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16日 星期六

邓一光 | 离开中英街需要注意什么

邓一光 | 离开中英街需要注意什么

早三十年,中英街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嗯,更早些时候,大约两百年前,梧桐山脚下流淌着清冽冽的滘水河,河两岸一年两造,生长着由青及黄的南方稻米,一些神气风逸的白鹭鹚黑鹭鹚抻展开阔大的翅膀从山腰间滑翔而下,在河边碎步跑动着喙鱼虾,那是一道让人舒心的风景。1898年,清国和英国签署《中英展拓香港界址条约》,滘水河做了分界线,河北是清国人祖上留下的地盘,因“日出沙头,月悬海角”得名的沙头角,河南则成了英国人新租借的土地。一开始南岸的人们不干,两岸本是一家人,河水在自家土地上流淌,怎么就拿来做了界河,生生分割出两家?于是反抗,结果被英国皇家步兵操着李·恩菲尔德步枪一顿狂射,镇压了。滘水河目睹惨案,生了气,又像是有意为之,不久丢下界址,改道去了北边,不在中间阻拦,让签下界址条约的双边官家尴尬。两岸的人们不管那些,他们在逐渐干涸的旧河道上踩出一条土路,管它叫鹭鹚径,在鹭鹚径上搭建起油毡棚,住下来,使用只有当地人才能分辨的围头话、客家话和汀角话拉家常,和仙女般和美的鹭鹚为伴。再以后,油毡棚换成洋灰房,鹭鹚路慢慢变成一条街,街后几家作坊,造陶瓷、砖瓦、农具、香粉和凉果,人们把劳动收获的稻米、鱼虾、禽畜、蔬果和土布拿到街上出售。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新界商人在界碑南边开起店铺,向尚处闭关锁国的界碑北边人卖些洋货,收些北边人们生产的土特产去港岛和九龙卖,鹭鹚路改名中英街。

我就是在这条街上找到了我的人生。

八三年中英街开街,吃免税饭的水客佬纷纷涌向这里。你想想,隔一道关口,商品差价高达百分之六十,那是什么赚法?等于捡钱。早三十年,我就在这条街上混,多少年后回想起往事,仍然心潮澎湃。那时候的中英街生机勃勃,它是我的梦想之地!

提起这件事,是我以为早已忘记了。我如今已奔耳顺之年,当时二十郎当,什么梦没做过,什么苦没吃过,一腔热血里蹦跶着一颗雄心,没人能拦住。现在?梦早醒了。人不能一辈子好运气,我早想通了。我现在和侄子经营一家建材店,他大学毕业没找着工作,我阿哥七九年逃港后一直没音讯,不知生死,我得替阿哥当阿爸,养他老婆和一双儿女,你说对吧?

哦,还是没有说到主题。今天早上,我接到一位年轻人的电话,对方问我是不是周锦堂先生。我是叫这个名字,打使用它起就没有改过。对方说他叫班森,B-e-n-s-o-n,那是他的名字。我当然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说了他是谁的儿子。我是毛更新的儿子,叫班森的年轻人说。有一阵我没有说话,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很快就过去了。我说,哦。我说了哦以后又沉默了。叫班森的年轻人告诉我,他父亲半个月前去世了,胰腺癌,他是父亲唯一的孩子,和母亲从欧洲赶回来处理后事,计划明天返回欧洲,昨天打包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一件和我有关的旧物,他觉得这件东西很重要,但他从小不在父亲身边长大,不了解父亲的社会关系,他通过政府有关部门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现在城市靠智能管理,手段高明,要找到谁很容易。叫班森的年轻人说,他想和我谈谈,希望我能见他一面。

这就是我突然想到当年那些事情的原因。

收起电话以后,我问侄儿,班森是什么意思?侄儿在店铺门口帮客户上货,怀里抱着一捆多芯线,眼仁轱辘了两下,说,好像是,有父亲的性格。我说,哦。我说完哦以后就想,侄儿和叫班森的年轻人,他们都没了阿爸,这件事情,它是怎么发生的?

当年我刚到中英街时,街上只有几十家铺子,卖些大陆不多见的日用品、化工面料、电子产品和金器。一开始我替老狐带货,主要是录音机和手表。老狐姓胡,新界的水客头,做内地收购商生意,人们管他叫老狐,就像我姓周,人们管我叫阿粥。说起来,我和老狐算远房亲戚,我们两家都是博罗杨村华侨农场的归国华侨。老狐的阿爸是印度尼西亚大学教授,右派成份,家里子女多,老狐在家待不住,十几岁跟人逃到香港,揾了几年工,拿到香港身份,中英街开埠后,他在街上做港行转陆水,组织人从新界带货过关。他手下有几十个带货蚂蚁,多数是做兼职的打工仔,也有几个深户,挣点辛苦水钱养家糊口。我一直跟着老狐干,他很照顾我。

