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过几天中文系
2018-12-13 16:59 | 浙江新闻客户端 | 王常权
一般人提起老先生,尤其是文史哲的老先生,都喜欢用这样的桥段。叙述者喜欢说在某堂课上,先生来授课,一言不发,在黑板上写下一首诗,也不转身,而是自己对着这首诗,吟诵一遍,然后又念一遍,说:“好!写得真好!”留下身后众多面面相觑的学生。
这样的先生,我在现实和文章里都见过;这样的课堂场景,我想肯定也会存在。也许是诗文教育的缺失,也许是诗文传统的失落,在一个随机的课堂上,因为先生一个偶然的情绪产生,然后让学生和先生能迅速地在某首诗上,达成情感的共鸣,的确有些勉为其难。
因为偶然的运气和机会,儿时受外祖父的教诲,颇学过一些古诗文。后来上了一所有着深厚文史传统的大学,同学们对古诗文也非常熟悉,在课堂上和先生们频繁互动,心有灵犀的事情常有发生,现在回想起来非常温馨。
学校地处北京西郊的海淀镇上,周边的地名全带庄和村,像什么中关村、六郎庄、蓝旗营一类比比皆是。上世纪九零年代,出了学校东门,就是成府路。这一片当年满清王族的别业宅邸,为了就近进圆明园、颐和园觐见皇上和皇太后而建,经历几十年的沧桑战火,已经荡然无存。
成府路上,全都是老旧平房,一片土砖黑瓦,纵横着蒋家胡同、薛家胡同、书铺胡同、刘家胡同、北河沿、沙土窝、槐树街、桑树园、前罗锅、后罗锅、柳树井等等胡同小巷。旧城遗民,街坊邻居,妇孺喧嚣,饮食起居,面点小铺,蔬果早市,一派市井气象。
再往外走,就是河沿、野地、小树林,远处能望见西山。从这些荒凉又不失野趣的小路走下去,能到达苍凉的圆明园,以及接待外地游客的颐和园。有时候骑车从郊外过,感觉不像是走在都城的土地上。
大二的下学期,我修了卢永麟先生的《古代文论》,他是古代文论大师张少康的高足,学术修养深厚,上课风格别具一格。古代文论课离不开杜甫的《戏为六绝句》,一般教授一周四个课时可能就讲完了,卢先生前后讲了两个多月,足足持续了半个学期。
当讲到第二首“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时,他兴奋地在黑板上用行楷的笔法抄了全诗,然后和同学们大声念了一遍。卢先生也是书法家,他曾出版了好几本有关书法的译著,我们看了他的板书,都说写得真好。卢先生就再次大声地念了一遍“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和我们说自己每天晚上练字一个小时,为了不受干扰,他会带上一副日本带回来的耳机,而昨晚,他写的正是这一联诗。
一个暮春的下午,他来一教给我们授课。卢先生上到二楼,红扑扑的脸上一派喜悦,他说自己骑自行车来上课,从蓝旗营过来,一路春景美不胜收。接着,他把教案在讲台上一放,念起了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念第一句“孤山寺北贾亭西”的时候,还是先生自己念的,到了第二句“水面初平云脚低”,就是大家一块儿念了。后来学生的声音比先生的响了,再后来几乎是先生听着学生在念了。当时的一教是一幢仿古的建筑,彼时的木窗外,一片树影婆娑。上课前,师生们来一段古诗朗诵,让我想起冰心在《一日的春光》中写的:“去年冬末,我给一位远方的朋友写信,曾说我要尽量地吞咽今年北平的春天。”我觉得我们在课堂上就是在“吞咽”北国的春天。
当时我正在看温籍旅京作家林斤澜的散文,林先生在文章里写,北京俗话说:“春脖子短”,意思还是“春短”,中间加个“脖子”,妙!杨树刚上叶子,柳树刚吐絮,桃花“暄”,杏花“旧”,都才看见就暴热起来了。
从温州来北京的林先生,初来燕地时,其实是非常怀念江南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树生花,群莺乱飞”的,但后来,他开始喜欢上北京的春天了,认为是最有爆发力的:“一夜之间,春风来了。忽然,从塞外的葱葱草原、莽莽沙漠,滚滚而来。”
