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雅趣丨诗话金庸群侠极简史

你瞧这些白云，

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程英说这话的时候，大概是1243年。

今年，是2018年。

所有的故事，大概开始于——

公元前483年。

公元前483年。

范蠡寻到牧羊女阿青传越国剑士剑法。

八十名越国剑士没学到阿青的一招剑法，但他们已亲眼见到了神剑的影子。每个人都知道了，世间确有这样神奇的剑法。八十个人将一丝一忽勉强捉摸到的剑法影子传授给了旁人，单是这一丝一忽的神剑影子，越国吴士的剑法便已无敌于天下。

当年读到《越女剑》里这段话，就象三毛读到“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一样，心生怔忡，永远难忘。

时光飞纵。转眼就跨越百年千年。

640年，侯君集攻破高昌国。

694年，明教传到中土。

877年，丐帮建立。

937年，段思平建立大理。

这些，都在为将来埋下草蛇灰线。

1061年。

雁门关外乱石谷大战，“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中原武林与萧远山结下血海深仇，引出日后数十年的人事巨变。这一切误会，都是缘于慕容氏那痴心的“王霸雄图”。

一阙【水龙吟】，说尽前尘后事：

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老魔小丑，岂堪一击，胜之不武。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念枉求美眷，良缘安在。枯井底，污泥处。酒罢问君三语。为谁开，茶花满路。王孙落魄，怎生消得，杨枝玉露。敝履荣华，浮云生死，此身何惧。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

而这数十年的人事巨变里，免不了恩怨纠缠，孽爱纷纭。

1063年。

丁春秋暗算师门，将师父无崖子打落悬崖，生死不知。李秋水远嫁西夏。

无崖子的女儿李青萝以后认识了大理镇南王段正淳，在曼陀山庄念念不忘。

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红。

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

她忘不了段正淳写给她的这首诗。也忘不了段郎的心头好。

因为大理有世间最美的茶花，李青萝在曼陀山庄也种了很多茶花，把一腔情思，全寄于此。

1065年。

波斯“山中老人”霍山，将平生武功精要，镌刻于圣火令之上。圣火令共有十二枚，其中六枚上刻有山中老人的武功秘籍，是波斯文，另外六枚在中国。

日后黛绮丝和小昭偷入明教秘道，为的就是找寻“乾坤大挪移”的武功心法，这心法在总教失落已久，中土明教却尚有留存。

1074年，段正淳和阮星竹的女儿阿朱出生。

1083年，萧远山的儿子乔峰接任丐帮帮主。

转眼间，不寻常的一年就要到来。

1091年，真是多事之秋。

三四月之间，在无锡城外的杏子林中，乔峰被少林智通大师和本帮徐长老踢爆是契丹人萧远山的遗孤，乔峰慨然退位，离开丐帮，前往雁门关查找自己身世之谜。

这就是这阙【苏幕遮 本意】的来历：

向来痴，从此醉。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剧饮千杯男儿事。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昔时因，今日意。胡汉恩仇，须倾英雄泪。虽千万人吾往矣。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

也是在同一天，阿朱和乔峰相识。

之后，中原武士群集聚贤庄，为的是商议对付“武林中新出的祸胎”——“杀父杀母杀师”的契丹人乔峰。

以一敌百、践诺如山、虽万千人吾往矣，聚贤庄这一战，将乔峰光明磊落的性情飙扬到极处。这一战，不但阿朱抱定了终身相随之意，便是看客也是血脉贲张、心神俱醉。

从此，金庸书中再没有其它英雄。

但这英雄心里的痛，何其之痛！

当年的十月初四，上晚近三更时分，在小镜湖阮星竹隐居的方竹林不远处，河南信阳城西北十七里之青石板大桥上，乔峰在大雷雨中掌击扮成段正淳的阿朱，永失一生所爱。

塞上牛羊之约、烛畔鬓云之盟，尽归尘土。

【破阵子】

千里茫茫若梦，双眸粲粲如星。塞上牛羊空许约，烛畔鬓云有旧盟。莽苍踏雪行。赤手屠熊搏虎，金戈扫荡鏖兵。草木残生颅铸铁，虫豸凝寒掌作冰。挥洒缚豪英。

这年阿朱17岁，阿紫15岁。

乔峰失手打死阿朱，极是心灰意懒，却在阮星竹居处无意中发现引致整个中原武林纷扰的线索——

这阙【少年游】是段正淳写给阮星竹的词，悬在阮星竹居所壁间：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相见時稀隔別多。又春尽，奈悉何？

