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中国留学生图鉴:出国回国都不容易,教育资源如何调配?
过去一年因为疫情,中国留学生在海外经历了远离亲人、社会脱节等种种困难。很多学生改变计划回国就业,根据中国教育部门的统计,2019年度,中国留学生回国人数的增速,就已经超过了当年出国人数的增速
图/Unsplash
文|《财经》记者 张明丽
编辑|王延春
一名中国留学生在街上行走,身后有人追喊着叫“China Virus”,这不是电影,而是2020年发生在澳洲街头的真实场景。
过去一年,在澳洲留学的小红和她的朋友们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她实习的律所此前已经抛出橄榄枝,如果一切顺利,毕业后她将留在澳洲工作。疫情发生后,律所裁员,留下无望,她选择休学一年回国。
“通过法考、适应国内职场、赶上校招。”小红列出了回国目标三招,她也表达了在澳洲生活的不习惯。远离亲人、社会脱节、政治偏见,这些都让她产生格格不入的边缘感。2020年墨尔本经历了较长的封城期,成为压在留学生心头上的阴云,挥之不去。
从澳洲留学到被迫环游世界
2020年2月1日澳洲政府宣布了针对中国大陆的入境禁令,让许多中国留学生措手不及。
“禁令发布时,有些同学已经飞到一半,刚一落地就被遣返。”在墨尔本上学的陶悉尼告诉《财经》记者,当时能否入境全凭运气,运气好的还能过关,运气不好的立刻买机票回国。
2月13日,政策更新为“学生只有在赴澳前在中国大陆以外停留超过连续14天后,才会获准进入澳大利亚。”一时间,众多中国留学生奔赴泰国隔离14天,成为社交网站中“泰国旅游形象大使”。
“来回周转增加了经济负担与被传染风险,曼谷发生的刑事案件也让异国只身隔离的学生惴惴不安。”陶悉尼说。
但与另一些人相比,能顺利地完成隔离返澳尚属幸运儿。2020年3月19日澳大利亚政府发布二次封锁令,将范围扩大到“外国公民”,这意味着,即使已经在泰国度过14天,也不能再进入澳洲。“有朋友从西安赶到上海,准备搭乘次日航班出国。第二天通知飞不了,又原路返回。大家都很焦虑,担心澳洲回不去、中国回不去,泰国疫情暴发及机票取消等系列问题。”陶悉尼说。
对于拥有绿卡的部分留学生来说,理论上他们有回澳洲的权利。但实际情况是,留学生返校受阻,航空公司取消了大量航班。3月18日,澳大利亚维珍航空宣布,停飞所有国际航班直至6月14日,国内航班也会削减50%。当时一张经济舱的票价抵平时头等舱的两倍,单程票价为3万-4万人民币。
陶悉尼回忆,封城后,只有四个正当理由可以出门,就医买药、买生活必需品、上班上学(如果不能远程实现)、锻炼身体等个人必要理由,结果导致了风靡网络的“抢厕纸”风潮。
多位留学生告诉《财经》记者,墨尔本封城时间之长已超武汉,且二次封城时活动半径不能超过离家5公里,即使是当地人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抑郁倾向。10月28日,墨尔本严厉的封城措施才得以放松,部分人居家超过200天。这期间澳洲大量人员失业,政府分层次给完全失业或隐形失业的人不同补贴,问题在于审核标准异常严苛,很多人即便失业也未能达到补贴标准。
另一位澳洲留学生小军说,澳洲疫情管控不如国内严格,刚开始本地人不接受华人学生戴口罩,有些学生甚至因此进不去超市。
在相当一段时间内,留学生都处于“两头不靠”的艰难境地。陶悉尼说,曾考虑如果疫情失控就回国,“五个一”政策的发布让回国难上加难。(“五个一”指“一家航空公司一个国家一条航线一周一班”的国际航班政策)“留学生回国还面临着舆论指责,回国还要面临再也回不去学校的可能。”
权衡之下提前回国就业
除了生活挫折,学习效果打折扣同样成为留学生们的困扰。陶悉尼表示,光调试、学习使用设备就耽误了一周时间,用起来效果也不好,希望尽早恢复面授。
