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3日 星期一

山坡上的徐家露台丨云端

董桥的《橄榄香》,重读幽香依然。自序里他说,书里那篇《玉琮》,“本想好好写南洋山乡荷师娘那幢荷兰殖民地时代大宅院,懂建筑的人都说那是古迹,可恨没有照片,记忆又残缺,黯然放弃。”未见彩笔细描,爪哇山间那幢荷兰殖民地时代的大宅院,愈发叫人遐想。

新加坡岛上也有不少英殖民时期遗留的老房子,有一阵曾和朋友四处寻访黑白洋房,有奢有简,都美,都仿佛藏着缥缈往事。据说岛上黑白屋至今尚存两百多栋,没想到某年当记者的伏钢也搬进了其中一栋,生活忽而变得让人羡慕。

伏钢姓徐,朋友私下唤他“徐少”,像多数人一样出身平凡,却是个有福之人。大都会寸土寸金,徐少并不富贵,竟能住在一片“都市里的村庄”。小山岗上大树蓊蓊郁郁,一栋栋黑白洋房散落于蔽日浓荫中,都是平房,大约是以前殖民地中级官员住宅。门廊前端延伸出一方宽大凉台,叫人艳羡的正是拥有这么一处美丽露台。

从前南洋人的生活就是半露天,微微出汗的。凉台两面敞开,黑白条竹帘半卷起一缕老情调,人坐在清新空气和植物的味道里,和葱郁热带植被浑然一体。午后岛上时常有雨,忽而倾盆忽而淅沥,芒果成熟季节,巧遇庭院里青黄果实从树上飘坠,像梦中撞见了奇迹。到过这里的小说家张惠雯写:“雨停了,庭院里充满了黄昏时候澄澈的光线。我在屋里各处走动一下,发现黑白屋的好处还不是它的外形,而是它的结构构成的巧妙光影效果。从窗户、门廊各处流进的光,在白墙上折射出外头植物的影子,是这繁华城市里难得的静谧画面。”

徐少并不独享露台,而是把它变成了艺文沙龙。斗转星移,作家诗人教授、记者编辑主播、画家摄影家书法家音乐家出版家,都在露台留下身影。也有外埠来客受邀,在山居惬意小住。

当然出入他口中“寒舍”最频密的是一帮“损友”。聚会通常在下午,伴随一个个随机话题的,是来自主人家乡雅安的一盅盅藏茶。有记者朋友曾纳闷,为何唯有徐少能把藏茶泡得那么浓酽醇厚?茶喝得差不多了,不知不觉掩至的暮色里,众人的饥饿感隐隐升起,于是茶食水果撤下,换上葡萄酒中国白酒——当然有时从下午就开始喝了,此刻早已微醺——能干好客的徐夫人亲自掌勺的一席川菜家宴是华彩乐章。赤道晚风凉爽,暗蓝夜空下灯火人影,远望露台愈发迷人。

有这样一个清风明月鸟语花香的静逸居处,信奉“行万里路”的主人家仍喜外出。大学修经济专业的徐少,和文艺的结缘始于摄影。有位旅行作家说,“我的双眼长在双脚上”,年轻时徐少驻扎埃及走遍中东,后在俄罗斯停留数年,游走世界看过无数自然美景人文胜迹,近年空闲时间稍多,又被神秘的世界第三大岛婆罗洲吸引。对婆罗洲的神往,最先是受了李永平、张贵兴、吴岸等人热带雨林文学的魅惑。为寻觅李永平在《大河尽头》以瑰玮文字描述的圣山“峇都帝坂”,他六次深入婆罗洲热土,有时一走一个多月。天道酬勤,在路上的风景,扑面而来无穷无尽。

徐少写过几篇婆罗洲行走笔记。其中《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守望》,写只有中学文凭的亚庇“婆罗洲书店”华人老板、出版家曾昭伦,穷半生精力财力,只为保留珍贵婆罗洲人文历史、自然生态文献,推动婆罗洲研究。喜爱花草虫鸟的曾昭伦,早年开店卖T恤时偶遇来自美国的青蛙研究专家英格(Robert Inger),由翻印英格的婆罗洲青蛙专著入手,逐渐结识世界顶尖学者。他创办婆罗洲自然史出版社,专营野生动植物专业图书出版,又开Opus Publications,出版婆罗洲历史、文化、社会学研究著作。多年来推出专著两百多部,自己也和学者一起合著了《婆罗洲甲虫大全》《婆罗洲斑衣蜡蝉》。