段正淳的字和乔峰看过的“带头大哥”的字完全不一样！

“带头大哥”之谜，此后被一层一层地解开……

段正淳被康敏诬为“带头大哥”，是因为旧年的风流宿债。

段正淳的儿子段誉，和他一样的情债不断。

【少年游 本意】这一阙，从甘宝宝到秦红棉，又到神仙姐姐和王语嫣，正是让人“无计悔多情”。

青衫磊落险峰行，玉壁月华明。马疾香幽，崖高人远，微步觳纹生。谁家子弟谁家院，无计悔多情。虎啸龙吟，换巢莺凤，剑气碧烟横。

1092年。

往日的丐帮邦主乔峰已死，活在世上的是辽南院大王萧峰。

1093年。

无崖子去世，将毕生功力传给小和尚虚竹，虚竹接任逍遥派掌门。

这真是“输赢成败，又争由人算”哪！

【洞仙歌】

输赢成败，又争由人算。且自逍遥没人管。奈天昏地暗，斗转星移。风骤紧，缥缈风头云乱。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梦里真真语真幻。同一笑，到头万事俱空。胡涂醉，情长计短。解不了，名疆系嗔贪。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

1094年。

大理国王段正明禅位侄子段誉。

虚竹被西夏招为驸马。

萧峰在两军阵前，挟持辽王达成和战之议后，了结了自己性命……

而慕容复，几年后疯了。

冥冥中，是否听到枯荣为保定帝剃度时的微吟？

一微尘中入三昧，成就一切微尘定。

而彼微尘亦不增，於一普现难思刹。

人世一切，如露如电，如幻如梦。永恒的，只有那虚空微尘。

当萧峰、段誉、虚竹等人在雁门关退万敌成为武林英雄之时，黄裳还在福州做官儿，离他写成《九阴真经》还要很久，很久。

1129年。

黄裳完成了《九阴真经》，并藏于一处极秘密的所在。

但世上没有藏得住的秘密，过得几年，《九阴真经》忽然就出现了，接下来的场面之混乱大家可以想象……

1201年。

全真教掌教王重阳（中神通）为避免江湖仇杀不断，提出“华山论剑”，胜者为“天下第一高手”，并可拥有《九阴真经》。于是桃花岛岛主黄药师(东邪)、西域白驼山山主欧阳锋(西毒)、大理皇帝段智兴(南帝)、丐帮帮主洪七公(北丐)应邀，打了七天七夜，均败于王重阳手下，于是王重阳被推为“天下第一高手”并带走了《九阴真经》，藏在蒲团下面的石板底下。

1202年。

王重阳拜访南帝段智兴，随行的有他的师弟周伯通，就此与段皇爷的刘贵妃瑛姑结下一段孽缘。瑛姑送给周伯通自己手绣的鸳鸯锦帕，上面还绣了一首词：

《四张机》

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后来黄蓉和郭靖遇到瑛姑，黄蓉将这几张机学了去，唱给郭靖听：

【七张机】

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

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边衣。

【九张机】

双飞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别离。

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这一张一张机，是至情，也是祸根。

1205年。

裘千仞打伤瑛姑幼儿，瑛姑去求段皇爷救命，段皇爷瞧见裹着婴儿的锦帕上这一首【四张机】，心生怨恨。瑛姑绝望而去。段皇爷不饮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终于大彻大悟，将皇位传给儿子，就此出家为僧。他的四个弟子，渔樵耕读，也跟在他身边。

朱子柳就是四人中的“读”，他和黄蓉玩了一招射覆：

六经蕴藉胸中久，一剑十年磨在手。

杏花头上一枝横，恐泄天机莫漏口。

一点累累大如斗，掩却半床无所有。

完名挂冠直归去，本来面目君知否。

谜底是“辛未状元”四字。

周伯通在王重阳去世后，按照师兄的叮嘱，藏好了《九阴真经》的下册，又带着上册去藏，半路遇到黄药师和新婚妻子冯蘅，被骗去上册。

这册子，要了无数人的命，也要了冯蘅的命。

1208年。

冯蘅生黄蓉时难产而死。周伯通被困在桃花岛15年。

1220年。

小龙女出生。

丘处机的这首无俗念，就是为小龙女写的：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1223年。

穆念慈比武招亲。

郭靖18岁，从关外回到中原，遇上扮成小叫花子的黄蓉，花重金请他吃了一顿豪餐。黄蓉恢复女儿身的时候，唱给郭靖听的词是这样的：

【瑞鹤仙】

雁霜寒透幙。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想含香弄粉，靓妆难学。玉肌瘦弱，更重重龙绡衬著，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寂寞家山何在，雪後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麟鸿更仗谁托。粉蝶儿只解寻花觅柳，开遍南枝未觉。但伤心，冷淡黄昏，数声画角。

两人沿途游山玩水，沿着运河南下宜兴，更向东行，到了太湖边上。黄蓉乘兴唱出的是朱敦儒的【水龙吟】：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蒿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

她唱了半段，下半段是陆家庄庄主陆乘风接唱的：

回首妖氛未扫，问人英雄何处。奇谋复国，可怜无用，尘昏白扇。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1224年，杨过出生。