一开始我办的是蓝证,一次性往返,带货免税额三千。钱很难赚,我吃过亏,说好每手货给三十港币,一般只能拿到十块二十块,有两次一毛钱没拿到,还挨了揍。这样干了半年,我给老狐说,我们是同乡,你不能这样对待我。老狐说,同乡个屁,批斗我阿爸最狠的就是同乡,外乡人没批斗过我阿爸,没把我阿妈打残,没逼我老姐投河。我据理力争,我姨丈公是你舅公,我怎么舍得批斗你舅公的外甥女婿?再说,我那会儿没出生,你老姐投河我不知道,知道我一定跳下河去捞她。老狐气呼呼看我一会儿,递颗槟榔给我说,莫教手乱踹,以后不让你吃亏。

邓一光 | 离开中英街需要注意什么

不是吹,我带货有天份。我不是雏子,不会紧张兮兮蹲在入街广场等着提货,那样很容易被巡街差佬看出来。有时候,我会晃晃悠悠走过大榕树,闪进后街,看慵懒的妇人依在自家门口打着哈欠饲婴儿乳;有时候,我会踱进熟悉的店铺,和伙计们说说笑笑,和大陆妹打情骂俏。干我们这行,拿货有规矩,流水人肉进街前要拍照编号,按人头提货,出关后有人拿着照片验货。我是老狐的亲戚,不用谁验货。我会观察今天是哪几个差佬查关,不会选同一班人值差时进出。要是我没得失心疯,朝差佬脸上吐槟榔水,一定没人拦我。那两年我特别顺,通过率高,老狐看我能干,给我办下沙头角长居和多次往返黄证,我有了身份,一次能带五百块的货,进街次数多,抽头就多。我那会儿混得不错,不到五年就帮阿爸把新房子盖下了。我还开始追妹子。她叫观水秀,增城人,模样儿漂亮,在沙头角帮她姐丈守服装摊。我答应积攒钱,然后娶她,我们一起过好日子。她有点扭捏,不说嫁不嫁给我的话,但我确定她迟早会答应,我有把握。我说过,老狐他对我不错。

后来,大概八十年代未,有一次,老狐被人装进蛇皮袋,拉到八仙岭上揍了一顿,用鸭嘴钳下掉两颗门牙,牙镶好以后,他不再做录音机和手表,改做金。我听说这事是一个有大背景的水客佬干的。我没敢问。我还跟着老狐做,升格做了他的贴身马仔,替他管理人肉。我当然不能说我的运气和老狐门牙被人钳掉有什么关系,但情况就是这样。我管着人肉,不光能抽水头,还能隔三差五替自己带点小货,老狐他知道,睁只眼闭只眼,要不他能怎么样?他做金子最鼎盛时期,我每天带人一趟趟送几公斤货出关,他后来的发达有我很大功劳。当然,我也走过麦城,没少挨揍,还被人敲断两根手指,但我人缘好,从不欺负人,遇到同行有麻烦了,能照顾的我都会照顾,这是水客间的默契。走麦城那次,我防前胸没防住后背,被港警抓住,那些阿Sir偶尔也查水客,我的货被扣下,交了五百保释金,三个月后到粉岭出庭,再交三百开庭费,判罚三千,一个月白干了,比敲断手指还让我心疼。

那会儿,大陆第一家外汇交易中心刚成立,第一座核电站在大亚湾正式运行,人们对刚刚建局的互联网十分好奇,大家都生活在欣欣向荣的改革春风里,我也没把罚款当回事儿,总觉得照这个日子,往下会越奔越有奔头。

以后毛更新就来了。

有一天,我端着塑料杯,杯里盛着刚买的咖哩鱼蛋,蹲在观水秀服装摊前,一边吃着鱼蛋一边和观水秀聊天,老狐把一个瘦瘦的年轻人领到我面前,说阿粥你带他,技校生,也是杨村镇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毛更新。他大约小我两三岁,相貌清秀,梳着哥哥的两边分头,用了啫哩定型,穿一件水货港衫,一双带绊凉鞋,看上去风华正茂,只是有点显腼腆。他假装镇定自若,手插在口袋里,伸一只脚出来,但他脚换得厉害,还不断地扭头干咳,听得出嗓子眼里没痰,我就知道,他很紧张。我问他,毛更新,你是技校生,为什么不在家里吃公差饭。他一梗脖子说,我不想一辈子没前途。我嘻嘻笑着问他,你指前途是什么?他用眼白看我。他眼白非常白,和他脸色不相上下,总之很有文化的样子。他说,老狐已经对我说了你们的情况,先申明啊,我和拿不到提成的那些家伙不一样,我立志做商人,少一分钱我也不干。我被噎住了,喘过气来后哈哈大笑,笑得手中塑料杯里的鱼旦抖落掉两只。我连忙止住笑,可惜地朝地上的鱼旦看一眼,站起来,牙签穿了塑料杯里最后一只鱼旦,送到观水秀嘴里,说,嚯。我是用鼻孔说的,意思是嘲讽毛更新。毛更新没受打击,反过来问我,子贡知道吧,孔夫子的大弟子,他就是大商人,要是没有他出资帮助,孔夫子不可能被风吹着周游列国。他这样说,我就不高兴了。孔夫子我知道,三千弟子,比老粥的马仔多百倍,但我不喜欢新来的人教育我,而且当着观水秀的面。我把塑料杯和牙签往排水沟里一丢,说,切,饿狗想飞鸟,还商人哩,你先把博罗话改掉,改成广府也行,改成客家也行,要就说香港白话,说好了再说子贡的事。毛更新愣一下,不明白地问,为什么不能说博罗话?我说,你说博罗话,差佬一听就知道你从山里来,就会盯上你,你拿什么周游列国?毛更新被我说懵了,问,那,怎么改?我拉长声调教训他,博罗话哩,声母带喉塞音,有大量清边擦音“ɬ”声母,央元音“ɨ”作单韵母、复韵母或韵尾的字多,这些,广府话和客家话都没有,你把这些去掉。我说完,得意地朝观水秀飞了个媚眼。毛更新张着嘴瞪着我,半天没吭声。现在看出来了,他不光眼白和脸白,牙也很白,是仔细刷牙的人。我没告诉爱清洁的他,初中毕业后,我不想种柑桔,在农场小学代过几天课,背了几本语言书,我得教孩子呀。

