。安排好了简单多了。

——但这样好奇怪。

——确实是。

不用再困于选择之苦,不必再为可能存在的分手而伤心,听起来很美好,可这真的是我们想要的获得爱情的方式吗?

回到那个虚拟的世界,艾米在重遇弗兰克时,曾尖锐地质疑完美匹配的真实性:“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完美匹配的?如果它(系统)只是在渐渐消磨我们的耐心,让我们经历一段段的恋情。恋情的顺序是随机的,时长也是随机的。每次你都会变得更顺从、更心碎一点,直到它给出最终提议并告诉你:那就是完美对象。那时你已经太挫败、太疲惫,你直接接受了,然后你的余生都得用来说服自己,那不是将就。”然而讽刺的是,剧集的最后,真实的艾米放弃了这种思辨,顺从地接受了系统的安排。那么,未来,他们在漫长的共同生活中发生争吵、彼此嫌弃的时候(恐怕没有人能否认,任何一对情侣都会有这样的时刻),他们是否也会对系统产生怀疑?或是在漫长的余生中努力说服自己,这场安排的爱情“不是将就”?顺从于权威所指定的爱情,而不是自己发现的爱情,人类对此并不陌生——包办婚姻盛行的时代,人们还不需要算法。

当艾米抖抖索索试探着去握住弗兰克的手,当他们在聚会的人群中渴求地彼此张望,当他们为可能永不再相见感到迷茫和痛苦,我看到了爱情。爱情并不在匹配中诞生,它在我们寻寻觅觅,逐渐靠近彼此的时刻里滋长。就如柏拉图的诗歌所言:“爱神栖于爱欲之国。爱是欲求,是冲动,是恒久的失衡。如饥似渴,不能熄灭。”

(参考资料:Eli J.Finkel,Paul W.Eastwick,Benjamin R.Karney,Harry T.Reis,Susan Sprecher. Online Dating:A Critical Analysi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sychological Science,Psychological Science in the Public Interest,2012,13(1) :3–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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