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利亚之死：武藏号战列舰的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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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高荷义之笔下的战舰武藏，昭和19年（1944年）10月，莱特湾海战。

发生在1944年10月的莱特湾海战（Battle of Leyte Gulf）对于日本海军来讲是一曲末日挽歌（关于莱特湾海战的研究非常之多，诸位可以看Samuel Morrison的评述，本文这里就不展开了）。在这次海战中，日本海军的战舰武藏的沉没是一个直到现在都在反复被提及的事件。一方面，作为大炮巨舰主义登峰造极的作品，战列舰武藏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用自己的巨炮轰击对方目标，实在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另一方面，战舰武藏在沉没之前遭受了美军的六轮空袭，被命中炸弹17枚，鱼雷20枚（这只是有据可查的），面对这样的空袭烈度，武藏号在海面上苦苦挣扎了半天才最终沉没，其防御设计和舰员素质之高亦是令人叹为观止——这样一艘船以这样的方式沉没，本身就已经是史诗一样的传奇了。

本文试图尽可能从日本海军一方的角度展开，还原战舰武藏服役生涯中的最后24个小时。关于1944年10月24日发生在锡布扬海的事情，不同的资料会有不同的说辞，那么笔者能做的，也只是尽量还原历史而已。

1，莱特湾战前：

莱特湾海战之前，战舰武藏最后一次有机会进入船渠大修是1944年4月10日到27日期间，在那次大修中，武藏号两舷的155毫米副炮被移除，在每一侧原先的副炮位置加装了三座开放的九六式25毫米三联装机枪塔。除此之外，全舰加装了16座封闭式的九六式25毫米三联装机枪战位和25座单装九六式防空机枪战位，对空射击指挥仪也增加到了14座。为了给如此之多的防空兵装腾地方，两座探照灯和相应的方位指示器都被移除。经过这次改装，武藏号的防空火力达到了115门25毫米防空机枪（30座三联装炮塔和25个单装的机枪战位）。除此之外，武藏号加装了两具22型对海搜索电探和两具13型对空搜索电探。当然，为了操纵这些兵器，武藏号的乘员组也有所增加。

1944年7月2日-8日，马里亚纳海战后，武藏号回到吴港，又加装了5座九六式25mm三连装机枪塔，这样她的防空火力达到了130门25mm机枪（35座三联装炮塔，25门单装机枪战位）——这样的防空配置是武藏号沉没那一天的防空火力。另外，据武藏号上的老兵回忆，武藏号加装了两座防空用12cm二十八连装喷进炮，这个论断被保罗·艾伦的武藏号残骸调查所证实。

1942年，武藏号初服役时的状态。注意左右舷侧的两座155mm三连装副炮炮塔。

1944年经过防空火力强化的武藏号，舰体中部被密密麻麻的高射炮战位所覆盖。

放几张大和号装甲带的图（武藏及大和的主装甲防御带设计完全一样），这对于理解武藏号在空袭时遭到的损伤还是必要的。

武藏号的主防御带，黑线标出的重点防御区划。

大和级战列舰的侧面和顶面投影图纸，当然武藏也是这样的。

武藏号舰体中部的装甲带纵剖面，三层船底的结构理论上可以使战舰在被命中2到3枚鱼雷时继续保持战斗力。

除了舰体防御，关于武藏号的防空火力和雷达，也有几张直观的图。

九六式防空机枪，这是二战时期日本海军主要的小口径防空武器。

开放式的三连装九六防空机枪战位，这种机枪战位中的操作员暴露于敌人空袭下，其实很危险。

封闭式的三连装机枪战位，背后是封闭式的双联装127mm高射炮战位，此图来自于电影《男人的大和》复原道具。

八九式127mm双联装高炮，武藏号上左右两侧各有三个这种高炮的封闭式战位（见上图电影道具）。

13电探和22电探，在战舰武藏上，13电探装在后桅杆上，而22电探装在舰桥两侧。

战舰武藏装备的12cm二十八连装喷进炮，具体位置是在武藏号烟囱两侧根部。

战舰武藏的二十八连装喷进炮位置，红圈处。

2，航向莱特湾：

在7月份的维修之后，武藏号战列舰直到沉没都没有机会再次进行维护。1944年10月15日，舰长猪口敏平大佐被晋升为海军少将。1944年10月18日，为了应对突入莱特湾后“可能发生的夜战”，武藏号和大和号漂亮的木甲板被涂成深色。除此之外，武藏号在新加坡的林加延锚地用当地工厂送来的油漆重新刷了一遍舰体，这种油漆偏银白色，从空中看和其他战列舰鼠灰色的舰体反差非常明显。