后来和毛更新熟悉了,我才知道,他早先的梦想不是商人,而是医生。他家和我家一样,从新加坡回来,不同的是,我阿爸学工程,他阿爸做医生。他从小崇拜葛洪,就是在我们罗浮山建道场那位岭南道教开山鼻祖,但他不崇拜炼丹的化学家和写《抱朴子》的哲学家葛洪,而是崇拜写下《肘后备急方》的医学家葛洪,估计和他阿爸开诊所有关。毛更新认真研读过葛洪的《肘后备急方》,书都被他翻烂了。用他的话说,葛老爷子是世界上最早治疗天花和恙虫病的神医,对肺痨的治疗心得比外国人早一千年,他想做葛老爷子那样的人,可惜他学习成绩不好,只考上惠州卫生学校,读了两年护理专业,毕业后分回罗浮山乡村卫生站,离葛老爷子的道场倒是不远,却离医学家的梦想十万八千里,于是他毅然改变梦想,脱下乡村卫生站的白大褂,跑到沙头角来了。

邓一光 | 离开中英街需要注意什么

毛更新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我们熟悉后,他一天到晚给我说商人的故事。有一天,观水秀一大早去海鲜档买了柽子送到来,我淘米煮饭洗柽子,毛更新脚尖贴脚跟过来,不说帮一下手,缠着问我知不知道战国时期的大商人吕不韦,然后他就给我讲吕不韦的故事,大致是,秦公子异人落魄赵国,吕不韦把异人当买卖做,资助他回国做了秦庄襄王,自己官拜相国,又帮助秦王兼并六国,统一大业,还主持编纂了集先秦大成的《吕氏春秋》,比我教小学生清边擦“ɬ”和央元音“ɨ”强百倍。为了证明“ɬ”和“ɨ”对商人不算什么,他举《史记》为例,说秦汉之前商人是国人典范,因为他们德才兼备,所以《史记》专门有一卷“货殖列传”歌颂商人。

老实说,毛更新这个人挺清新,我喜欢他,但我不待见他的执拗。我知道他想说服我接受他的观点,可我一点也不想当“货殖列传”里的人,他们看上去的确很了不起,可下场却不怎么好。我只想赚够钱,带着观水秀回杨村镇光宗耀祖,过一番人间的好日子。我的朴素愿望被毛更新拿着理想的鎯头一下一下猛敲,特别疼。事情过后再一想,毛更新以葛洪为榜样,葛洪是半个博罗人,我就没想过从祖先那里学什么,要说乡音乡情,我就想见见博罗老乡钟楚红。每次出关交完货,我就拉着观水秀找家录相厅看《胡越的故事》和《鬼新娘》,观水秀看周润发和蔡枫华,我看红姑。我想见红姑,我是说,近距离见,最好能说两句话,那就是我的梦想。

好在,除了在商人理想上纠结,毛更新没有别的毛病,他讲他的故事,我只当他书生意气,不和他一般见识。那天吃饭时,观水秀筷子头咬在牙齿间,嗤嗤笑着看毛更新,然后咬着我耳朵说,她有两个守服装摊的小姊妹,想和毛更新睡,问我能不能帮忙。这事我知道,不光守服装摊,沙头角吃走水饭的女人都喜欢毛更新,他在那儿一出现,身边肯定跟着一堆鲜眉亮眼的妇女,变着法子调戏他。我就把观水秀姊妹的事情告诉毛更新,问他行不行。毛更新脸红成虾干,眼睛瞪得比驼鹿眼还大,嘴角挂着半拉油汪汪的柽子壳,半天说不出话,一副受到侮辱的样子。我哈哈大笑。观水秀也笑,腰肢撑不住地往我身上挂。以后毛更新就好多了,能接住了,全亏我在一旁指点,这是后话。

可以说,毛更新刚来那段日子对我刺激特别大,他打开了我的眼界,让我为之前的目光短浅羞愧,经过这家伙这么一点一点地灌输,我做商人的理想就开始发芽。为了帮助自己立志,我忍痛舍弃红姑,开始追《大时代》和《笑看风云》,这些打打杀杀玩腹黑的故事里才有我需要学习的东西。我还养成了看书的习惯。其实不是书,是杂志。那会儿地摊上杂志特别多,也没个正经刊号,取几个惊世骇俗的标题,印得很粗糙,一本能卖到五块八块,花了我不少钱在上面。

