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3日 星期一

饶宗颐:我的学问之根在上海

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今晨驾鹤大行。本报记者李天扬曾为“夜光杯”独家专访这位学术泰斗,那次,他第一次公开对媒体说出了那句“我的学问之根在上海”。

饶宗颐:我的学问之根在上海

东方既白,在微信群里惊闻饶宗颐先生逝世。到各大网站搜索,未见权威报道,便祈愿,这是误传。却不料,这消息,竟是真的。

饶公2月6日凌晨驾鹤大行,先生出生于1917年8月9日,享年101岁。

饶公是公认的国学大师,他学问精深,涉猎广博,我一后生小子,难述其万一。但在五年前,我有幸采访了先生。按理,记者采访名人,是正常工作,应避免用“有幸”一词。但在2012年夏天,饶公北来,就任西泠印社第七任社长,并在上海办书画展。6月27日,经王运天、丁和两位同道牵线,我在先生下榻的西郊宾馆,独家采访了他,确有三生有幸之感。访谈中,饶公思维敏捷,谈笑风生,笑言“香港原来是文化沙漠,因为有了我,沙漠变绿洲”,并第一次公开对媒体说出了那句“我的学问之根在上海”,我把这句话,写作标题。报道于2012年7月1日刊于新民晚报“星期天夜光杯”封面。这次采访,成为我新闻生涯的难忘一折。

饶宗颐先生一路走好!

饶宗颐:我的学问之根在上海

这个六月,九十五岁的饶宗颐先生格外地忙。

6月22日,在香港主礼“饶宗颐文化馆”开馆仪式;

6月28日,出席在上海美术馆举办的“饶宗颐教授上海书画展”;

6月29日,出任西泠印社第七任社长后首次莅临杭州西泠印社。

真可谓行程满满,成果满满。

在学界,向有“南饶北季”之说。“北季”,即季羡林先生。季先生曾撰文辞谢“国学大师”、“学界泰斗”、“国宝”三顶桂冠。季先生之自谦,众人称誉。那么,季先生外,还有谁能当得起“大师”“泰斗”“国宝”之称呢?恐怕,唯有“南饶”饶宗颐先生了。许嘉璐教授有言:“饶宗颐先生在当代是唯一的丰碑!”

海上因缘

6月27日上午,我来到西郊宾馆,有幸独家采访了饶宗颐先生。饶公面容清瘦、神采奕奕、谈笑自若。

此次“上海书画展”,名曰《海上因缘》。我便从这四个字问起。饶宗颐先生确认,这名字是他亲自起的。我好奇,饶公与上海,究竟有什么样的因缘?

饶公的学识,博大精深,他于甲骨学、敦煌学、古文字学、词学、经学、楚辞学、考古学、潮学、目录学、简帛学等,均有专著。却不知,他在诸多学术领域,均与上海有着不解之缘。

饶宗颐先生告诉我,他与谢稚柳先生是故交,正是因为几十年前,谢先生给他看了一个关于敦煌的手卷,激发了他研究敦煌的兴趣。他说:“那时候,我还没去过敦煌。而谢稚柳先生已经在敦煌学研究上颇有心得了。”

跟饶宗颐先生在学术上合作最多的,要数上海博物馆的老馆长沈之瑜先生。两位先生的合作领域,是甲骨学。1982年,沈、饶二位先生共同发起编写《甲骨文通检》。沈先生逝世后,其遗稿《甲骨文讲疏》出版时,饶公亲自为书题签,并作《金缕曲》追念,词中言道:“向壁虚词庶可免,经艺本根共系。犹记得,沪滨联辔,绿醑黄花屡尽兴,每念君,抚卷漫屑涕。”沈先生之女沈建华后来也在甲骨文研究上协助饶公工作。他说:“她帮了我很大的忙。”忆及沈先生,饶公深情地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饶宗颐:我的学问之根在上海

饶宗颐在西郊宾馆接受本报专访 丁和 摄

上海博物馆的另一位老馆长马承源先生也是饶宗颐先生的老朋友。两位的合作研究领域,则是楚简。当年上博入藏的一批楚简,正是发现于香港古玩市场。马先生曾说:“这批战国竹简的发现,其意义比新造一座博物馆还要大。”而饶、马二位的研究,揭开了先秦、战国史上的许多不解之谜。

历数了在各个学术领域与上海的关系之后,饶公提高了声音说:“我的学问之根在上海!”

身为书画大家,饶宗颐先生还跟上海的书画家唐云、谢稚柳、钱瘦铁、刘旦宅等,都过从甚密。而“海上”二字,意蕴深远。上海独特的地域文化,深刻地影响着艺术家的生存方式和创作趋向。所谓“海上画派”之意,亦在此。有意味的是,西泠印社首任社长吴昌硕先生,便是“海上画派”的一代宗师。如今,出任西泠印社社长的饶公,在他的“上海书画展”开幕之后,便驱车赴杭,踏访孤山,不也是一段“海上因缘”吗?