1944年10月，出征莱特湾前的日本舰队一部分，由远及近，战舰武藏，战舰大和，巡洋舰最上和战舰长门。

1944年10月22日，战舰武藏和栗田舰队的其他舰只一起离开了文莱锚地，踏上了前往莱特湾的不归路——这次莱特湾海战前，很多日本将官对于战争的前景大体上都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给这些战舰找个安息之地罢了”。

莱特湾战役相关的地图，栗田舰队出发后，经过巴拉望水道，穿过锡布扬海，再经过圣伯纳迪诺海峡，就会到达萨马岛附近的预想主战场。

1944年10月22日，出征前的战舰武藏。

1944年10月22日，出发前往莱特湾的栗田舰队，武藏号是右起第二艘船。

10月23日，栗田舰队通过巴拉望海峡的时候遭到美国潜艇伏击，旗舰重巡洋舰爱宕和另一艘重巡洋舰摩耶沉没（10月23日下午，摩耶号的769名幸存者首先被驱逐舰秋霜救起，再被转移到了武藏号上）。重巡洋舰高雄受重伤向新加坡返航。栗田司令长官被救起后将旗舰换到战列舰大和号上，率领舰队继续向莱特湾开进，舰队于次日到达锡布扬海。

这张图上，右侧小图是栗田在10月23日清晨被潜艇伏击时舰队的阵型，这次伏击导致三艘巡洋舰的损失。

3，锡布扬海：

1944年10月24日，经过两天航行，毫无航空掩护的栗田舰队不但损失了三艘巡洋舰，自己的行踪也暴露了。为了预防肯定会到来的空袭，0743时（当地时间，以下同），栗田下令舰队编为两个防空轮型阵。武藏号战列舰位于第一个防空轮型阵的内圈右后侧。

居左居中换一张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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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10月24日清晨，锡布扬海上，栗田舰队的两个防空轮型阵。

0810时，武藏号上的瞭望员目视观测到美军侦察机。栗田司令长官命令武藏号对美军飞机的通讯进行无线电干扰。

1944年10月24日清晨，从美军侦察机上拍摄到的栗田舰队。

1000时，武藏号防空观测员确认110度方向（海事上正北为0度，然后顺时针转一圈刚好360度，110度方向是东偏南一点点）的40架美军飞机。武藏号继续试图对美军通讯实施干扰。1025时，武藏号开始对来袭的机群开火。

第一波攻击：

1029分，8架地狱俯冲者对武藏号实施攻击，四枚炸弹在距离武藏号很近的地方爆炸，这些近失弹震裂了两个油舱，飞溅的弹片也对暴露在外的25mm机炮操作员造成了损伤。不过对于武藏号防空损害最大的是地狱猫战斗机的扫射，战斗机的低空清场对防空炮操作员的杀伤极大。与此同时，一颗炸弹直接命中一号炮塔，但被厚重的装甲弹开了，炸弹在空中爆炸，一号炮塔上只留下了凹坑。

美军的格鲁曼复仇者鱼雷机也在下降高度对准武藏号投放鱼雷。猪口舰长下令右满舵，武藏号的127mm高射炮击落了两架鱼雷机，但其中一架在坠毁前投放的鱼雷击中了武藏号右舷中部，第11号锅炉舱的位置。鱼雷命中后武藏号右倾5.5度，但在一系列的损管作业之后，武藏号的倾斜恢复到1度，对正常作战和航行暂时还没有影响。

第一次攻击之后，武藏号被命中的炸弹和鱼雷。

第一波攻击之后武藏号倾斜的状况。

在这次攻击中，武藏号发射155毫米炮弹48枚，127毫米高射炮弹167枚，25毫米炮弹不计其数。击伤两架地狱俯冲者，击落两架复仇者鱼雷机，自身的航速和战斗力基本没有受到影响。

第二波攻击：

1154时，武藏号的电探侦测到方位290度，距离81公里的机群飞近。

1157时，电探侦测到美军机群方位210度，距离80公里。

1204时，美军机群可以被目视观测到，距离30英里右舷方向。整个舰队加速到24节，在25000米距离上，武藏号主炮瞄准美军机群打出了三式烧霰弹（猪口敏平舰长极不情愿在防空中使用这种炮弹，因为几次发射就会使炮膛遭到损伤，但在炮长和副舰长的坚持下，猪口只好让步）。

8架地狱俯冲者从舰首和舰尾方向俯冲下来，武藏号的高射炮击落其中两架，击伤四架。但武藏号被两枚炸弹直接命中。一颗炸弹击中舰首锚甲板，穿越了数层甲板后掉入了水线上的海面。另一颗炸弹击中了左舷4号127mm高射炮塔附近，穿透上层甲板后在乘员舱和锅炉舱之间爆炸。爆炸破坏了蒸汽管道，左舷内侧推进轴的引擎舱（2号引擎舱）和锅炉舱（10号锅炉舱）很快就充满了致命的蒸汽，不得不进行疏散。武藏号的航速开始下降。