毛更新第一次走货是我带的。那天早上,我给他和另外几个新来的家伙做培训,交待离开中英街时需要注意的事项:假使查到,咬死货自用,求放行;海关不放千万别犟嘴,按退港、补税、扣货依次选项,宁愿打单扣货也绝不认罚单,不让通行证被刷,要是一年开了三次绿白单,这行就别干了。

交待完,我把人带进街里,让他们等着,我去店里取货。老狐已经在那儿了,和人在后铺饮茶说话。我等店里的伙计打好小票,一个个把人叫进来,按人头提货,小票连同二三十块港币塞进手心,告诉他们货是什么,抽检时怎么说。轮到毛更新,看出他很紧张,不停地扭过头去清嗓子,我犹豫了一下,让他等着,去一旁铺子里买了三千块钱的橄榄油和化妆品,打好包扛过来。老狐在后面看见了,骂了句,会算唔会除,偷米较番薯,但也没管我。

我把货交给毛更新,让他记住我教的,告诉他我会送他出关。我带了几客金,指点毛更新跟在几个扛着大包小包的东北游客身后,利用他们做掩护,我则和毛更新隔着三五个游客,跟在他后面去关口排队。

那天游客不多,队伍只排了半条街,不到两小时就轮到我们了。毛更新跟在那几个扛大包的东北客后面,本来很安全,快到他时,一个老伯腆着脸插到毛更新前面,哪知道就被查出带了违禁品。海关人累极了,骂老伯,鬼打里,一把年纪不嫌驼衰人,三代乌鸡唔走种,懒得说你,还笑,再笑开你罚单,货主打死你。老伯缠着扣走的货求情,亮出后面的毛更新。毛更新吓坏了,站在那儿瑟瑟发缩。海关人看他一眼,二话没说,收走了他的通行证,让他哪儿拿的货退回哪儿去。

我连忙挤过去,拉着毛更新退回街里,埋怨他,人家根本没查他的货,看他眼神不对诈一句,他只消理直气壮回一句,事情就过去了,他站在那儿只管发抖,等于自我暴露。

我把毛更新带回店里,给他重新收拾了一袋奶粉和麦片,不值五百块,让他再去验关。毛更新站着没动,脸色苍白。我说你还做不做?你当在这条街上端饭钵这么好端?你要今天空手出关就坐死了人肉脸。毛更新不回答。我看他已经快哭出声来了,就骂他,狗屌個,还梦想,子贡样子学不会,吕不韦样子也学不会?我骂毛更新,其实是说实话,这条街不是一般的街,六七年暴动那会儿,大陆民兵开枪打死好几个英国阿Sir,就那样街上的商铺也没落过闸,在这条街上吃水饭,天塌下来也得顶着。过一会儿,毛更新仄身过来,气不顺地从我手中夺过货袋,出门贴着街边走了。我连忙跟上去。这回海关人没拦他,他找海关人员要通行证,人家不给,没好气地说,这碗饭你吃不了,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他一脸臊红地出了关,货交给等在外面的人,水费没领就走了。

那天老狐出货不少,很高兴,晚上叫了烧鹅仔,我们喝了点酒,守着破电视看《伴我闯天涯》。毛更新很沉闷,晚饭没吃,回到住处就蒙头睡了。我问老狐,怎么处理毛更新。老狐呷了口酒说,不是人人都像你阿粥,龙舟装猪屎,总有灶下鸡,一撮土地上出来的人,能照应就照应点。我听了很感动。夜里上床睡觉,听见毛更新在被窝里嘤嘤出声,我烦他,冲他说,要就嚎出来,听海关人叫,怎么做商人?那家伙揭开被子挺尸一般坐起,鼻孔冒泡地朝我喊,行远啊子!我哼一声说,前世少哩你,管你。我就倒头睡了。

做水客,吃的是力气饭,一天守十几个小时,累成死狗,开工的话,一般凌晨才能回到住地,第二天睡到太阳当顶才有力气爬起来,到沙头角找个店喝茶,下午两三点钟进街,拿货差不多等一两个小时,再去排队出关,那几个小时是我和毛更新的聊天时间,我们的友谊就是这样聊出来的。

现在回想起,那是多好的年代,我和毛更新,我俩胸怀大志,想着早日攒足钱,摆脱带货仔角色,自己盘家店做真正的商人。当然,这方面我比毛更新有出息,毕竟我出道早,起跑线超出他一两丈。我记着老狐的话,手把教毛更新,好比我是先生,毛更新是学生仔,他在我这儿拿文凭。我教了毛更新很多做水客的诀窍,比如四不一绝对:不在水塘犯蠢,不和港水发生冲突,不参加内地客冲关,不帮生客带货,绝对不沾违禁品——差佬不是傻子,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只是每天几千上万人往外带货,多数属自用,不可能个个查,那得累死。人家主要查国家专卖品,还有毒品、枪支、文物、濒危动植物和大宗货币这些违禁品,做我们这行绝对不撒骰子,撒误一次等于送自己上路,对不起,我们不会把大好前程砸在自己手里。

