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3日 星期一

为一册1922年的日记手稿本寻主

◎叶淑穗(鲁迅博物馆研究员)

本人存有一册九十八年前一位先生写的日记,我急切地希望能找到作者的家属或有关单位,将这本日记手稿,物归原主,但我也感到十分愧疚,对不起作者。对于这本日记,我当年也曾想过各种办法,企图弄清日记本的作者,将日记手稿原件奉还,但因找不到准确的物主,不敢随意处置。而后我因忙于面临的工作和写一些急切要写的稿件,无奈中,就将它放下了。这一放就是三十余年,遗憾的是日记的作者恐早已不在世间了。

疫情期间,宅在家中,我在清点旧稿时,偶然又看到了它——这本日记,才恍然大悟,因而写此小文,并希望能得到谅解和找到物主。

日记手稿本的由来

事情的起因是:八十年代初本人曾在《北京晚报》上写过一篇《为鲁迅先生篆刻印章访八旬老人——刘淑度女士》,稿发后第二天,《北京晚报》记者反馈说,这篇文章发表后引起社会关注,接到不少读者打来的电话。其中一位是京华印社的社长宋致中先生,本人对这位先生素不相识。宋先生曾专程来到我工作的单位——北京鲁迅博物馆找到我,说感谢我写那篇文章,使他找到他多年失去联系的师傅,并送给我二本书,一为《中国新文学大系》预约样本,另一本就是这本日记。他告诉我这是他从造纸厂的废纸堆中找到的,并说“这可能对你研究鲁迅有帮助”。那本日记本当时从表面看已破损,封面和封底全无。但我深知它是经受过劫难、被抢救出来的物件,因而更知其珍贵。本人接受了宋先生的这份厚礼,表示由衷地感激并说一定要妥为保存。

《日记》本的状况

日记本的外壳虽然受到损坏,但所幸日记本本身还是完好的。看起来它原来应当是一本非常讲究的日记专用册,名为“中华民国十一年国民日记”。目录注明书内有“节气星期表”、“阴阳历参照表”、“五千年间星期检查表”、“十二月收支一览表”、“繁利息表”、“全国县名表”等,名目繁多,计有三十余项。

日记的书写很特殊,有用毛笔书写的,更有用紫色、蓝色、红色钢笔书写的,还有用红色、蓝色和变色铅笔书写的,字迹尚清晰,全册无署名。为弄清日记的作者,本人曾求助湖南人民出版社总编朱正先生,朱先生曾依据日记中提供的有关人物线索,对照查找有关史料,如提到胡适则查《胡适日记》,提到郑孝胥情况时查找《郑孝胥日记》等等,均未找到日记作者的确切名姓;本人也曾请《人民日报》副刊编辑、资深记者姜德明先生和资深学者王湜华先生(王先生是著名作家王伯祥老先生的公子)。王湜华先生与出版界和文化界的人士均有广泛的联系。先生们都为此遍查有关资料,仍未查出日记的作者。无奈,当时本人只得暂时将其妥存,期待将来能有所发现。

日记文本揭示真相

疫情之中,本人宅在家中,静下心来,又重新仔细阅读日记。经过考证本人以为,这本日记的作者,应当是一位商务印书馆的成员,这本日记是他工作的手记本。

商务印书馆是我国最早、最闻名的出版机构,于1897年(清光绪二十三年)创建于上海,尔后在上海设立总馆。它最初是从一个小小的印刷作坊,逐步发展成为现代中国首屈一指的出版文化机构。商务印书馆的创立标志着中国现代出版业的开始,它以“倡明教育,开启民智”为宗旨,一百二十三年来创造了中国文化出版事业的辉煌。

据商务印书馆史料记载,1903年(清光绪二十九年)在湖北汉口开办第一家分馆,进而在各地广开分支书馆,大致有40多家,遍及国内各大城市远至海外新加坡,这些分馆在书店服务之外更多成为知识界、教育界人士乐往交流的好地方。

统观商务印书馆的历史,对照这本日记,可以证实作者所在单位,应是在商务印书馆总馆领导下的北京分馆,仅举日记中的几则即可说明:

(一)与上海商务印书馆总馆的联系

一月二日记:“取第三届国语讲习所同学录一本,交伯恒稍送上海总馆”。

三月九日记:“上海总馆函为北京指南稿,待查之件,即找戴之,请其速办”。

三月二十七日记:“上海商务馆函复,此时补《四部丛刊》《范文正公集》,不能办,须俟将来印单本时,待告通俗图书馆。”

四月三日记:“午后访梁声之,仍为北京指南稿事(上海又来函,即转交)”等等。

(二)两则日记展现商务印书馆北京分馆的工作和活动的概况

四月七日记:“下午四时去津,四时廿五分开车,七时十分到津。”

四月十日记:“到新旅社访胡适之谈多时,又到模范小学访刘竺生谈多时,访陈爵莊未遇(刘赠予学校概况等)。

到津馆,到教育厅略听梁任公讲演,访李子勤略谈,并取得会员录二本,又访汪一广。

到扶轮小学访王平甫谈多时,在霞飞楼吃午饭后,到旅馆拜会员,到南开学校访罗辛田谈一小时。”

四月十一日记:“午后到各旅馆拜客,在金台旅馆遇邵亚芩谈甚久,到扶轮中学访建武谈。

晚由商务、中华两处即办欢迎中小学会议会员,于青年会,七时半开会,十时半毕,会到者五百人,今须是由孙子文代为主席,中华演图书机,商务演电影四片,另备茶点。”

此次分馆活动历时五日,分馆成员一一拜会了社会各界知名人士,还广泛联系教育界,中小学教职员,召开联欢会,传播知识,增进友谊。

(三)日记中所现作者身份的一斑

一月三日记:“上国语讲习所上课”

一月二十日记:“午到国语讲习所行毕业式予幸取列第三。”

三月十三日记:“与白蔭波到教育部,予代表本馆慰问索薪教职员。”

三月十九日记:“又到体育社选举职员,予仍当选为评议员。”

七月十四日记:“到教育会开临时会,决定设立研究编著股执行股,予被举为执行股员。”

十月二十五日日记:“晚开本馆第一次会议,宣布职务分配及各种规则。”

所记职务虽不多,但已可以肯定,这位日记作者应当是这商务印书馆北京分馆的负责人之一。

(四)日记内容简述

这本日记是作者的一本工作手记,所以有各种不同用笔的笔迹出现。它真实地记录了作者工作的实绩。按书馆工作常规来说无非是售书、收银甚至是催交欠款等工作。但从这位先生的日记中,我们看到的远不只这些。他从始至终地深入各项工作的基层。从学校的领域来说,作为北京分馆的负责人,他踏遍了北京市各中小学和一些专业学校,去了解他们的需求,一一和这些学校的领导去面谈,甚至对这些学校校长的更替,他都了如指掌;对于当时的知识界和教育界的知名人士,做更广泛的接触,为他们服务,听取他们的意见,这正是这位先生工作的重点。

日记中记录了诸多的事例,先生联系的人物繁多,由于本人对当时的社会情况不了解,仅举其中知晓的人士,其中就有:胡适、蔡元培、舒舍予、钱钧夫、郑孝胥、杨树达、叶恭绰、朱逷先、梁漱溟……先生的工作做得非常细致。如十二月二十五日记:“蔡孑民来嘱代买金石萃编、劳乃宣遗著”;十二月二十九日记:“致蔡孑民函附金石萃编、山海经图著并告劳乃宣年谱无卖”等等。在日记中还多处记有与老舍先生的联系,如三月二十七日记:“舒舍予函谢明日之饭局”又六月二十五日记:“访舒舍予收名片二盒,面交”等等。

先生不只承担书馆业务,还承担许多社会工作,如教育部安排去慰问索薪教职员,再如三月十六日记有:“午后到教育会开评议会,被推荐代表调解学潮”;还多次记有接待来访者,如十一月一日记有“早同四川到京之李念吾、游子九参观高师附属小学。”等等。

一桩桩一件件的工作,体现了作者对事业的执着,和全心全意为读者服务的精神,这正是商务印书馆的宗旨——“倡明教育,开启民智”的具体体现。先生倾注全心为读者服务的精神,是我们商务印书馆人的楷模,令我们这些后人由衷地钦佩。这本日记的留存将成为这一段历史的见证。

最后我们还应该感谢那位抢救文物的宋致中先生,至今已经和先生联系不上了,不知先生现在可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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