美军第二波攻击中，拼命转舵规避的武藏号。

与此同时，复仇者鱼雷机从两舷夹攻武藏号。武藏号左舷被三枚鱼雷击中。一枚鱼雷命中引起的震动造成了液压驱动装置的损坏。除此之外，另一枚鱼雷命中导致了左舷外侧推进轴引擎室的变形。现在坏了一根推进轴的武藏号只能靠三轴推进，舰首部分也下沉了6英尺之多。这次空袭过后，武藏号的最大航速只能达到22节，为了不让武藏掉队，栗田下令舰队减速到22节。

在这次进攻中，一枚飞溅的弹片引爆了一号炮塔中间炮管内部的弹药，导致武藏号的一号炮塔瘫痪。两次空袭下来，武藏号受损严重，但还在继续航行，且保持了相当的战斗力。

武藏号在第二波进攻中遭受的损伤。

第二波空袭之后，由于击中武藏号的鱼雷集中在其左舷，武藏号向左倾斜，且舰首开始下沉。

第三波空袭：

1331时到1355时，武藏号遭到了第三波空袭。这次空袭中，武藏号一号炮塔左边附近的舰体挨了四颗炸弹，这是可以确定的，然后可以确定武藏号在这次空袭中挨了四枚鱼雷，但其命中位置存在争议。其中一枚鱼雷击中右舷一号炮塔前方，造成了此处舰体变形和结构破坏。武藏号损管队员向左舷注水，让迅速右倾的舰体复原。但此时，用作损管的储备空余舱室已经灌满了海水。武藏号舰首已经下沉了13英尺，航速进一步降低到20节，这样的话，她不可能跟上舰队的其他成员了。

这次空袭中，武藏号用主炮打出了13枚460毫米三式烧霰弹，42枚155毫米炮弹，294枚127毫米高射炮弹和无数的25毫米高射炮弹。

第三波空袭时武藏号受到的损伤。

第三次空袭之后，靠着损管队员娴熟的注排水技术，武藏号的倾斜角再次恢复到了一度以内，但此时再没有额外的空舱室承受多余的打击了。

第四波空袭：

美军的这次空袭（1420-1445时）冲着大和号和长门号去了，武藏号受伤之后已经落后于大和长门，但还是尽力为舰队提供防空火力掩护，这次空袭中，武藏号打出了15枚460毫米三式烧霰弹，37枚155毫米炮弹，116枚127毫米炮弹，还有不计其数的25毫米炮弹。

第四波空袭中拼命躲避的战舰长门。

到了这个时候，武藏号已经被9枚鱼雷和8枚炸弹命中，这种打击烈度足够让好几条其他的船葬身海底了。但是武藏号战列舰还在继续向前开进，且对空倾泻着防空炮火，这让美军飞行员印象极为深刻。

第五波空袭：

按照美军飞行员的说法，武藏号（当时的说法是一艘大和级战列舰）在1500时左右大概只有8节左右的航速，漏油，远远拖在舰队后方。于是，美军的第五波空袭就冲着武藏号来了。

1515时左右，空袭日军舰队的美国飞机拍下的照片，武藏号是左边居中的那艘大舰。

美国飞机拍下的照片，第五波空袭中的武藏号。

艺术画还原，伤痕累累的武藏号在第五波美军空袭中被鱼雷击中瞬间。

这次空袭中，三枚鱼雷击中武藏号左舷，其中一枚鱼雷损坏了武藏号勉强还能用的几个锅炉舱，武藏的速度进一步减慢。

与此同时，武藏号又被数颗炸弹击中（命中的炸弹数目不同资料有出入），三枚炸弹命中舰首左舷方向，造成了内部损坏，还有一枚命中舰体中央结构。

在这个时候，武藏号靠着向一些功能性舱室注水，尚且可以勉强维持右倾一度的姿态，航速进一步降低到13节左右。

第五波空袭之后的武藏，受到的损伤惨不忍睹。

第六波空袭：

法语当中的 Coup de grâce 有缩短猎物痛苦的最后一击的意思。1325时，武藏号遭遇了美军的第六波空袭。此时海面上奄奄一息的武藏没有足够的速度和机动能力去躲避空袭，且防空火力也损毁大半，变成了美军理想的猎杀对象。