邓一光 | 离开中英街需要注意什么

话这么说,我诚心诚意教,毛更新却一点没学会,他真是白风华正茂了。开始带货那段时间,他出了好几次事,多数时候都只能空手出关,连累我挨老狐骂。我没有嫌弃毛更新,继续苦心巴力教他,怎么才能不掉水塘,不做黑户,保住白底。我还带毛更新一遍遍看《猫和老鼠》。我教导他,海关差佬是强者,等于汤姆,他们有一种抓水客的强烈欲望,水客是弱者,等于杰瑞,杰瑞要摆脱恃强凌弱规律,就要上演老鼠战猫的斗智斗勇戏法。可是,我越来越感觉,毛更新不是吃水客饭的料,他理解能力特别好,每次给他上课他都拼命点头,表示听懂了,可一出手就露怯。很快我就看出来了,他脑子和手分了家,说起商人的故事一套一套,做事情却不断出差错。关键是,他点子特别背,每隔一段时间海关会组织抓水客,我们叫大屠杀,他好像就是为大屠杀生下来的,几乎每次都闯到闸刀下,货被扣下三次后,他上了黑名单,这样当年就不能干活了,只能靠老狐养着他。

有一段时间,老狐整天冷着脸,以后就不干了,背后给我提过两次,说阿旧是妇人家,屙尿唔上壁,出不了道,让我想办法把人弄走。我没同意,想办法拖着。知道管鲍之风是怎么回事?管仲和鲍叔牙,两人合伙经商,彼此让利,好成基,后来俩人都当上了齐国上卿。人家古人能这样,我和毛更新,我们为什么不能做新时代的管鲍,好成基?实际上,我就是这么想的,毛更新让我知道人这一生不能虚度,要有远大目标,我不能不讲良心,把他丢掉,我阿粥要做他阿旧的保护人。

那段时间,毛更新常常背着人流泪。我感觉到他特别痛苦,悲从中来。我鼓励他,葛洪炼丹烫脱过千层皮,吕不韦的银子也不是轻易从地里刨出来的,哭有什么用。我后来急了,用家乡话骂毛更新,割哩三刀都无血出,屎都唔知臭。可能是这个原因,毛更新伤了自尊,很长时间不和我说话。我心里也很难过,让观水秀去找毛更新说话,劝劝他。观水秀跑去吧哒吧哒和毛更新说一气,毛更新也不理会。我觉得,那样的毛更新,好像生活在黑暗的日子里。

九十年代以后,海关查得越来越严,我也成了水塘脸,被差佬盯上。老狐让我转干天文台,负责看水,摇控通关情况,组织冲关。我天天读报纸看电视,琢磨国家形势,研究海关心情,看着查紧了就通知老狐休息,大屠杀时期不开工。再以后,老狐越做越大,我做了水头,算出人头地了。我也不让观水秀守摊子了,找关系把她弄进一家贸易公司上了班。我和观水秀,我俩确定了恋爱关系,她是我的人了,死心塌地跟着我,一下班就往我这儿跑,一见到毛更新就风摆杨柳地弯下身子嗤嗤笑个不停,人挂在我的胳膊上说,得人恼,阿毛啮支啮笪,蠢到死。我不高兴观水秀那样说毛更新,毛更新一点也不蠢,他只是道闷了,说他蠢不公平,只要观水秀说毛更新的坏话,我就亲她,狠狠地咬她的嘴唇,这样她就不怎么笑得出来了。

毛更新不瘟不火干了几年,八.二八海关大屠杀那次,我带观水秀回博罗见父母,晚上喝了点酒,错过了内线报警,手下人肉被抓了好几个,其中也有毛更新。那次也怪他,看我不在,逞能多带了两万块钱货出关,人当场在水塘被带走,因为是黑户,有纪录,想捞都捞不住,判了六个月拘役。

毛更新服刑以后,我每个月都去收容所探视他,给他送衣裳什么的。我还给他带了《陶朱公大传》,是专门给他买的书,不是地摊杂志。每个月他从拘留所放出来那天,我会摆一桌,叫上几个要好的兄弟,陪他大喝一顿。毛更新不敢多喝,怕回所里被训斥,但他很感谢我,每次看见兄弟们为他干杯,他都落泪。他那个样子让我难受,可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傻笑着拍着他的肩膀一遍遍说,你吖只摝屎棍,你吖只摝屎棍。我那么说当然不公平,毛更新从来不惹事,只是,在做商人的路上,他比别人多经历一些磨难。

半年后,毛更新刑满释放,那天我哼着“干杯朋友,就让那一切成流水”,开心地去拘留所接他。一见面,毛更新就对我说,阿粥,我不想再做这行了。我安慰他,不要紧,你是拘役,再犯不算累犯,我会好好照应你。毛更新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不是要保清白,这半年他想明白一件事情,他不是做商人的料,再往下做也没什么意思。我感到意外,又不意外,他说得对,不是所有人都能进“货殖列传”,子贡也好,吕不韦也好,世上人有几个能做到?这么一想,心里就有点难过,走过去把毛更新搂进怀里,轻轻拍打他的背,听他胸膛里发出压抑住的呜呜声。