说过卢先生,再来说说褚斌杰先生。褚先生是先秦文学的权威,我上大学那会儿,他一般不给本科生开课了,不过每学年也会依系里的要求开选修课。在选褚先生的课程之前,我曾随师兄拜访过褚先生,那是我第一次见褚先生,在他的书房里见面。书房里书很多,有一种坐拥书城的感觉。
褚先生大个子,不胖不瘦,脸上满满的书卷气,但是很和善,一点架子也没有,谈笑风生。几句寒暄之后,刚进门时的紧张似乎就没有了。后来我们告别出门,他一再坚持要送我们,我们一再推脱,他就显得很着急,最后是穿着拖鞋出了门。后来,褚先生开了《庄子》的选修课,我就选了去听。
选修《庄子》是大三学年的下学期,也是春季时分。当时北京路边遍植柳树,每逢春末夏初,路上漫天飞舞着柳絮,非常讨人厌。有天褚先生来上课,说自己一路上都在和柳絮作斗争,烦不胜烦。他说,杜工部说得没错,这真是“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接着,他就和同学们一起背了一遍杜甫的《漫兴·其五》:“肠断春江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说实话,之前我不会背这首诗,那天课后,我就再也没忘记这首诗。
褚先生是位随时把诗句挂在嘴边的先生。他的研究生写文章怀念他,说褚先生住院,他去看他,褚先生正准备吃饭,见学生来了,就笑着说了一句:“努力加餐饭”。吃了几口,就又睡了。其实当时褚先生病得很重了,学生写道:“病成那样,只要醒来,也没乏笑声笑容,仍旧思维敏捷、健谈风趣,超越了生死。”
还有袁行霈袁先生。在大学里我没有正经选过袁先生的课,上世纪九零年代,袁先生经常出国讲学,在日本、新加坡的大学里,一讲就是一年。我只听过袁先生有关陶渊明的讲座。
那是一场盛大的讲座,原定一个半小时,在同学一再地掌声要求下,袁先生讲了足足两个半小时。那是一场诗歌的盛宴,袁先生从陶渊明讲到了庾信,从庾信讲到了鲍照,从鲍照讲到了李白,从李白讲到了杜甫,从杜甫讲到了张籍,再从张籍讲到了朱庆馀。每讲到一名诗人,他就要背几首这名诗人的诗歌,有几首甚至是用唱的,令人叹为观止。
在这之前,我只听过我外祖父唱过诗。当时小孩子不知道是什么心理,觉得外祖父不用普通话念诗,而是用家乡的土话唱诗,非常老土,每每他老人家要求我也同样唱诗的时候,我总是想方设法地逃避,现在真是追悔莫及。
袁先生的唱诗,突然让我领略了诗歌的魅力无穷。后来我听说,乐清籍教授钱志熙服侍他的导师陈贻焮先生,病榻前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钱先生用乐清的土话,给陈先生唱诗,陈先生认为美妙至极,非常受用。而钱先生也为能给老师减轻痛苦而欣喜不已。
我想,念过大学,不一定代表知识的积累已经完成。就算毕业档案上的分科成绩全是A,如果在课堂上没能和先生同声共气,心照不宣地用一首诗歌来抒发自己当下的情感,那么至少对中文系的学生来说,这大学教育就不算成功的。
我想起袁行霈教授那天在讲座上说,他从小就喜欢喜欢陶渊明,在追求自然和朴实的生活中,他一方面保持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单纯和宁静,另外又向往和追求哲人的那种自省、自觉。因此他用两句诗总结自己了对人生境界的追求:“表里俱澄澈(张孝祥词句),心迹喜双清(杜甫诗句)。”这其实也是一种自我满足的愉快过程。我想,除了经济和远方,我们学习古诗文,不一定要成为一个具有陶渊明风范的人,但应该能让人感受到陶渊明的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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