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化与归葬：星洲龙溪侨领林和坂林秉祥父子

2019年亚洲新闻台播放了一段历史短片，记录的是1914年3月15日星洲的一场街道游行，那是龙溪籍富商林和坂（字采蘩，Lim Ho Puah, 1841 ~ 1914）灵柩从尼尔路40号住家出发，沿市区主要街道绕行，前往丹戎巴葛东码头的出殡情景，被称为“新加坡有史以来最盛大的”。游行队伍人潮涌动旗幡招展，极尽华丽的装饰下，这位在星洲生活了58年的老派华人的遗体，被抬上家族公司的丰茂号，其子林秉祥带领3位弟弟与1位妹妹，护送灵柩经香港厦门返回祖籍地龙溪浒茂（今龙海市紫泥镇溪洲社），葬于恒苍鸡朝山。

迁入浒茂公园的林纯直墓与林和坂墓

主持林和坂灵柩返乡的是其六子，也是第一位亲生子——林秉祥（Lim Peng Siang, 1873 ~ 1944，另一说法称其出生于1872年），时任新加坡中华总商会会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他，扩张家族商业网络，是浒茂林星洲第二代的权威。林秉祥于1944年3月与世长辞，生前在家乡的浒茂公园建有墓园，逝世时因日据而无法归葬，寄棺于咖啡山。1948年5月26日《南洋商报》一则新闻报道，和丰公司创办人林秉祥灵柩由庆祥轮送返福建，龙溪会馆主席郭珊瑚及漳州各界侨友执绋奉送，其子林绍鹏等戴孝扶柩护送。1952年3月，林秉祥之子林绍平提及父亲灵柩由新加坡运送回乡的情形，一路经香港汕头厦门等处，因林家交游极广，沿途均有亲友致祭，返乡后吊唁祭祀历时七天，葬于浒茂公园。

溪洲林家大厝家庙厅堂内悬挂的家族照片

林和坂林秉祥父子二人均生于福建省龙溪县二十八都浒茂保城内社庵前尾面园（雅称：美园）林家祖居，年少下南洋，在商业上获得极大成就，成为星洲华社领袖。关于他们的商业成就与社会贡献，文史界多有论及。2017年，政协龙海市委员会文史委出版了一份题为《龙海文史资料：林和坂林秉祥专辑》的内部资料，收集海内外关于浒茂林父子的资料，涉及林家家谱世系、祖籍地建设投资等。

值得关注的是，作为出生于中国，坚持落叶归根的林和坂林秉祥父子，壮年之际分别于1881年和1902年归化英国籍，在他们的观念中，归化英籍与归葬故里并非悖论。本文简述浒茂林家在星洲的商业与社会影响力，比照九龙堂供奉的神主牌与浒茂流传的族谱，对其庞大家族世系做出梳理；根据在福建田野调查与英国国家档案，呈现浒茂林家在祖籍地的规划投资，剖析南洋华侨华人的祖家观念与情感寄托。

星洲的浒茂林家族

林和坂从打工仔到乘龙快婿，执掌并扩张其岳父黄敏（Wee Bin，1823~1868）创立的丰源航运公司近半个世纪，林秉祥与9弟秉懋（Lim Peng Mao, 1884~1960）在父亲的支持下，于1904年创建和丰公司，旗下包括和丰船务公司、和丰油较、和丰米较、和丰肥皂厂、和丰洋灰公司、和丰锯木厂、和丰信局、和丰银行等，涉及航运、贸易、实业、金融等各个领域。

作为闽帮领袖的林家父子是华社与殖民政府沟通的重要桥梁。林和坂授衔太平局绅，曾任保良局委员、海港局议员、华人参事局参事等职，参与发起怡和轩俱乐部、中华总商会等。林秉祥亦曾担任中华总商会会长、福建会馆主席等职位，1929年参与发起星洲漳州十属会馆（后改称星洲漳州总会），1939年创立新加坡龙溪会馆并担任会长，是新加坡中华游泳会、和丰俱乐部、花园俱乐部、维基利俱乐部、怡和轩俱乐部的荣誉会员。1903年授衔太平局绅，1912年受委任为华人参事局委员长达30年，身兼多种职务，包括保良局委员、海港部华人首任议员、棋樟山华侨首任董事、新加坡港务局委员等。