武藏号这次被数颗炸弹击中，其中一颗命中了第一舰桥，猪口舰长肩膀受伤，退至第二舰桥指挥。其余军官也伤亡惨重。

对武藏号而言，最要命的是这次空袭中击中左舷的7枚鱼雷。到现在为止，武藏号已经遭到了17枚重磅炸弹和20枚鱼雷的蹂躏，还能浮在海面上以6节的速度前进。但这个时候，海水正从左舷的缺口涌入，武藏号的倾斜变得愈发严重起来。

遭到美军六次空袭之后的武藏号，即使如此，她还没有马上沉没。

第六波空袭之后，战舰武藏的前甲板几乎没入水下，且左倾愈发严重起来。

终曲：

战舰武藏在这一天遭到了一艘军舰能遭受的除核武器攻击之外最严重的打击，这样的打击，前无古人，后恐怕亦难有来者了。1700左右，栗田舰队的其他军舰担心美军进一步的空袭，向西暂时退避。在退避过程中，他们看到了千疮百孔但还漂浮在海面上的武藏号。栗田给武藏号的最后命令是这样的：武藏号以最大速度前进或后撤，成为陆上炮台。为了预防不测，三艘驱逐舰伴航武藏边上。

武藏号留存世间的最后一张照片，拍摄于1944年10月24日1700-1800时，驱逐舰矶风摄影。

但这个命令已经不可能执行下去了。此时的武藏号向左倾斜越来越严重，所有能动的东西（包括还能动弹的伤员）都被集中在军舰右舷试图平衡重量。军舰的左边主錨也被抛弃，但这些都无济于事。美军的空袭结束，在甲板下奋战一天的部分舰员上甲板透口气——他们看到的一切是人间炼狱的景象。之前鱼雷和炸弹命中武藏号的声音被他们误以为是战舰主炮在开火，但现在他们看到了残破不全的上层建筑，到处躺满了伤员，被血洗的甲板，还有严重倾斜的舰体。

艺术还原，行将就木的武藏。

武藏号保持左倾5度到10度的姿势三个小时之后，1900左右，倾斜开始增大，猪口敏平舰长下达了弃舰命令，并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写下自己的遗嘱，他写道，他犯了一个坚持大舰巨炮主义的错误，请求天皇和国民原谅他的错误。然后他拒绝了其他军官要求他撤离的请求，把笔记本交给了副舰长。

猪口舰长下令转移天皇照片，副舰长带着剩下的人到舰尾点名，1915时，军舰旗降下，副舰长下达了“全员弃舰，各自逃生”的命令。猪口舰长把自己反锁在了舰长室，从此再也没有人见到他。

艺术画，战舰武藏的最后时刻，1944年10月24日1930时左右。

武藏号的倾斜越来越大，7:30分，倾斜角达到30度，7:36分，武藏号翻了过来，并很快沉入海底——她带走了1023人的生命，幸存的1376人中，有些是武藏号前一天搭救的摩耶号巡洋舰幸存者。在驱逐舰搭救幸存者时，有人听到水底的爆炸声，那是武藏号的弹药库爆炸了。

武藏号最终的状态，艺术复原。

战舰武藏最终的葬身之地位于北纬13度07分，东经122度32分，锡布扬海。

后记：

武藏号的幸存者被运往菲律宾或日本本土，继续他们的战争。1945年8月15日，战争结束，8月31日，战舰武藏才被正式被日本海军除籍。

2015年3月，武藏号战殁71年后，微软公司创始人之一保罗·艾伦用深海探测器找到了武藏号的残骸，武藏号躺在海面下1000米的一处海底悬崖处，找到的残骸四分五裂，舰尾完全翻了过来，而舰首直直地插在海底。

武藏号的舰首，那个柚木做的菊花纹章早就被腐蚀掉了。

武藏号舰尾的水上飞机弹射器。

对于武藏号的残骸对应她生前的哪个部分，保罗·艾伦给出的解释。

保罗·艾伦说， “受我父亲在美国陆军服役的启发与鼓舞，我从小便着迷于二战史。‘武藏’号是一个真正的工程奇迹。内心深处作为一位工程师，我特别欣赏这艘战列舰的建设技术。我很荣幸能够参与发现这艘军舰史上的重要战列舰，并且铭记在武藏号上服役的战士无所畏惧的勇敢精神。”

那么当然，武藏号的葬身之地，作为战争公墓，会按照日本传统得到尊重。

No father seek his merits to disclose,

Or draw his frailties from the dread abode,

(There they alike in trembling hope repose)

The bosom of his Father and his God.

——————Elegy Written in a Country Churchyard, Thomas Gray

别再想法子表彰他的功绩，
也别再把他的弱点翻出了暗窖
（他们同样在颤抖的希望中休息）。
那就是他的天父和上帝的怀抱。
　　　　　　　　　　　　　　——《墓园的哀歌》，托马斯·格雷，卞之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