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月28日 星期一

不坐飞机的旅人:意大利记者蒂齐亚诺·泰尔扎尼的亚洲纪行

2004年,65岁的蒂齐亚诺·泰尔扎尼去世。这位生于弗洛伦萨、精通5国语言,在亚洲生活了30余年的著名意大利记者交代自己身后事时说,他的墓碑上只能刻上名字和“旅人”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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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齐亚诺·泰尔扎尼 网络图

1976年,时任德国《明镜周刊》驻亚洲特派记者的蒂齐亚诺·泰尔扎尼刚从新加坡搬到香港,朋友说服他去见一位很灵验的占卜师。从小被告诫吉普赛人通过看手相、催眠别人来骗取财产,泰尔扎尼从未向任何测算星盘或向占卜师请教过人生。带着骨子里的反感和无所谓的态度,他在湾仔的一个狭小霉烂的屋子里见到了占卜老人。当朋友把占卜师说的粤语翻译给他听时,他震惊不已。素未谋面的老人将他去年用一个微笑从柬埔寨逃生的经历说了出来,随后还给了他一句忠告:“1993年你有大难,很可能会死。那一年你不能坐飞机。别飞,就算一次也别飞”。

泰尔扎尼想,如果老人用方法获悉了过去,那是否也有可能预知1993年的事?多年来,他的职业需要飞往战火纷飞、革命爆发,疾病蔓延的地方,如果改变飞机-出租车-酒店-出租车-飞机的生活路径,这一年究竟会怎样?

1992年,他和主编讲述了占卜师的事,做出了放弃飞机旅行一年的决定。

他说:“诅咒变成了祝福。我搭火车、轮船、乘车,有时候步行。遥远的距离变回了现实,我重新获得了探索和冒险的美妙滋味”。一年的经历都被泰尔扎尼记录在了《占卜师的预言》里,这本书也被外媒称为继诺曼·刘易斯《金色大地》之后,写东方游记最好的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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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行译丛:占卜师的预言》〔意大利〕蒂齐亚诺·泰尔扎尼 著 潜彬思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9年8月

1993年1月,得知当时缅甸政府开始发展旅游业,在清迈北部大其力(Tachilek)边境发放签证。因为几乎半个世纪都没有外国人能成功进入该地区,泰尔扎尼曾经以记者身份试图进入,也遭到拒绝。但如今,他以游客走入曾经的禁区。

走在大其力的市场上,尼温将军奉行闭关锁国来守护缅甸文明的“理想”被颠覆了。新一代仰光主人要结束国家孤立的状态。赌场、歌厅遍地,海洛因交易几乎没有限制。最大的餐厅、两家迪斯科舞厅和第一家超市都由泰国人经营,市场里,人们用泰铢代替缅元进行交易,泰国人把山上的树也都坎光了。

在向导的陪伴下,他们驾车沿着新建的公路往掸邦省内最古老神秘的城市景栋驶去。造路者是一群政治犯,他们脚踝上戴着镣铐,穿着破烂衣衫,疲惫不堪地往河床上砸石块。在历经了7个小时后,他穿过了这条缅甸通往未来的路。“虽然建设的初衷是为了增加政府收入,与它的目标一致的邻国建立纽带,但现在这条公路有了自己的使命,服务于各个人群”,泰尔扎尼写道。以前的游击队现在种鸦片,通过这里运输毒品,佤联军从这里走私古董,泰国黑社会从这里运送年轻缅甸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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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景栋 图片来自网络

但目的地景栋,像一个美好的梦境,气氛安宁,没有压力,让人忘了时间。“我们借着月光爬上了山顶。几近满月的光芒为白色的建筑物镶上了银边”,在美好的时刻里,他则忧心忡忡,“整片亚洲大陆结束了战争,迎来和平,每个地方的人都在谈论经济发展。这片古老多元的土地即将屈服。西方人把自己当作人类发展的唯一榜样,让亚洲人深信,只有现代化才能拯救他们,而走上现代化的唯一道路就是西方人的道路”。

这也是泰尔扎尼旅居亚洲多年所得的观点和立场,现代化和对财富的渴望破坏了亚洲社会。为了拥抱西方模式,亚洲国家抛弃了自己的个性,照搬西方或进行本地模仿。

当再次回到曾经生活了四年的新加坡,他意识到,这个城市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到处是新的街道、天桥、花园和广场。居民变得像日本人一样,一个个神情紧张。连新加坡的炎热都消失了,这里成了一个“装了空调的岛”。他记得过往的午后,即使在家里的树林里,空气也是潮湿的,蝉鸣声响,人躺在风扇下等待海上的暴风雨带来凉爽,但现在,酒店、商店、公共建筑、办公室、餐馆、地铁、出租车……都是冰凉的。人们过着人造的、高效的都市生活。他认为,“从建筑到教育系统,从电脑到铅笔刀,如今新加坡的一切都是西方式的……新加坡是伟大新宗教的伯利恒:消费主义、物质享受和大众旅游的宗教。这个宗教无需大教堂或清真寺。酒店是它们的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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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城市景色 视觉中国 图