很少新加坡人知晓,被视为“空前绝后”的《婆罗洲蜘蛛大全》一书作者,是新加坡前资深外交官许国丰;本地直肠外科权威萧俊教授,编撰了婆罗洲、新加坡和苏门答腊竹节虫专书,汇集20年心血结晶的《婆罗洲竹节虫分类指南》出版后,大英博物院都得根据其研究成果,重新调整分类收藏的标本。为许、萧出版专著的,正是曾昭伦。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守望》是扎实的新闻特写,《在婆罗洲岛上》则敷染微妙文学气氛,尤其第二部分,竟像一个短篇小说的雏形。“一个黄昏的下午,我独自坐在临街一家华人开的茶室喝南洋咖啡。街上人不多,学生早已放学回家,做工的人也都赶着在夜色降临前行色匆匆四下消散,沿街传来店铺噼噼啪啪的关门声。街面上刮起一阵清凉的风,夕阳从南中国海方向投射过来,金灿灿地印在对面的墙画上——那是一幅怀旧的电影剧照,旧时代香港大明星林黛和关山主演的《不了情》,特别煽情和招眼。”

这段为全文绘制了场景。婆罗洲岛最北端的古达镇,孤独旅行者徐少与仍在咖啡店打发时光的一个华人老头闲聊,死了老伴,儿子在亚庇打工,孤身生活的83岁老人,忽然对刚搭讪了几句的旅人说:“其实,在我出来之前,家里是为我娶了童养媳的。”

暮色里,老人眼睛发亮地描绘那个被他遗弃了的童养媳的长相,回忆六十多岁时回福建老家探亲,两人相处的种种情景,最后他唱起了汤兰花的歌,是那次和她一起在卡拉OK听哭了的《负心的人》……

文学的心,捕捉到路上邂逅的小人物故事。天涯海角的场景,让两个陌生人细细碎碎的对话,有了旷远悠长的况味。

还看过他两次踏足马布岛的经历。沙巴仙本那岸外美若仙境,周围却有约两万从菲律宾南部岛屿漂流而来的巴夭人,在海滩搭建陋屋或干脆栖身小船,是真正的海上游牧民族。徐少曾在世界顶级潜水胜地之一马布岛,遇到嫁给巴夭男的日本奈良女大学生顺子,好奇心让他八年后专程重返,找到顺子一家,在与顺子夫妇、女儿的近距离接触中,思索城市和荒岛、婚姻爱情与幸福的观念,东南亚一角这群无国籍难民的生存困境也随之浮现。

出门,归来。山坡早晨清新宜人的露台是读书的好地方,埋首书页,眼睛里却有远山淡影。不晓得多少文字是在露台的藤木桌边构思斟酌,润饰完成。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几篇人物特写。

琢磨文字一辈子的董桥总结说,一篇好文章,要有写意也有工笔。徐少写忘年交、中国名作家流沙河带他拜会另一位四川作家高缨,在高家偶遇一个乡下老木匠,于是流沙河“便与木匠聊起过去自己拉大锯的事来。哪个树种最好锯,哪种木材扭筋倒拐最吃力,两人话锋投机,说得活灵活现。聊到兴头上,先生忽然正色起来,说当年他拉大锯,曾在木头中锯出几颗子弹头,甚至一次居然锯出一尊菩萨来……”

大树里锯出一尊菩萨,简直是天赐,如此神来之笔点亮全文,已难分“写意”和“工笔”?