据了解,中国学生留学澳洲的学费一年约合20万人民币,留学美国的学费一年约合25万-30万人民币。课程转移到线上,学费并没有减免。“长时间通过网络学习,既无法与同学建立密切联系,也无法深入了解本土文化,这不是此前理想中的留学生活。”小红说。
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攻读统计、计算机和广告三个专业的李霖告诉《财经》记者,理科课程远程学习尚可,遇到广告类需要创意的课程效果会打折扣,如遇实验课则更麻烦,家里可操作空间有限。“上课缺少互动,团队项目变成个人项目,老师讲课像看视频,有时听不下去。”
李霖原计划读完本科后继续在美国读研,考虑到“网课读研”的不便,加之线上授课腾出更多线下时间,他得以提前回国,一边上网课一边创业。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幸运。刘颖在英国埃克塞特大学读教育专业硕士,这是她读研的第二年,她告诉《财经》记者,有些课程连网课都没有,直接停课,薄弱科目受影响很大。此外,学校资源和设施无法或限制使用,图书馆关停、研究提案被迫更改,面对面收集数据要转为在线收集,观察等数据收集方法要删除,部分学长学姐因无法完成学业推迟回国。
2021年1月17日,从澳洲回国的小红在广州隔离已满14天,准备前往北京某律所实习。谈及过去一年的留学生活,她表达了孤独、疏离与无奈感。“上课时我们(国际生)会被怀疑把病毒带过来,走在路上也有人在后面追着喊China Virus。身边没人能说上话,有社会脱节感,找实习也是频频受阻,本地失业率很高,留学生几乎没机会,想留在国外发展很难。”
多重考量之下,她选择提前休学回国。与她做出同样选择的,还有小军和她的朋友们。小军说,周围不少同学在2020年2月-6月学期选择休学,她自己也放弃了毕业后留澳的打算。“中国留学生会无缘无故受到指责,让我对自己的人身安全感到担忧。”
近年来,更多留学人员回国就业已成趋势。中国教育部的数据显示,2019年度中国出国留学人员总数为70.35万人,较上一年度增加4.14万人,增长6.25%;各类留学回国人员总数为58.03万人,较上一年度增加6.09万人,增长11.73%。1978至2019年度,各类出国留学人员累计达656.06万人,其中165.62万人正在国外进行相关阶段的学习或研究;490.44万人已完成学业,423.17万人在完成学业后选择回国发展,占已完成学业群体的86.28%。
新航道国际教育集团首席留学专家冉维告诉《财经》记者,中国留学生回国人数增速超过出国人数增速,主要基于两点原因。一是国内发展好,经济实力、生活、教育、医疗条件越来越好。二是留在国外舒适度不高,民粹主义甚嚣尘上,经济就业环境波动。疫情起到加速推动作用,因为中国疫情控制得力,回国人数可能进一步增加。
浙江大学教育学院研究员吴寒天认为,以上数字反映了中国留学现状。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高等教育国际化进程有两个显著趋势:一是“引进来”,即我们吸纳了西方管理模式与学术标准,同时也吸引了西方学者、海归学者,以及来华留学生;二是“走出去”,尤其是向境外高校输送了大量留学生。疫情之下,短期内出国留学人数的增速或将放缓,但鉴于中国将继续推进对外开放的宏观战略,持续增长的长期趋势不会发生根本性逆转。
出国留学大趋势难改
目前有一部分学生坚持返回美国或欧洲完成自己的学业,宁愿中转他国,几经周折也要回到欧美留学。据悉,近段时间,一些国家与地区开始放宽针对留学生的入境政策,很多学生也在考虑是否应该开始返回国外,恢复“正常”的留学生活。
尽管遭遇种种挫折和困难,接受《财经》记者采访的多位中国留学生表示,并不后悔当初出国读书的决定。
小红认为,在她所从事的法律行业,有的机构更偏爱“海归”。就简历回复率来看,她的简历回复率高于部分国内学法律专业的同学。但并不是所有行业都会有这种对海归的偏好。
陶悉尼本打算留在国外当一名培训澳洲高考的老师,随着国际局势变化,澳洲移民政策收紧,留学澳洲的人可能减少,综合考虑之下,回国也纳入她的考虑范畴。“但回国,意味着更少的薪酬、更累的工作,及更大的竞争压力。”她说。
