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秦人的后裔

文/徐瑾

发于2019.9.2总第914期《中国新闻周刊》

我们，秦人的后裔

对秦始皇的故事，我们仿佛知道得太多，但回忆起来反而显得面目模糊。这个时候，海外学者的研究，往往能带给我们不一样的视野。

《始皇帝》一书是日本学者鹤间和幸所写。鹤间和幸1950年出生于东京，大家熟悉的《讲谈社·中国的历史》，其中的《始皇帝的遗产：秦汉帝国》就是他所作。这套书针对的是日本普通读者，所以鹤间和幸对大众写作并不陌生。《始皇帝》考证严谨之余，文笔就很是通俗，读来很轻松。

和很多研究中国的日本学者一样，鹤间和幸看重现场。他多次来中国，去过不少历史遗迹，据说也走过秦始皇巡行的路线。他的写作中除了文献考证之外，有不少实地观察的特色，通过对原址现场的考察，努力揣摩还原历史当事人的所见与所思。比如秦始皇曾经去齐国故地拜祭，这里临近海边，他大概会对海洋景观感到震撼，或许因此进而相信海上有仙人之说吧。

《始皇帝》的写作除了基于司马迁的《史记》，还使用了其他考古成果，比如近四万字的《云梦睡虎地秦墓竹简》、北大所藏西汉竹简《赵正书》(赵正即嬴政)等。故而，有不少有意思的细节考证，比如秦二世继位时候不到二十岁，赵高不是去势的阉人，秦三世子婴不是秦二世的弟弟而是其侄子。

鹤间和幸强调，对《史记》必须持谨慎态度。司马迁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汉武帝时代，他的书写带有强烈的现实关怀。套用那句名言来说，《史记》也是汉武帝时代的当代史，司马迁眼中的汉武帝和秦始皇，形象“有所重叠”。

秦始皇和汉武帝的形象重叠，不仅仅是司马迁的视角问题，其实也因为汉帝国的特点本身。汉帝国多处继承了秦帝国遗产，汉代制度多仿效秦朝。“秦汉”往往连用，犹如“隋唐”。长达四百余年的秦汉帝国，也是中国历史最长的帝国。鹤间和幸指出，汉武帝本人十分仰慕秦始皇，但又对之怀着复杂的感情；既希望继承秦始皇遗产，又希望摆脱其灭亡“魔咒”。这从汉武帝的主要功业可以看出：他北击匈奴、南伐南越、修建万里长城、泰山封禅等，一方面何尝不是重走秦始皇老路，另一方面又希望摆脱秦朝短命的宿命。

《始皇帝》中对秦始皇的正面描写不多，而是写了他的多个侧面，在暴君与雄才大略的君主之外还原了作为一个普通男子的始皇帝。也正因此，作者对秦始皇更多是肯定，甚至认为其人生的传奇程度在帝王中也很少见，中国历代皇帝中没有哪一位皇帝的生涯像秦始皇这样“跌宕起伏、波澜壮阔”。

秦始皇的故事，其实在他诞生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大家知道，秦始皇的最大遗产之一就是创造了“皇帝”这个词语，不过，秦国霸业可以上溯到秦昭王时代。当时虽然还是战国，已经有了超越王国的霸王，秦昭王与齐湣王约定二分天下，并称东西二帝。这说明，带有世界帝国的“天下”概念，很早就已经埋下种子。

而秦始皇的故事，在秦朝灭亡时也并没有真正结束。秦朝虽然只有15年，却奠定了中国历史的基本结构。秦始皇之前，中国是真正的封建国家，列国林立；秦始皇之后，中国走向大一统国家，实行郡县制。当然，任何制度更迭，都有反扑。比如项羽的兴起，不仅是楚人的强悍，更是封建制对于秦帝国的最后一次反击，而汉武帝的伟业，只是完成秦始皇没有结束的工作。

至于秦始皇的遗产，除车同轨、书同文的统一之外，更在于，他对于中国人理念的改变。他给了大家一个全新的想法，那就是，天下是可以被一个国家甚至一个人统治的。也正因此，世界帝国的理想，开始成为中国人的主要理想，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所谓百代皆行秦政事，并不是虚言。

秦汉帝国的记忆，对于世界也依旧鲜明。我在日本访学的时候，有次与一个日本官员聊起中国文化。聊得兴起，临别时候，他特别提醒我，要多关注一个人，因为此人对于中国历史贡献很大。因为一时想不起中文发音，他拿出笔，写下了两个汉字。我一看，是“李斯”。

确实，李斯不仅是成就秦始皇统一霸业的关键人物，更是法家的代表，是中国“儒表法里”的千年政治的推手。不过说到底，李斯只是秦始皇的臣下，贯彻的还是秦始皇的意志。

即使到了现代，我们诸多制度和思维的底色，仍旧带有秦始皇时代的特色。我们，无论好坏，到底还是秦人的后裔。

《威权式法治》

我们，秦人的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