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警长之父:艺术就是我余生的所爱和归宿
9月4日晚21:05,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官微发布了一条讣告:我国著名动画片导演兼编剧戴铁郎老先生因病去世,享年89岁。
光听名字可能有些陌生,但戴铁郎导演的作品,你肯定看过 — 那就是《黑猫警长》。对于无数的80、90后而言,《黑猫警长》是绝对的童年经典。
这不是我们今年第一次与童年欢乐时光的缔造者告别。5月13日,同样是来自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动画片《葫芦兄弟》的导演胡进庆,也因病与世长辞,享年83岁。
胡进庆导演
对于国产动画电影而言,这是悲喜交加的一年。
喜的是,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横扫暑期档,狂收47.5亿元票房,正式开启“封神宇宙”,让人看到了国产动画电影一片光明的未来。
悲的是,那些先驱们,那些曾经在上个世纪把国产动画推向高峰的开拓者和领路人们,因为年事已高,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晚年的戴铁郎导演
纵观戴铁郎他老人家的一生,不可谓不传奇,人生的大起大落和聚散离合,他都经历过。可唯一不变的,是他对动画,对孩子们的热爱,哪怕在85高龄的晚年,仍在坚持创作,这种精神和态度,令人动容。
这位被亲切地称作“黑猫爸爸”的导演,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一生呢?
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前半生显赫,后半生凄凉。戴铁郎老先生就是时代的一个影子。
01 颠沛流离20年
1930年,戴铁郎出生在新加坡。那个时候,新加坡还是英国的殖民地。
戴铁郎的父亲是老一辈革命家戴英浪,1928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战时负责的是情报收集工作。因此,在戴铁郎儿时的记忆里,家中经常有客人来往,来了之后便和父亲关在屋里开小会。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到屋外去喂鸡,实则是在“放哨”,而年幼的戴铁郎就跟在母亲后头。
戴铁郎形容自己的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性,“她总是一边做事,一边教我一些做人的道理,很浅显,一点也不教条,我很怀念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
在新加坡上小学的那段时间,受父亲影响,戴铁郎还和同学组织过义卖、捐款,发放写有“打倒侵略者”的宣传手册。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戴铁郎10岁那年。
1940年,因为叛徒出卖,戴英浪被英政府逐出新加坡。于是,戴英浪只好带着全家人乘船回到了中国。
回国后戴英浪继续着自己的情报收集工作,家人也跟着他四处奔波,居无定所。戴铁郎甚至还以孩子的身份,为父亲传递过不少机密情报。戴铁郎后来回忆起这段心惊胆战的日子说,“因为父亲的职业缘故,我走过了许多地方”。
1942年,戴英浪再次被叛徒出卖,在上海遭受了牢狱之灾。此时12岁的戴铁郎站了出来承担家庭的重担,白天在上海美专半工半读,晚上制作木刻版画和发宣传单。
解放战争时期,戴英浪又被派往台湾、香港等地收集情报。直到1949年,全国解放,戴英浪在香港《华商报》领了一笔路费,才从香港回到了广州。当时他想的是,“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回忆起自己动荡的青春岁月,戴铁郎说,“人生的前20年,最遗憾的就是没能静下来好好读书”。所以,当戴铁郎得知北京电影学校(北京电影学院的前身)开设了动画专业并开始招生的时候,他二话没说,只身一人,坐上了广州开往北京的火车。