李霖表示,有条件的同学还是可以考虑出国留学,感受不一样的教育体系,拥有国际视野也很重要。
根据《2020中国留学白皮书》统计,超四成美国国际中学生来自中国,而中国留学生在加拿大、澳大利亚国际中学生的数量占比已经过半。《财经》记者了解到,2018-2019学年,中国已经连续第十年成为美国最大的国际学生来源国,当年中国赴美留学人数接近37万人,约占美国新录取国际学生的三分之一。
冉维认为,疫情消退后,中国出国留学的人数依然会处于温和增长过程中,而且会持续较长时间。参照二战以后其他国家赴美留学学生数量的变化趋势。2000年以前,主要的发达国家或地区(德国、英国、法国、意大利、加拿大、中国台湾、中国香港、新加坡)赴美留学人数都处于增长态势,2000年以后才进入平台期。新兴经济体包括中国、印度、巴西、越南等,留美学生人数仍处于上升趋势。“这与一个国家的人均GDP有一定相关性。中国GDP总量超过100万亿人民币,但平均数尚未达到发达国家水平。”
吴寒天告诉《财经》记者,大学拥有很强的自愈能力,高等教育留学市场也有着较强的自我恢复能力。以历史经验佐证,会发现重大世界性或区域性危机在短期内会影响国际间学生流动性,但留学人数增速在短暂放缓之后会迅速恢复。“中世纪黑死病、1918年西班牙大流感、9.11恐怖袭击事件等重大危机发生后,尽管自然与人文环境都变得不利于人员流动,但跨境流动学生人数在‘后危机’时期里并不像大家想象得那样显著地一路走低。”对于考虑子女教育选择的父母来说,沉没成本也很重要。越早做出出国留学的规划,决策过程中的沉没成本效应就越大。中外教育体系切换存在门槛,学生和家长即便感受到了潜在风险,仍有相当的可能性会按照既定路径走下去。
国内优质教育资源缺口仍大
小红告诉《财经》记者,短期内她不建议学弟学妹出国。但长期来看,出国留学仍不失为一种优选,今后也想把自己的孩子送出国。“不可否认的是,国内优质教育资源稀缺,只要缺口存在,留学就有需求。”
冉维认为,近年来中国教育取得了长足发展,高校数量达3005所,在校生数量4002万,均居世界前列。但从学科对比和教育质量上看,一些发达国家在高等教育的某些方面仍然拥有不少优势,未来还会有大量中国学生出国学习。此外,中国每年参加高考人数超过1000万,进入名校并不容易,优质教育资源尚属稀缺,国际教育可以成为部分有条件留学的同学的补充选择。
如何更好地调配国内教育资源以实现教育公平?冉维表示,既要有重点,同时也要兼顾多样性。应该考虑在生源、师资上给不同区域、不同层次学校增加配置。如果资源过度集中,就会出现学区房、课外负担压力大等现象,给国家、社会、个人都带来较大负担。
吴寒天表示,首先要整体提升高等教育质量;其次,高等教育的选拔方式也应更为多元化。优质高等教育的供求矛盾存在于整体,也存在于“细分市场”。一些学生或许应试能力不强,但具有其他方面的才能,而在现行制度框架下,他们能进入顶尖高校的路径相对较少。但这一类学生极有可能更容易获得一些境外知名高校的认可。浙江省所试行的“三位一体”招生是一种有益的尝试,而早年间曾经出现过的所谓“一篇作文上大学”的新概念作文大赛同样值得我们思考。
值得注意的是,不比理科成绩容易量化,人文社科领域何以精准评定学生能力?近几年中国高校招生腐败时有发生,评定规则或许值得探讨。
吴寒天认为,破解该难题既需要在法律层面予以完善,也需要学术界的自律。高考仍是当前国家最主要的选拔人才方式,高考赋分多元化亦可作为今后的探讨方向。没有一种人才选拔机制能完美规避所有风险,如果因噎废食,“唯分数论”,则无法避免相当比例的人才继续流向境外高校。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小红、小军、陶悉尼、李霖、刘颖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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