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戴铁郎:他可不只是“黑猫爷爷”
9月4日晚,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发布公告:著名美术片艺术家、一级导演、国际动画协会(ASIFA)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动画学会理事、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待遇,动画片《黑猫警长》导演、编剧戴铁郎先生,因病于2019年9月4日19点25分去世,享年89岁。
戴铁郎先生。图片来源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
“黑猫爷爷”去世的消息,很快在网络上刷屏。《黑猫警长》是真正影响了一代人的动画,也是开启了一个中国动画新时代的作品。虽然只有短短的5集,但在许多人的记忆中,仿佛贯穿了一整个童年。而那铿锵四声枪响打出的“请看下集”四个字,也让不少已经长大的成年人至今想起依然耿耿于怀。
而戴铁郎的一生,远不是“黑猫爷爷“这一个标签足以概括的。那是动荡坎坷,又充盈着倔强的天真与梦想的一生。
从“红小鬼”到“冷板凳”
1930年,戴铁郎在当时还是英国殖民地的新加坡出生,父亲戴英浪是马来亚共产党执行委员。
受父亲的影响,戴铁郎从小就是根正苗红的“红小鬼”。在新加坡读书期间,戴铁郎和他的同学时不时组织义卖、捐款,散发写着“打倒侵略者”的宣传手册。1940年,英政府将戴英浪驱逐出新加坡。10岁的戴铁郎随家人一起回到了中国。回国后没几年,由于叛徒出卖,父亲被捕入狱,戴铁郎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那时他在上海美专半工半读,白天开会、发宣传单、游行,晚上在灯下作木刻画。
再后来戴铁郎到北京学习动画,同学中有阿达(《三个和尚》导演)、严定宪(《哪吒闹海》导演)、林文肖(《雪孩子》导演)和胡进庆(《葫芦兄弟》导演)等。
《黑猫警长》
进了学校以后,戴铁郎才发现,同学们大多已在美专学过动画的基本课程,基础扎实。为了赶上进度,晚上9点熄灯后,他就悄悄爬起来,借着厕所的光,给自己开小灶;休息天,同学们出去逛街,他也在寝室里继续学习。
由于早早参加革命工作,戴铁郎从小是许多当时大人物都认识的“红小鬼”。初进美影厂时,他风光一时,可美影厂在他最黄金的年华中却没能让他大展拳脚。进厂后不久,轰轰烈烈的“反右”运动开始了。父亲受“潘汉年案”牵连,“红小鬼”一下就变成了“黑小鬼”,冷板凳一坐就是二十多年。进厂23年,他没有担任过任何一部动画片的导演,直到潘汉年1982年得到平反,戴铁郎已经52岁了。
那些年里,和他一起进厂的同学们大展身手,作品屡获大奖,而他只能埋头做些幕后工作。戴铁郎晚年曾在接受采访时谈及这段往事,也坦承一开始的确心里不是滋味,但时间久了也就渐渐接受了。好在画笔在手,真心热爱动画的他也时刻准备着自己的创作。不能做导演,就埋头画画。在为著名的水墨画动画片《小蝌蚪找妈妈》画金鱼时,他反复修改、精益求精,一共改了6稿。如今看他参与的作品,《骄傲的将军》《小蝌蚪找妈妈》《牧笛》等部部经典中都有他的心血。
《小蝌蚪找妈妈》
《牧笛》
《黑猫警长》的大器晚成和壮志未酬
历史的纷扰最终没有埋没戴铁郎的才华。
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戴铁郎曾在偶然的机会下,看到了《黑猫警长》剧本的雏形:当时在报纸上连载的以黑猫警长为主角的科普小故事给了他创作的冲动。
早年海外生活的经历,造就了戴铁郎在当时与众不同的思维和眼光。但在美影厂尚处于“计划制片”的时期,《黑猫警长》做成系列片的想法并没有得到厂里的支持。在选题被否定后,他自己改编剧本、设计场景,起用刚刚进厂的年轻人组建班底。
《黑猫警长》截图
戴铁郎自己设计了许多黑猫的形象,拿到幼儿园、少年宫四处征求意见。几经易稿,最终确定了后来一个头戴警帽的警长形象。据他的同学严定宪回忆,戴铁郎一直就喜欢带有科技元素和色彩的东西。所以他在当时订阅了许多国外科技刊物,“热追踪导弹”、“喷气式摩托车”等一些新式武器,就是从这些杂志里获得的灵感。
这个美影厂的“边缘剧组”花了10个月做出了两集动画片,在内部放映后却被叫停了,理由是:“里面打打杀杀,不符合传统美学,里面的科学道理也没有什么艺术性。”
直到一年半以后,一位北京总局的领导看了,觉得不错;一些小朋友试看后,反响也很热烈。在不做任何宣传的情况下,《黑猫警长》才得以播出。