林秉祥的华社网络中，较少提及的是与林氏大宗祠九龙堂的密切关系。1927年时任总理林志义（林路）倡导筹建九龙堂，时年55岁的林秉祥是最慷慨的捐款人之一，捐款金额（5000元）仅次于林路，也是位列第一的董事。九龙堂建成后，林秉祥在前堂中龛中为曾祖父纯直、父亲和坂立有神主牌，为自己与弟弟秉懋立有禄位。中龛中还有其13弟平津（秉真）的神主牌，右龛右中其子绍鹏、绍堃与女石治、于治为母亲葛雪梅立有神主牌。龙溪方面称，悬挂于九龙堂入口正面对神龛的“万派同源”巨匾，是由林秉祥以厦门忠孝堂名义敬献的。

九龙堂内林秉祥与两位夫人的禄位

九龙堂浒茂林的牌位信息，为龙溪流传的林家世系做出修正。龙溪方面相传林和坂有黄、钱、马、黄4位夫人与4位侍妾，育有16子6女，其中5子为亲生子，其余为螟蛉子。九龙堂林和坂牌位显示其有五位夫人，分别为郭淑勤、钱淑贞、黄慈勤、黄淑惠、马端惠。按照名列顺序，郭淑勤应为正室，黄慈勤推测为黄敏之女文霞。龙溪方面称林和坂的5个亲生儿子中，秉祥与秉懋生于老家，另外3个幼子生于星洲，可以推断林和坂往返福建与星洲，两地均有妻妾。值得一提的是，林和坂之子均有两个名字，族名以“平”，家名以“秉”为字辈，例如，秉祥族名为“平祥”，秉懋族名为“平懋”。

溪洲林家大厝家庙内林秉懋肖像

龙溪方面关于林秉祥的婚姻记录，称其在家乡与李麦娘成婚，后娶李清渊之女为侧室，妻舅李俊源对其生意助力极大。然而，九龙堂林秉祥禄位上刻有李氏与黄氏两位夫人，李氏推测为李麦娘，星洲报道对其多有报道。比照新加坡咖啡山墓葬研究，侧室黄氏推测为黄文德之女月珠，即林秉祥庶母黄文霞的侄女，文德唯一的孙子永清英年早逝，秉祥亦是其遗产执行人之一，两家关系紧密。1952年3月《星洲日报》报道，林秉祥生前立有遗嘱，将产业分为100份由眷属继承，其去世时“遗下妻妾七人，除亲生儿女各三名外，又另有螟蛉子女共九人”。

福建的浒茂林产业

林和坂出生于龙溪清贫农家，为家中长子，16岁被迫下南洋，先到荷属印尼巨港，后转至星洲，事业有成后返乡光宗耀祖，设置和茂公司，围垦造田，兴建世甲新北农场、巽玉农场等，累积田产达517石种。他也是浒茂闻名的慈善家，兴办义学设置义诊，为穷苦乡亲发渡岁金，为贫苦死者施棺施赈，修桥造路捐建庙宇。1914年林和坂去世，民国五年（1916年）林家按其遗嘱立下分家“阉书”，将部分田产留作祭祖祀田，其余在子孙和二房、三房派下分配。林秉祥继承父业，继续在龙溪，特别是浒茂，投下巨资发展实业，父子两代是浒茂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

林和坂亦在北溪头围仔（今溪洲）购地兴建大厝，由长子秉原督建，包括西侧的两栋四合院（现称林秉祥祖厝，建筑面积约2100平方米，占地面积约3600平方米），习称：“二落”、“祖屋”，相传建于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其中东座大厝被视为家庙，西座推测为林和坂所居；东侧的五栋相连三合院（现称林秉祥古民居，建筑面积约2200平方米，用地面积约4500平方米），习称：“五落”，相传建于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推测为林和坂五房夫人子女所居住。林家宅邸四周原有护庄水渠，设置吊桥控制进出，前埕开敞，设有护卫亭。建筑均为典型漳州传统民居式样，局部装饰可见南洋影响，布局均为前院落，后有连排平房，作为辅助居住与储藏使用，相传也曾在后房设置学堂。