抵达北京时恰逢深冬,他只穿了一件薄外套,一下火车,就冻得浑身发抖,那些细节令戴铁郎终身难忘,“我叫了辆黄包车去学校,在过一座桥时,我感觉自己要冻僵了,于是叫停,从行李中拖出几件衣服裹在身上,然后对车夫说,你继续拉,我跟着你跑,钱照算”。
凭借出色的木刻版画和美术功底,戴铁郎顺利考上了北京电影学校,成为了美术系动画专业的第一批学生,和他的同班的那些人,后来个个也都是如雷贯耳:有动画短片[三个和尚]导演阿达、[哪吒闹海]导演之一严定宪、[雪孩子]导演林文肖,以及胡进庆导演。
[哪吒闹海]的导演之一严定宪
作为半路出家的动画专业学生,戴铁郎比其他人更刻苦,更努力,为的是夯实基本功,弥补与同学间的差距。晚上9点宿舍熄灯后,他就悄悄下床,借厕所的光继续学习;节假日也不出去玩,窝在宿舍看书。
四年过后,戴铁郎觉得这学还没上够,原本是想接着考中央美院的研究生。可当时正好赶上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来北京电影学校招人,他们挑中了戴铁郎。戴铁郎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放弃了继续求学的想法,赴上海美影厂(“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简称)报到。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戴铁郎事业上刚有些起色的节骨眼,父亲受早些年一些事的牵连,成了批斗对象,家道也一落千丈。
戴铁郎说,“那件事一出,最明显的变化是,那会儿厂里的女生见了我都绕道走”。
正所谓“患难见真情”,让戴铁郎因祸得福的是,在这样的低谷时期,他遇到了后来的爱人。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戴铁郎问过那个女孩,“别人都在说我的成分太复杂了,你想清楚了吗”。她说,“我想清楚了,我要找的就是你”。
因为父亲的问题,对戴铁郎事业造成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他一直不受重视,也得不到机会。
02 27 年冷板凳
戴铁郎23岁就进入了上海美影厂,之后久坐冷板凳,好的剧本和动画都轮不到他。但戴铁郎一身傲骨,即使被冷落,也绝不乞求同情,只是不署名地参与一些动画的制作和设计,其中不乏经典之作。
1956年,戴铁郎担任动画片[骄傲的将军]的动画设计,在上海美影厂倡导“民族化”的呼声中,他巧妙借鉴了京剧脸谱艺术来设计动画中的人物,这部电影也被视作是“中国动画学派”的开山之作。
1960年,有史以来的第一部水墨动画片[小蝌蚪找妈妈]问世,戴铁郎是本片的动画设计,为了画好片中的金鱼,他反复改了6稿。
1963年,在[小蝌蚪找妈妈]大获成功后,上海美影厂推出了第二部水墨动画[牧笛],戴铁郎依旧任动画设计。
1965年,戴铁郎为动画片[草原英雄小姐妹]设计人物造型,他对片中的人物造型感到很满意,也很有成就感。
“既然做不了导演,那就埋头画画呗”,这是戴铁郎当时的想法,他也慢慢习惯了这种工作模式。
到了1979年,机会出现了。在坐了27年冷板凳,就快50岁的戴铁郎终于有机会自己导演一部作品了。
彼时正值七十年代末,社会正在高速发展,国家也提出了“机械化养鸡”的概念,所以戴铁郎就把自己的导演处女作定为现代题材,拍一拍“养鸡”这件事,也就有了[母鸡搬家]。
第二年,戴铁郎接着拍摄了动画片[我的朋友小海豚]。
在开拍前,他的剧本还遭到了群嘲,“这种本子你去废纸篓里翻一翻,多的是,因为我们扔掉很多”。厂里有人愿意给戴铁郎提供好的剧本,可是被他拒绝了,“我是搞创作的,我只拍自己的东西”。
剧本厂里没通过,但戴铁军坚持要拍。没有导演室,他就去厨房搬了两张板凳,一张当桌子,一张当板凳,在厂里的医务室,趴着画完了[我的朋友小海豚]的所有分镜头。
后来,[我的朋友小海豚]获得了1982年意大利国际儿童和青年电影节的总统银质奖,狠狠打脸了当初那些看不起这部片的人。