邓一光 | 离开中英街需要注意什么

我认识一个搞旅游的香港人,叫阿标,私下邀过我好几次,要我帮他往中英街里带团,我拒绝了。观水秀动过心,劝我说,都是揾工当马仔,跟着老粥,只认识金子,跟了阿标,就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怎么行?我埋怨观水秀,人不能不讲情义,老粥对得起我,我不能背叛他。但毛更新就不一样了,我有责任帮助他,我就给阿标打电话,把毛更新介绍给阿标。阿标很高兴,那个时候离九七没几年了,他急着扩大生意,人手不够,他给毛更新办了导游证,租了房,让毛更新负责在境内招揽内地客。

以后,毛更新就搬走了。临走时,毛更新扭捏地把我叫到屋外,掏出一样东西,飞快地塞进我手里,说是送给我的礼物,特意用带刑劳动的薪水托阿标在香港买的,陆货。我非常吃惊,那是一台夏普牌电子手册,相当重的一份厚礼,我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重的礼物。毛更新不好意思地说,他本来想送给我一台现金出纳记录机,他在拘留所里听一位在机场做高管的牢友大哥提到过。他认为,对我来说那个更有用,能帮助我成为大商人,可惜他钱不够。现在你知道了,我和毛更新,我俩是什么样的友谊,即使分手,我们也会砸骨敲髓地鼓励对方。

毛更新离开以后,我们偶尔会通个电话。慢慢的,毛更新情绪缓过来了,他很兴奋,说阿标人很厚道,做旅游也没有那么大危险,基本不和阿Sir发生冲突,他喜欢这份工作,上手很快。我替毛更新感到高兴。我说好啊好啊,阿旧你好好干,找时间出来我请你喝酒,为你庆功。虽然那么说,我俩都忙,一次酒也没喝过。你想啊,香港很快就要回归,很多人在逃离,很多人在趁机填空,老狐借势而为,做了大货主,在宝安和广州开了店,新界那边有仓库,我仍然做老狐的水头,负责走货,我的事业也在飞升,离商人的目标只剩下一步距离了。毛更新也忙,他当了阿标的副经理,那个时候还没有自由行,没有血拼一代,能办下港澳通行证的内地客不多,可基本是荷包鼓胀的先富佬,钱非常好挣,听说在维多利亚港卖水都能年利百万,毛更新提成可观,哪有时间见我。

本来没什么,我和毛更新,我们离商人的目标越来越近,可是,我慢慢发现,自打毛更新离开后,观水秀有点神色不宁,总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明亮的眼睛失去了往昔的神采,人也不往我身上挂了,有时候带她出去玩,她也没精打采,最爱吃的酱油虾,我替她一只只剥好,放进蘸水碟里,她也不动筷子。再后来,观水秀辞掉外贸公司的工作,离开了我。很快我听说,她去找了毛更新。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我肺都气炸了。我给毛更新打电话,问他怎么会事,问他观水秀在哪儿,骂他唔知衰,殁肠烂肚。毛更新在电话那头一句话也不说。然后我摔了电话。那是我第一部私人电话,爱立信GSM。我和毛更新,我们的友谊结束了。

然后就到了九七香港回归。

干我们这行有规矩,不急,不贪,不侥幸。老狐守了十几年,不知道哪根弦断了。有个内地客出大价钱进洋垃圾,量很足,不担心货源,老狐破了只在中英街带货的规矩,接了单,跑到皇岗口岸做了几单,赚了一大把。我参与了那几次走水,听老狐怂恿,把全部身家赌进去,也跟着大捞了一把。以后老狐昏了头,居然买关放水做车件,结果做冒了。

事情败露后,老狐我俩准备跑路,走之前,要把鹿颈路仓库里的货转移了,那是上亿的货,老孤忍不得扔下,我的全部身家也在里面。老狐在这行做得太久,没有可以托付的朋友,走投无路时,我想到毛更新。老狐拿不定主意。我向老狐保证,阿旧不是灵光人,但绝对不会对不起人。老狐说,你心大,观水秀的事情怎么说?我心里狠狠剜痛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说,他是烂人,但不是衰精,占了观水秀,不能再占金子。老狐点点头,说也是,除非他硬要做铳打鬼。

我给毛更新打电话,约了地方,匆匆赶去和他见了面。到那儿才知道,借着香港回归势头,阿标做大了,他做三个产品,海洋公园、太平山和迪斯尼,毛更新带着几班人,专门在内地做政府团,每天早上八点开始,半小时发一个团,一直发到闭关,钞票流水似地进。毛更新安静地听我说了事情,二话没说,答应替我和老狐收拾后路。我们没有提观水秀。我没提,他也没提。我还记得那天他的行头,他穿一身蓝条子的杰尼亚,发型改了,说真的,真是不一样了,风华正茂那个词,就是给他准备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毛更新。

我和老狐没有跑掉,出关时连人带车被扣下。我听见老狐在我背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会儿我没顾上他,盯着指到鼻子前乌光锃亮的微冲,心里想,微冲有没有牌子?有没有陆水之分?