泰尔扎尼一直期待着乘船从新加坡直抵雅加达,但所有尝试都失败了,只能乘坐轮渡到印尼的小岛上再找船。然而这一系水上线路也让他收获颇丰。他经由渡轮来到了廖内群岛中的民丹岛,首府叫做丹戎槟榔。也正是在这里,他对散居在外对华人有了全面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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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戎槟榔景色 东方IC 图

虽然华人在印尼只占百分之三,但他们掌握着国家百分之七十的贸易。“华人挣钱的方式就是盖房子,建造一个混凝土世界。在这方面,中国人走在世界前端。当今时代,这些流散在外的华人正将注入大量资金,将中国沿海城市建设成心中的模样”,他总结道。会中文的泰尔扎尼常常和华人聊天,他说自己是中国人,是少数民族——意大利族。这个玩笑从来没有露馅过。

后来他乘上了大航船,躺在木质甲板上,所有的焦虑随风消散。他得以重新审视旅行的乐趣和人生的意义,有时间反思生活。他回想起了驻派日本时的抑郁过往。

“日本整个社会都被约束着,人们生活在其中,根本无法自然表现……在拥挤喧嚣的东京的最后五年,我感觉自己像中毒一样,并且只能自己疗伤”。他带着狗隐居到茨城的深山老林,整整一月只和狗说话,阅读几小时,听风沙沙作响,看蝴蝶翩翩起舞,奇妙的大自然让他重新振作。

泰尔扎尼是个率直的人,犀利又有趣地“吐槽”了同样远行亚洲的毛姆。“他是一个虚假的英语作家,自己对亚洲一点都不感兴趣,书写亚洲的内容仅仅为了给白人的故事增添些许异国背景”。在从曼谷开往柬埔寨的“那加玫瑰”号上,泰尔扎尼躺在甲板上享受日光浴,一边读毛姆,一边和好友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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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

“毛姆到曼谷后住在东方大酒店,但不幸染上疟疾。酒店的德国女经理不愿他死在酒店,极力说服医生来带走他。可怜的毛姆!要是他知道现在的东方大酒店拿他做噱头吸引客人,估计他会气得从坟墓里坐起来。酒店吹嘘毛姆是他们这儿最出名的客人,还有一个毛姆命名的套房;他的所有著作被精致地包装起来,陈列在竹制游廊边上;菜单上印着他的照片,旁边配着早晚餐毛姆可能会点的菜品推荐”。

尽管限制了飞行,泰尔扎尼其实仍在工作,比如见证了中泰两国首条陆地交通线路(经由缅甸)的建成。

就在那条由缅甸囚犯修建的通往景栋的道路对外开放一年后,缅甸人已经把路修到了中国云南省。整个地区变成了中国和泰国的走廊。泰尔扎尼参与了一趟“友谊之行”,由46辆汽车组成的车队开启泰国北部清莱和中国南部昆明之间的通车。为了这次活动,举行了几次彩排,他详细地记下当时的场景,“第一辆车已出现,一道新漆的红白相间的栅栏就竖起来了,穿着崭新制服的警察大声说:‘欢迎来到中国。你们是先行者。我们希望更多的人参与进来’。”这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第一次有西方人经过那里,当时云南电视台记者也来现场拍摄,在大落镇(音译)中心,举办了招待会来庆祝。这也给了泰尔扎尼步行游历的好机会,他看到了正新建成或正在建的房子,醒目的银行和可以向世界各地打电话的电话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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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老照片 东方IC 图

马可·波罗时代就名扬四方的昆明,泰尔扎尼看到了新的样貌。“全新的钢铁和玻璃建筑在天空映衬下轮廓分明,像到了香港”,他不禁感慨,“中国人发明了自己的书写方式、饮食习惯、恋爱以及梳妆打扮的方式;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治疗病人,以不同的方式看待天空、山脉和河流;他们对如何建造房子和寺庙有不同的想法,对解剖学有不同的看法,对灵魂、力量、风和水有不同的概念。现今,这个文明开始追求现代化……”

如书名《占卜师的预言》,泰尔扎尼确实描述了许多有趣的算命先生、先知或巫师,他们的预测往往令人惊讶和无趣。在吉隆坡遇到所有古怪人物中最乏味、最平庸、最缺灵魂的一个占卜师后,他觉得自己可以停止接触这类人了。

那最初的禁飞预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1993年3月20日,柬埔寨上空,一架联合国的直升机坠落,里面乘坐着十五名记者。其中一位是我的德国同事,他当时接替了我的职位”。泰尔扎尼逃过了这一劫,后来他去迎接新的机遇,到印度生活。

在生命的最后三个月,他邀请平时难得一聚的儿子傅尔科·泰尔扎尼相聚,送给他宝贵对人生箴言:“如果我问自己对你有什么期望,答案非常简单——我要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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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就是我的开始》海报 网络图

傅尔科把父子的对话记录成了《最后的邀请:父与子的告别礼物》,还被改编成了故事片《结束就是我的开始》,著名瑞典演员布鲁诺·冈茨在故事片里扮演了泰尔扎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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