东学西渐

饶宗颐先生堪称文化昆仑。可能许多人会像我一样好奇,为什么在被有些人称为“文化沙漠”的香港,会生长出如此伟岸的一棵“文化大树”?听到我这样发问,饶公开起了玩笑:“香港因为有了饶宗颐,沙漠变成了绿洲。”看我开怀大笑,他俏皮地提醒:“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别人说的。”

说到为什么能取得几乎是两岸三地独一无二的巨大学术成就时,饶宗颐先生坦言,这确实是得益于香港的独特优势。饶公用敦煌学研究来举例说明。在内地学术环境封闭、与海外交流极少的岁月里,饶公有机会到美国、欧洲、日本接触许多流落海外的敦煌学材料。而祖国改革开放之后,饶公又率先与内地学界广泛合作交流,更有机会到敦煌实地考察,研究留在内地的敦煌学材料。仅仅在材料的占有上,饶公就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敦煌学研究是如此,其他学科亦然。

香港,本身就是东西方文化交汇、交流、交融的桥梁。身居香港的饶宗颐先生也正是中国与海外汉学研究不可多得的桥梁。1956年,饶公在伦敦大英博物馆所藏敦煌经卷中,搜寻到千年秘籍《敦煌本老子想尔注校笺》,将其全文录出,并作笺证,阐发原始道教思想,引发了欧洲学界确立道教研究的长期计划。

饶宗颐:我的学问之根在上海

记忆力极佳的饶宗颐先生向我如数家珍,叙说他把中国文化推向世界所做的工作以及获得的成就:

1962年,获法国法兰西学院颁授“汉学儒林特赏”;

1968至1973年,出任新加坡大学中文系主任;

1970至1971年,任美国耶鲁大学研究院客座教授;

1972年,任法国远东学院院士;1978至1979年,任教法国高等实用研究院;

1980年,在日本京都大学、九州大学、北海道大学讲学;

1993年12月,获颁法国索邦高等研究院人文科学博士,是研究院建院125年来颁授的第一位人文科学博士;

同月,获颁法国文化部文化艺术骑士勋章……

饶宗颐先生把他的这部分工作,称为“东学西渐史”。他怕我听不懂他带广东口音的普通话,拿过我手中的笔,在我的名片背后,写下了苍劲有力的“东学西渐史”五个字。

饶宗颐:我的学问之根在上海

饶先生手书

晚清以降,西学东渐,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在欧风美雨中飘零,一代又一代学人心怀中华文化复兴之志,孜孜以求,苦心经营。而饶宗颐先生以他的卓越学识和独特地位,成为东学西渐的先行者和集大成者。他的学术生涯,确实堪称一部“东学西渐史”。

在出任西泠印社社长的仪式上,他语重心长地希望:西泠印社能不仅仅限于刻印,而要经过开拓与努力,提升到学术层面,让全世界都能够了解中国的文化艺术。

从饶公写给我的这五个字中,端可见一代学宗的苦心孤诣。

学艺双携

采访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这次“上海书画展”上。当我对饶宗颐先生能在学术和艺术上同时取得极高成就表示敬佩时,饶公说:“我一向是主张学艺双携的。”

话说到此,因为饶宗颐先生要赶到龙华寺参访,专访只能告一段落。饶公指了指他的女婿、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艺术统筹主任邓伟雄博士,笑着对我说:“有问题你可以问他,他的回答完全可以代表我的观点。”

饶宗颐先生的书画水准,世所公认。而饶公“学艺双携”的探索,亦多受赞誉。香港特别行政区民政事务局局长曾德成评价说:“先生学艺双携,于丹青琴韵中,钩沉文史,涵泳古今;以学问来养育艺术,用艺术来滋补学问,以丹青不老之心去探索学问,亦用一个文人学者的深度来表达艺术。”明乎此,即知“学艺双携”之探究,亦是对中国文人画传统的继承。

对于饶宗颐先生之“学艺双携”,邓伟雄先生深有会心。他在香港书展主讲了一次介绍饶公书画艺术的讲座,即以此为题。他在讲座中说:“饶先生认为学术与艺术是相通的。许多画家临摹八大山人,学的是技巧,但饶先生关注的是八大画中表现的禅宗精神。又如元代许多画家与道教有密切关系,饶先生对他们的画和道教都很有研究,临摹时就着重表现道教精神。”

饶宗颐:我的学问之根在上海

饶宗颐画作

邓伟雄先生一再强调说,古代的大书画家,从宋代的苏东坡,到明代的文征明,再到清末的沈寐叟等,都是大学者。在古代,如果不是大学问家,是很难成为书画大家的。

当我问及为什么在当代像饶宗颐先生这样的“学艺双携”大家很少时,邓伟雄先生连连摇头说:“不能这么说。内地的许多书画名家,也是学问大家,比如,谢稚柳先生在敦煌学上的学术成就,就不比他的艺术成就差;再比如,钱瘦铁先生在金石学上的成就也很高。饶先生认为,内地很多书画家都是学者,这一点千万不要忘记。”

邓伟雄先生说:“饶先生的学术和艺术,是互补互益的。他的学术和艺术不断地开拓精进,呈现全新面貌,取得全新成果,就是在学术和艺术上各自有了新的想法、观念,都可以相互推动。”

这种互补互益,伴随着饶宗颐先生长长的学术、艺术生涯,使得他在学艺两端一直极具开创性,老而弥新。饶公于耄耋之年,突破了中国山水画南北宗的道统,开创出独具面貌的“西北宗”画风。在饶公的山水画作里,不仅表现出大西北山川的独特地理地貌、纹理气息,更把他在敦煌学研究中的心得融于画中。

饶宗颐:我的学问之根在上海

饶宗颐画作

这次“上海书画展”,饶宗颐先生精心挑选了各个门类的作品,相当完整地呈现了他在书画上的成就。邓伟雄先生说:“饶先生这些年来学术上的思考成果,也体现在这些艺术作品里,这次特意来上海向朋友们报告。”

这,是多么难得的因缘。

(刊2012年7月1日《新民晚报·星期天夜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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