案子很快判了,老狐判了二十二年,我判了十五年,以后减到十四年零两个月,又减到十三年零四个月。等我刑满释放后才知道,老狐没有我运气好,牢头要他一份饭食,他不答应,被人踢中要害,没救过来,服刑第二年就死在监狱里,如今怕是骨头都打鼓了。

我从监狱里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联系毛更新。我打算要回托他照管的身家,还有老狐那份财富,我得把它们交还给胡家人。可是,毛更新消失了。博罗话,吖只衰鬼,下世下哩。我打听过,毛更新不再是当年的样子,这十几年他发达了,如今是好几家上市公司的股东,而且成了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公民。就是说,毛更新终于做成了陶朱公,而我,他当年的引路人和保护者,却落得一文不名,这就是我的下场。

我没想过回中英街继续混。在监狱里,我就从狱方组织服刑人员收看的新闻里知道,自打香港回归,五星红旗插上港府大楼,风水就变了,SARS以后,香港经济凋零,董特首请求中央支持放开了自由行,内地人随便都能进香港,人们不再往中英街里挤,连工商银行都撤出来了,当年的带货天堂已经成为了历史。

可是,那条街毕竟养育了我,对我有恩。我去公安局正经办了“前往边境特别管理区通行证”,去街里凭吊了一次。街上没有多少游客,两支举着“文化之旅”小旗帜的小学生团和老人团,彼此隔着几尺宽的街面笑吟吟让过,一对耄耋老人哆哆嗦嗦落在队伍后面,商量着买了一支甜筒,你舔一口,我舔一口,满意得不得了。我走进中英街历史博物馆,找个角落坐下来。我什么也没看,用不着,我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脑子里冒出些奇怪的画面:德国的柏林墙……越南的贤良桥……朝鲜的三八线……

我想着那些和我毫无关系的场景,脸上洋溢着微笑,觉得我这一生,真的说不清楚。

我最终还是打听到毛更新的下落。他没有待在英吉利海峡那边的伦敦和爱丁堡,你猜他在哪儿?他哪儿也没去,就在深圳,在大梅沙中央半岛天琴湾。我能理解,人们都说,离乡别土易摧颓,不到万不得已,人们不会离开生养他的地方,这是多数岭南人的想法。

我乘坐387路公交车去了大梅沙。我走着上山。我一边走一边转着脸看风景,老实说,那是属于鸟和风的地方,人住有点可惜。然后我被保安拦住。在通过一个简短的电话后,保安客气地告诉我,业主不认识我,请我离开。我说他当然认识我,我们是兄弟。保安说,兄弟不认你,请你离开。我说,你让我和他通个电话。保安说,滚。我听出保安的口音,熟悉的央元音“ɨ”。但他叫我滚,同时警告说,接下来侍候的就是法律了。我当然知道法律,我和它打了几十年交道,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没再说什么,离开那个美丽的鸟窝。

我开始打听在别的什么地方能找到毛更新。我收集了很多毛更新的资料。哈,我可长见识了。电视上,互联网上,书店里,全是他的“货殖列传”。我整夜整夜地坐在那儿,或者躺在那儿,一页页划动手机,翻动书本,看他的拼搏史,看得热泪盈眶。然后我抹去脸上的泪水,对着视频里他志得满满的那张脸一遍遍骂:信得你使都会擐筒擐袋,供狗咬脚峥,唔识良心,殁肠烂肚,屙屎都唔同你共粪缸!

接下来的这些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在工厂里绞过螺丝,在街头做过020游动广告,在别墅区做过保洁工,往饭店里送过污水蚝。这个世界变了,我在的这座城市有个说法,叫腾笼换鸟加总部经济,政府把低端制造业赶出城市,为高科技产业和世界五百强腾地方。人们正在逃离这座城市,当年我那些兄弟,他们都带着外地妻子回家乡去了,买车买房,再投个潮汕牛肉火锅店咐的,可我没地方去,人混成这样,回不去了。

邓一光 | 离开中英街需要注意什么

我觉得日子仍然要过下去。我觉得开家建材店也不错。我做到了,在城中村扎下来,哪怕苦苦奋斗,大半收入也就是给房东交房租。我整天在店里进进出出,盘弄地板瓷砖、墙面建材、门窗建材,和顾客砍价,和工程队打电话,一边想着一个人,人们顶礼膜拜的财神爷,范蠡。范蠡当年辅佐勾践卧薪尝胆,十年一剑,功成名就后鸟尽弓藏,弃官为商,三次白手起家,世人尊为商圣。我觉得,他这样顽强真的很好,是我学习的榜样。

直到今天早上,我接到那位叫班森的年轻人的电话。年轻人问我住在哪儿,他来接我。我说不用接,你家是不是住大梅沙。他说对,半山的物业卖了,深圳湾一号也卖了,天琴湾这套我父亲特别看重,打算先留着。我说留着吧。我说我能找到。

这次没有人拦我,班森带着电瓶车在山脚下等我。我看他,年轻人剃着圆寸头,穿了件学院气质的普莱诗牌衬衣,比他父亲帅气十倍,但好像也是个爱脸红的男人。我们一起坐电瓶车上山,直接到他家。我在球场大小的客厅里坐下的时候心里隐隐作痛,我想到这家人的幸福生活,还想到了什么?至于他家的情况,我就不说了,反正就是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样子。