1226年，第二次华山论剑。

1237年，郭靖黄蓉收留13岁的杨过。

1238年。

杨过大约14岁的时候，郭靖带他上终南山，在山上看见一块石碑，长草遮掩，露出“长春”二字。拂草看时，碑上刻的却是长春子丘处机的一首诗，诗云：

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

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

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细琐枉劳形。

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精灵。

然而这样的悲天悯人，却没有应在杨过的身上。在受尽欺负后杨过离开终南山投到小龙女门下。

1243年。

郭襄出生。

杨过断臂。

李莫愁死。死前犹不忘那一阙【摸鱼儿 雁丘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而小龙女，在悬崖边和杨过订下十六年之约。

这铭心刻骨的十六年之约啊，让多少人也念念不忘！

1259年。

郭襄16岁，在风陵渡遇上她的杨过大哥。

1263年。

郭襄独闯少林，与张君宝守着只有一口气的觉远大师。觉远大师口念《九阳真经》圆寂，郭襄和张君宝各自记下一部分，各自凭这一部分创立了峨眉和武当。

1273年。

一代大侠郭靖和黄蓉战死襄阳。郭破虏也战死。郭襄携倚天剑远走。

1333年。

谢逊四处留名逼成昆出山。误打误撞中，与殷素素、张翠山漂流到冰火岛。

1337年。

张无忌出生。

1345年。

张翠山殷素素带着张无忌回中原，运气十分地好，在海上便遇见了一直在寻找他们的明教和武当诸子。

那边船上听得“紫微堂堂主”五个字，登时乱了起来。稍过片刻，十余人齐声叫道：“殷姑娘回来啦，殷姑娘回来啦。”

之后，张三丰百岁大寿，张翠山殷素素夫妇自尽。张无忌身中奇毒。

1348年。

张三丰亲自带着少年张无忌到少林求医被拒。在汉水舟中，张三丰忧形于色，善解人意的周芷若喂张无忌吃饭。多年后在光明顶被围殴时，张无忌忍不住说起：

汉水舟中，喂饭之德，永不敢忘。

1356年。

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张无忌以一身抵挡六大派的进攻：

张无忌摇头道：“但教我有一口气在，不容你们杀明教一人。”

……

张无忌喷出一口鲜血，神智昏迷，心情激荡，轻轻的道：“殷六叔，你杀了我罢！”

……

殷梨亭双目流泪，当的一声抛下长剑，俯身将他抱了起来，叫道：“你是无忌，你是无忌孩儿，你是我五哥的儿子张无忌。”

这一年，张无忌以不世之功，当上明教教主。

（几年以后，张无忌在朱元璋欺骗之下，心灰意冷，将教主之位当给杨逍，自己带同赵敏扬帆出海）。

1358年。

小昭远走波斯，以波斯明教总教主的代价，换得张无忌一行的脱险。从此她深夜梦回时，大概总会记得这首曲子。那时她和张无忌在光明顶的秘道里，曾有过一段真正快乐的时光。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富贵那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1365年。

明教光明右使范遥参考北宋年间的两大神功“北冥神功”及“化功大法”，创出威力极大更为歹毒的“吸星大法”。

1372年。

杨逍去世，明教内部争权夺力，陷入内乱，加上外部朱元璋打压，明教日渐式微。教中高手改组明教，遂为“日月神教”。

1644年。

李自成攻入北京，明亡。

吴三桂降清。

袁承志、夏青青率亲友、部属避居海外浡泥国（即今南洋新加坡）。

浡泥沧海外，立国自向年。

夏冷冬生热，山盘地自偏。

积修崇佛教，扶醉待宾贤。

取信通商舶，遗风事可传。

1711年。

雍正帝与海宁陈家掉包刚出生的儿女，爱新觉罗弘历原来是海宁陈家之子，陈家洛之兄。

1758年。

陈家洛在杭州和乾隆相遇，随手题赠扇子：

携书弹剑走黄沙，瀚海天山处处家。

大漠西风飞翠羽，江南八月看桂花。

后来，红花会在六和塔囚禁乾隆，霍青桐力排众议，大败清军主力。

1759年。

香香公主喀丝丽在自杀于北京。

陈家洛赶回北京，只来得及为新坟题词：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1780年。

玉笔峰山庄庄主杜希孟邀请武林高手在此会见雪山飞狐胡斐。胡斐到来时，独有苗人凤之女苗若兰与他弹唱对答：

来日大难，口燥唇乾。今日相乐，皆当喜欢。经历名山，芝草飜飜。仙人王乔，奉药一丸。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辄，以报随宣。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争酒歌。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

当悬崖边苗人凤和胡斐贴身近搏时，那一刀是否砍了下去？

……从此，不会有人知道。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2018年10月30日，听闻金庸先生去世的消息，深感震惊。虽然老先生年事已高，这是迟早会来的消息，然而，还是震惊。

震惊之后，是深深的怅然。

你甚至能感觉到那些曾经住在我们心里的人儿，亦纷纷起身，离开我们，追随金庸先生走向远方。如同托尔金的《魔戒》里描述的那样，碧帆云影，渐行渐远，直至消逝在世界的尽头。

从此，只余我们自己，相忘于江湖。

致敬金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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