如今想来,《黑猫警长》在当时有相当的超前性,动物形象趣味十足,除了告诉孩子们正义、团结、有爱、勇敢、求真等普遍动画片都会涉及的“正能量”主题之外,也少有的触及到鲜有动画片会提及的告别、死亡等主题。不开英雄光环,代表正义的白猫班长原来会离开;而公螳螂早早写好遗书,请求妻子吃掉自己的“童年阴影” 后来成为许多人对神奇大自然规则的初体验。
给大家带来童年阴影的螳螂夫妇
相比于当时运用剪纸、水墨等传统艺术表现手法在国际上屡获大奖的中国学派艺术动画片,《黑猫警长》显得没有那么“高级”,但如今看来,作为森林卫士的黑猫警长,是多少孩子童年最生动的陪伴和回忆。甚至,作为动画系列片的“先行者”,从《黑猫警长》的成功开始,美影厂也开启l了创作方向的转型之路。
而作为一位动画导演,戴铁郎甚至比美影厂其他的导演有着更鲜明的创作风格和一以贯之的主题,和他交往过的人都记得他喜欢自然和科学,其执导的其他作品,如《我的朋友小海豚》《九色鹿》《森林小鸟和我》等,在创作上也从来没有偏离过对于环保主题的表达。
《九色鹿》
《我的朋友小海豚》
1990年代初,戴铁郎到了退休年龄,加上和漫画原著作者诸志祥的版权纠纷,《黑猫警长》的“请看下集”再无回音。
他真正的导演生涯只有短短十年,这让戴铁郎多少有些不甘心。退休后,为了补贴家用,戴铁郎每天骑车去郊区,帮别人修改原画。直到80多岁,戴铁郎依然在创作。曾经有探访他家的记者发现,在他的房间中央,一张书桌就占去了三分之一的空间,这是在老伴去世后,戴铁郎把大床拆了,请人帮忙在原地拼起了一张大书桌,平时他就在这张书桌上绘画、创作、讲课。在2012年接受《文汇报》采访时,戴铁郎感慨:“这是一个好时代,好到让我常常遗憾,要是再年轻一点就好了。”
晚年在教学岗位继续发挥余热
晚年的戴铁郎虽然没有活跃在动画创作的第一线,但依然在为中国的动画事业发挥余热。他参与组建了中国美术学院高等职业技术学院的动画系,也在美院的影视动画学院担任研究生导师。
中国美术学院一位老师回忆,戴铁郎很喜欢和学生们交流,在身体状况还不错的时候经常来学校,学生们也乐于给他展示他们的作品。“他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和学生聊天一聊就可以聊很久,对教学很有热情。”虽然动画的技术在更新,但在老师看来,动画是什么、动画应该怎么做这种本质的东西戴铁郎理解得很透,对参与搭建教学体系很有帮助。
《黑猫警长》新版电影的导演于胜军在当初制作电影的时候和戴铁郎有过不少交流。作为电影的艺术顾问,戴铁郎没有插手创作,却是于胜军的“定心针”。于胜军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自己这代人对于老美影的作品有一种“朝圣”的心态,当时面对这个影响了几代人的“国民IP”他的压力非常大,戴铁郎知道后主动从杭州到上海来和他见面,尽管当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并不算好。“我本来以来他是那种很固守传统的老先生,没想到他思维非常活跃,思想也很open,一点都不教条。而且他对于他的作品也没有那种‘护犊’的心态,反而一直在鼓励我创新。现在想想他当时做《黑猫警长》也是美影厂的创新和叛逆者。”于胜军说,和戴老一段奇妙的缘分也会成为他未来做动画的动力。
于胜军还记得和戴铁郎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当时他已经八十多岁,但眼里有藏不住的天真,“你看他的眼睛,那绝对不像是一个老人的眼睛,他眼神里还有童真,他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对技术也好,对我们的工作方式也好,他都抱有持之以恒的好奇心。”
前些年,一则关于“黑猫爷爷”被迫退休的知乎热帖述说了戴铁郎退休后不尽如人意的生活状态,加上老伴女儿相继离世,儿子健康也出了状况,晚年的戴老还要承担照顾儿子的重任,生活十分艰辛。
这些年,因为准备帮戴铁郎写回忆录,中国美术学院的老师陆陆续续对戴铁郎进行采访,在他看来,戴铁郎一生坎坷,经历无数挫折,但依然保持乐观。“他回忆自己那么多事,许多在我们看来都不愉快,但他并不痛苦。”这位老师记得,当戴铁郎跟他描述自己登上回国的船时,当时他的父亲在船里的狱仓关押着,而他在甲板上,感觉“海鸥一路唱着歌和我一起回家”,“他本性真的是一个很乐观而且很浪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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