溪洲林家大厝之二落

溪洲林家大厝之五落

林秉祥与秉懋兄弟均出生于浒茂，并接受启蒙教育，对于祖籍地感情深厚，继承父亲慈善遗志（兴学、施医、助棺、施药、恤邻、息讼），并以其父之名兴办义学（9所采蘩学校、1所浒茂商业中学等）义诊（采蘩医局）等。两兄弟更是凭借前瞻观念与融资能力，大力推动龙溪农工实业的近代化，包括1913年在石码（龙溪首府）设立的电力公司，1917年更名为“石码华泰锯木电灯股份有限公司”，提供锯木碾米等工业用电，也提供民用照明电力；1916年创办“石码建丰酒厂”；1918年开设“石码建祥电机织造厂”；1929年在漳浦县万安村创办“丰祥农林公司”等。

林秉祥在距离家族宅邸不远处的田洋中购置大片土地，兴建溪洲别墅（俗称番仔楼），占地15亩，由别墅楼（建筑面积250平方米，两层楼，每层一厅四房）、鱼池、花圃、凉亭、架空楼组成，由水泥长廊相互连接，设有低矮栏杆，往来便捷，日间可远眺田园风光，夜间可乘凉赏月。龙溪地方传言，林秉祥1918年返乡时，曾计划在溪洲别墅西侧兴建占地约50亩的浒茂公园，包括大礼堂、图书馆、旅馆、球场、小西湖等，也计划在塔仔脚北边兴建中学、大学等，试图将浒茂打造成先进文明的城镇。浒茂公园于1920年代动工，后因和丰公司遭遇重创，仅完成亭、池、假山、蝴蝶园、桃园、柑园，以及林秉祥墓园。

已成危楼的溪洲别墅

厦门是林和坂家族往来浒茂与星洲的中转之地，也是和丰船务的重要港口，除了在厦门投资工商业支持慈善事业，他们也购地置业。与华侨不同，作为英籍民的他们，将产业在英国领事馆完成注册登记。根据英国国家档案馆收藏，浒茂林家在厦门岛曾拥有至少两处临海产业，均由和丰公司林秉懋购置，其一是1916年6月2日购置的英国租界3号地块，此地块于1936年4月15日转让给Chee Seng Tong Limited（济生堂有限公司）；另一产业是位于厦门岛寮仔后的面海地块，于1926年11月直接从当地人陈金白手中购置，1927年12月14日在英国领事馆完成注册登记为地块157号。

难圆的浒茂林旧梦

浒茂林家在星洲的事业昌盛将近半个世纪，今时今日鲜少有人提及他们，但终在星洲留下可供追忆的痕迹：天福宫戏台后街的“福龙茂”估俚间（今史坦利街王公司大厦）曾是林家为浒茂乡亲提供庇护的场所；和丰公司产业集中的合洛路（即美丽华酒店、统一酒店与阿波罗酒店所在）的小山曾被称为“和丰山”；新加坡河畔曾有两处码头被命名为“和坂基”（Ho Puah Quay）与“秉祥基”（Peng Siang Quay）。至今尚存的是和丰油较兴建于1895年的三座仓库，2017年为黄祖耀之孙黄鼎文接手，改造成为富有特色的古迹酒店——The Warehouse Hotel（仓库酒店）。

残存的林秉祥墓构件

遗憾的是，浒茂林在厦门的投资与产业早已被遗忘，所幸龙溪仍流传他们的事迹，林家大厝得以幸存，于2011年列为龙海市第七批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残破的老屋亟待保护与再利用，溪洲别墅与浒茂公园已成危楼废墟。令人叹息的是林家祖孙三代的墓葬，浒茂公园的林秉祥墓地在文革期间遭受破坏，迁葬于榜山田边村，残存的墓石构件存放在家庙后院；其祖父林纯直与父亲林和坂的两座墓葬，在近年的大开发中，被迁入废弃的浒茂公园。浒茂林家父子毕生经营试图在祖家建一方乐土，归葬故里以庇护家族，然而，两代人的努力无法抗拒时政巨变，终是一场难圆的旧梦。

2020年1月6日新加坡国立大学建筑系师生考察溪洲林家大厝

原文题为

“归化与归葬：星洲龙溪侨领林和坂林秉祥父子”

刊登于《源》

2021年·第5期·总期153，页1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