戴铁郎始终坚信,艺术源于生活。他热爱生活,善于观察,有一次他发现了小朋友的蛀牙问题,就脑洞大开地想到这么个故事:将细菌拟人化,蛀牙就是他们的居住和娱乐场所,表现蛀牙的危害,告诫小朋友们要爱护牙齿。于是,就有了动画片[小红脸和小蓝脸](1982)。
戴铁郎很愿意跟孩子们一块玩耍,从他们身上汲取灵感,因为他发现孩子追求的东西都是很单纯的,就是真善美。而这也正是戴铁郎在创作上所追求的主题。
1984年,戴铁郎的大学同学严定宪上任上海美影厂厂长。在80年代初,上海美影厂拍摄了很多的神话和古代题材动画片,所以严定宪新官上任三把火,提出了几项改革方案,重点一项就是“发展系列片”。
迈出改革第一步的,正是戴铁郎,而他带来的作品就是如今家喻户晓的《黑猫警长》 — 中国最早的系列动画片。
就算是今天再看《黑猫警长》,还是会觉得震惊,片中那些时尚的服饰造型,充满想象力的设计,以及超前的意识一点儿也不过时。
可实际情况是,这部领先于时代的伟大动画作品,在当时却差点“难产”了。也难怪,走在时代前端的先知们,总要承受些超乎常人的磨难。
03《黑猫警长》诞生记
动画片《黑猫警长》的灵感来自一次偶然,戴铁郎在《新民晚报》上看到了以黑猫为主角的连载小故事,当即就被吸引住了,便以此为原型,创作了《黑猫警长》的剧本。
片中黑猫警长的形象,戴铁郎画了好几稿,每次画完都会拿到幼儿园和少年宫四处征求孩子们的意见,看看他们的反应再做修改。几经易稿,最终确定了头戴警帽的形象。
还有片中的热追踪导弹、喷气式摩托车等高科技道具,都是戴铁郎在翻阅国外科技刊物时设计的。他还会经常听广播,收集美国最新战斗机的信息,他认为既然飞机射出的导弹可以追踪,那子弹为什么不行呢?所以就有了《黑猫警长》中会拐弯的子弹。
剧本和造型设计定稿后,厂里却不给配戴铁郎配团队,只分了几个刚入厂的年轻人,这显然是觉得《黑猫警长》的故事不够“民族化”,故意不配合。不过以戴铁郎的脾气,就算只有他一个人,这个片子也是要拍下去的。
在物色《黑猫警长》的制片人时,戴铁郎大胆启用了年仅28岁的新人印希庸,有些人劝他说,“要做制片,小印(印希庸)资历还不够”。戴铁郎就帮印希庸说话,“你们不用,为什么不让我用?年轻人不做事,怎么学习”。
戴铁郎后来提起过这件事,因为他联想到了自己曾经的经历,“我做新人的时候,受惯了冷遇,虽然我对此并不怨恨,但我绝不会那样对新人”。
年轻人的想法,往往会带来出其不意的效果,他们更前卫,更敏捷,更天马行空。当时的动画片,结尾几乎是千篇一律的黑屏加一个“完”字,而《黑猫警长》的片尾就很独特 — 黑猫警长用枪打出四个字:请看下集。
这个创意就是印希庸提出来的。
有了人员后,大伙儿团结在一起,克服了诸多困难,花了10个月时间做出了《黑猫警长》的前两集。
本以为作品完工,该庆祝一番,没想到打击比兴奋来得更快。《黑猫警长》在内部试映的时候,被厂里领导紧急叫停,理由是,“打打杀杀,不符合传统美学,科学知识也缺乏艺术性”。
《黑猫警长》被上海美影厂雪藏了一段时间,好在一年半以后,一位电影局的领导在厂里看了两集《黑猫警长》,他觉得非常不错,上海美影厂这才决定“放行”。
结果就是,在没有任何宣传的情况下,《黑猫警长》播出了,小朋友们的反响也特别好。“啊啊啊,啊啊啊,黑猫警长,森林公民向你致敬”,朗朗上口的片头曲更是红遍大街小巷,黑猫警长也成了一个出场自带BGM的角色。
之后的事情我们也知道了,《黑猫警长》成为了无数人的童年经典和科学启蒙,片子的口碑和影响力,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在持续扩散。
《黑猫警长》为孩子们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教会了孩子们分辨善与恶,也教会了孩子们什么是团结、正义、友情。
正义勇敢的黑猫警长,狡猾奸诈的一只耳,还有童年阴影 — 在新婚之夜吃了丈夫的螳螂姑娘,片中很多角色都鲜活丰满,令人印象深刻。
而黑猫警长抱着白猫班长哭泣的片段,不知戳中了多少人的泪点,也告诉了孩子们什么是牺牲与告别。
可惜的是,如此经典的《黑猫警长》,在播出5集后 — 《痛歼搬仓鼠》《空中擒敌》《吃红土的小偷》《一网打尽》《吃丈夫的螳螂》,就跟所有人告别了。
至于这其中的原因,可就复杂了。有说是版权问题,也有说是厂内私人恩怨,有说是阴谋论,也有说是《黑猫警长》暗藏不端思想。