《心月樱花喜共参》记录一场“殊缘”。天下如此之大,徐少与太太旅行到京都,竟和在当地参加“世界体育与文化论坛”的新加坡国宝级艺术家陈瑞献在妙心寺门前不期而遇,确为殊缘。更深厚悠长的“殊缘”,则发生在陈瑞献和日本禅宗临济派的主寺——京都妙心寺之间:37年前陈瑞献曾随广义法师从狮城护送六颗佛舍利子抵达此处,归来时已步入人生秋天。其间故事曲折美妙,也正是他在妙心寺对一百多位外交官、宗教人士、文化学者和媒体记者演讲《坐禅永久》的脉络。演讲之后,是惊心动魄的现场挥毫作画:

“……瑞献先是左手扶纸,忽然一个动作,右手食指抬起伸向天空,再迅速转而指向画纸,然后架开马步踏在纸上,一手捧墨碗,一手握毛笔。一笔落下,头颅出来了;第二笔下去,浓眉大眼出来了。接下来几笔,下颔,胡须,对襟,一位仙风道骨的禅师头像已然显现开来。这时,瑞献运笔突然加速,只听一阵风声袭来,笔下早已飞流直下拉出一片袈裟来。不料力道过猛,纸破墨喷,笔下突地溅起一团黑色的莲花来。瑞献抬起头来,微笑着说:‘抱歉,纸太薄了。’

“重新铺纸,重新落笔。这一次,同样的风卷残云,同样的龙飞蛇舞,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酣畅淋漓间一挥而就……瑞献在一片掌声中直起身来,向大家介绍说:‘临济宗创始人,唐代义玄禅师。’”

有条不紊细节鲜活,像流动的电影镜头。由这两段忽然悟出徐少笔下的画面感由何而来:摄影家的眼睛加持了他的书写。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主角是大明星林青霞。2019年底某日傍晚,悄悄访新的林青霞忽然降临山居,让主人兴奋慌乱。他描述如何以山居周围为背景,为仍风采照人却无明星架子的“亚洲第一美女”拍照,如何在露台与女神喝茶聊天共进晚餐。林间光柔,凉台月淡,一切近在咫尺,又始终如梦如幻。

2020新年,一张林青霞倚着栏杆望向远方的照片,赫然登上报纸,婉约里的气派和艳光,宣示了她不败的美丽和无可取代。摄影者为徐少,拍摄地点正是山居露台。

陆陆续续,他在露台写成不少篇章。读《古寺温泉》,沾染杜南发先生的风雅诗意。时隔十年回访大地震后汶川映秀的特写,视角独特。抒写生活感怀的小随笔,刻录了珍视的点点滴滴。

其实 “百科”类指南上,露台、凉台、阳台各有不同解释,无顶也无遮盖物的才叫露台。总有这样一个错觉:八百年前的元夕,辛弃疾“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的“灯火阑珊处”,是一处亭阁或露台。

曾经亨利·詹姆斯常去伊迪丝·华顿的“山宅”消夏,在阳台上和朋友竟夜长谈。华顿在那本《亨利·詹姆斯》里写:“‘山宅’的那些漫长的日子,炎炎夏日,杲杲秋光,林中的漫步,驱车上山下谷兜风,月夜阳台上的讲话,书房炉火旁的诵读,在我撰写此文时,又带着诱人的光辉返回了。”二战之后的法国满目萧条,玛格丽特·杜拉斯和朋友常在阳台上聚会,女人们回忆过去的美好日子,聊着聊着,杜拉斯说:“她们在阳台上重建了一个法国。”

杜拉斯把阳台变成了隐喻。露台、阳台,往往是一座房子的灵魂。

电影《滚滚红尘》中最动人的一幕,莫过于林青霞踩着秦汉的鞋子在阳台上跳舞,一块大披巾罩住两人。这段戏在哈尔滨一栋浸透岁月雨雪的西式老楼拍摄,沈韶华和章能才的原型,是张爱玲胡兰成。

和张爱玲有关的很多场景是在阳台上。1945年2月某日黄昏,张爱玲在上海爱丁顿公寓的阳台俯视红尘,在晚烟里生起“这是乱世”的感慨。《小团圆》中,九莉和之雍在公寓阳台看侄女秀男离去,秀男在街上又别过身来微笑挥手,后来她告诉之雍:你俩像在天上。

“文章实难”,董桥说台静农先生这句是内行话。

何时才能从木头里锯出一个“菩萨”来?怎样才能真正见到心里那座瓦蓝色的文学“圣山”?永远文青情怀在露台发梦的徐少的苦恼,不也正是文学绝美的魅惑所在?

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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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林,很值得你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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