班森从楼上取来一只公文包,在我对面坐下,从公文包中拿出一样东西,郑重地交给我。东西很旧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它。夏普牌电子手册,我当年收到的最重要的礼物,他父亲送给我的,用半年带薪劳动的薪水。班森告诉我,因为之前不知道,在整理父亲遗物时,他翻看了电子手册里的内容,里面有我的名片、通讯录,还有我当年出事之前的一些账目和流水,对此他非常抱歉,也幸亏这样,他才能找到我,亲手将物品交还给物主。年轻人之所以想见我,是他对一件事情感到困惑,在他的印象里,父亲是正直勤勉的企业家,电子手册里的内容却让他隐约看到了一些逃脱海关监管,非法走私国家限制物品入境的行为,对此他十分不安。他不明白电子手册为什么在他父亲手上,他希望我能坦率地告诉他,怎么说呢,他一直尊敬的父亲,是否参与了那些人们不应当去做的事情。

请您一定告诉我,这件事情对我,对我们家族非常重要。年轻人慎重地请求我说。

我扭头朝落地窗外看,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游泳池,风吹皱了池子里的水,几只鸟儿在池边张头张脑,好像在说着什么。我能说什么?我对那个年轻人说了下面这个故事:

有这么一个人,叫布雷特·卡瓦诺,是2018年10月当选的美国联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他陷入了一些丑闻,这些丑闻一直没有核实,人们不知道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人们知道一件事,在美国当代历史中,卡瓦诺扮演了一个传奇角色,他在二十年时间里近乎神奇地出现在几乎所有美国政治事件和大案现场:白水案、福斯特案、拉链门案、小埃连案、大选计票案、安然破产案、弹劾克林顿、“9.11”事件、反恐战争、虐俘门、窃听门……在接受指控时,卡瓦诺说了下面一段话,“我期待就真相作证,我将捍卫我的好名声,捍卫我一生都在塑造的品格和诚信。”

年轻人一脸敬佩地看着我,说,伯父,您太有文化了。我看着明显放松下来的年轻人,矜持地微笑了一下,问他,是不是明天就走。年轻人给出了肯定答案,他在读博士后,有份重要的实验室工作等着他,他回国半个月了,不能再停留。我问他是否还会回来。他说不知道,家里人都移民英国了,家乡再没有直系亲属,他在香港出生,很小就去了英国,更习惯英国的生活。我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年轻人明亮的眼睛,心里想,我骂过他父亲,骂他路项死,路下埋,绝家子,博罗人的话,断子绝孙,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诅咒让他父亲英年早逝,如果是,我很抱歉。不过,好在上天没有听我的话,他父亲没有绝代,有这么个好儿子,相反,我连个后人都没有。我那么想,不禁红了眼圈,心里一波温水过,一波凉水过。

我坐正身子,清了清喉咙,隐约回忆起,曾经熟悉这个看似多余的动作。我郑重地对面前的年轻人说,我们家乡有句俗语,识得系宝,唔识系草,过去我低看了他的阿爸,我以为他是草,结果我错了,他是宝,不是草。我告诉年轻人,深圳可不是他们的英伦三岛,它是世界上最年轻的城市,不见血的竞技场,没人能仅靠善良赢得尊重,你得有一身本事,还得有大志向,否则就算是宝,最终也可能落成草。我告诉年轻人,我从他父亲身上学到很多,比如,可以哭泣,不要放弃,比如,他刚才说我有文化,我的文化都是看杂志看来的,这个习惯保存到今天,是他父亲教会我的。

我说了什么?我干吗要提到城市?它是一座了不起的城市,成就了很多人,它可没有亏待我,不然我对它的感情为什么这么复杂?我觉得事情到这会儿,就算谈完了。我没有再向年轻人询问什么,比如他母亲的名字。我觉得世事难言,最好不问。

在征求过年轻人的意见后,我揣上失而复得的电子手册,坚持不要年轻人送,离开阔气的别墅,从山上往山下走。路过门岗时,我朝年轻的安保挥了挥手。

我觉得大梅沙真是一个好地方,也许人和鸟儿就该住在一起。我想起了中英街早年的事情,那条清亮的小河,还有那些大翅膀的鹭鹚,它们有时候会与河水纠缠不休,但终究鸟归鸟,河归河,各有归宿。而且,我觉得吧,我年轻时做过梦,相信梦它能成为现实,有时候它可能破碎掉,但谁的梦不是这样?人年轻的时候总会冒点傻气,挨几下锤,我挺高兴经历过这一切,我得维护它,不能让它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死去,你说,对吧?

2020年3月18日

于听山轩

邓一光 | 离开中英街需要注意什么

邓一光简介:

当代作家,出版长篇小说10部、小说集20余部、《邓一光文集》(14卷)。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郁达夫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杰出作家奖、国家出版奖、人民文学奖等国家级文学奖项,作品以英、法、德、俄、日、韩、蒙古等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影视曾获电影华表奖、电视剧飞天奖等。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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