总之,最后的结果是,戴铁郎“被退休”了。
0460 岁,被迫退休
戴铁郎回忆起那一天时是这么说的,“我被叫去人事处,他们递给我一张退休证,说我年龄到了,该退了。那一瞬间我愣住了。醒过神来后,我一句话没说,拿了退休证转身就走”。
为什么戴铁郎愣住了呢?因为退休通知来得太突然,更何况,以自己的身体状况和年龄,根本用不着退休。戴铁郎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但说什么也晚了。
戴铁郎的退休时间是1991年9月,“我很迅速,拿到退休证后7天就滚蛋了”。
戴铁郎后来对“退休”这事一直耿耿于怀,主要是因为有两个心结,一是无法把《黑猫警长》继续拍下去了;二是觉得上海美影厂不够重视《黑猫警长》,没有使它获得应有的奖项。
在那个年代,收视率和票房对导演来说不是最主要的,作品在国内外得到的奖才是最有分量的。戴铁郎说,有评选的时候,厂里根本就没把这部片子往上报。
为此,戴铁郎甚至想过在第五集《吃丈夫的螳螂》中直接把反派一只耳写死,好让《黑猫警长》的故事彻底完结,幸亏学生兼制片人印希庸及时劝阻了他,说是“留个悬念”也好。
从上海美影厂退休后,戴铁郎过起了清贫的生活,每个月的退休金是209.5元。就算不在厂里了,但这阻止不了他创作的热情。他常会去帮别人修改原画,同时还能补贴家用。
从1953年开始,他就一直住在上海美影厂分配的一套50平米的一居室里,退休后也是。在老伴去世后,一个人生活的戴铁郎就把房间里的大床拆了,在原地拼成一张巨大的书桌,足足占据了房间三分之一的空间。平时的绘画、速写、看书、讲课,都在这张桌子上。
“她们(老伴和女儿)去世以后,我想了很久,晚年该怎样度过?最后想通了 — 艺术就是我余生的所爱和归宿。”
有艺术相伴,晚年的戴铁郎每天的生活依然过得精彩,他不仅自己创作,还开课教一些在校的大学生。
戴铁郎说自己很喜欢和孩子玩在一起,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创作,“我要不断跟上这个时代,继续为孩子们服务,哪一天活着,我就哪一天多做一点”。
05“这真是一个好时代”
直到85高龄,戴铁郎依然在坚持创作,对他来说,创作就是生命的动力,“我很忙,每天都在创作,没有停下过。外面的世界是有限的,我的世界却是无限的。我得到的是我的想象力,它与我同在,这是谁都拿不走的”。
晚年的戴铁郎在翻看曾经的手稿
2015年, 85岁的戴铁郎以艺术顾问的身份参与了“黑猫警长”系列大电影 — [黑猫警长之翡翠之星]的制作。在距离《黑猫警长》首播三十年后,“黑猫警长”这个中国最知名的动画人物之一,登上了大银幕。
三十年星辰变换,三十年河东河西,当戴铁郎再谈起黑猫警长的时候,他只是感慨:“这真是一个好时代,好到让我常常遗憾,要是再年轻一点就好了”。
而对于那些曾经看着《黑猫警长》长大的后生们,戴铁郎对他们也充满了希望,“你们还年轻,未来还很长,要过好每一天,抓住幸福。我呢,尽管已夕阳西下,但我也要过好每一天”。
正如夕阳西下,总有在地平线消失的那一刻。而昨天,戴铁郎这一轮照亮过中国动画的太阳,也收起了他最后的一丝光芒。
戴铁郎在上海美影厂的近40年间,共为三十多部动画片担任过动画设计、人物造型、美术设计、导演和编剧,启蒙了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为他们的童年,留下了最美好的记忆,也为中国动画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他对艺术的信念与态度,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学习。
正如他老人家所说的,“这真是一个好时代”,是啊,因为为有您的动画片陪伴,这才是最好的时代。
我们现在都知道了,“请看下集”永远没有了下一集,我们也将永远记得您曾经带来的感动与美好。
戴爷爷,一路走好,您永远年轻了。我们都是您的黑猫警长,向您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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