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3日 星期六

罗马是个大块头

罗马是个大块头

李筠&萧三匝/对话

萧三匝/整理

大国如何才能实现长治久安?十多年来,民间学术团体——“大观”学术小组的研究一直聚焦于此。之所以如此,显然是因为中国本身就是一个大国。你可以把这个学术团体的定位理解为一种前瞻的努力,也可以理解为一种中国知识分子自古以来的忧患意识使然。

“治大国如烹小鲜。”问题是,具体如何烹法?

近年来,这个团体中的学者纷纷走向前台,推出他们长期的研究成果,那就是用“史纲”体鸟瞰中西历史,并希望从中找到成败镜鉴。所谓“史纲”,“史”是历史,“纲”是逻辑。历史自有其运行逻辑,只是想看清并不容易。

先是外交学院教授施展讨论中国历史的上千页学术著作《枢纽》赢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然后互联网学习平台“得到”强势力推“大观”学者开讲中西史纲。于是,施展推出了《中国史纲》,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李筠推出了《西方史纲》《罗马史纲》,后者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开讲《中世纪史纲》。如今,读书界正在兴起对李筠教授《罗马史纲》的热议。

作为对西方和世界历史影响巨大的帝国,罗马的成功和失败到底能带给我们什么启发?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李筠会说是“共和”;如果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表达,李筠会说“要让人愿意跟你玩儿”。

罗马是个大块头

《罗马史纲》书籍封面

罗马够大,玩得够高级

萧三匝:“大观”学术小组的研究方向定于超大规模共同体如何才能实现长治久安,为什么确定这个方向?

李筠:我们对学术界有自己的不满,觉得学术界对大的、宏观的问题谈得太少了,谈鸡零狗碎的问题太多了,大家找不到地方聊大问题,所以我们决定换一个玩法。先把整个世界跑一圈,把主要的大国都体检一遍,研究他们近代是怎么成长起来的,古时候提供了什么元素,有什么包袱,近代史有什么曲折,有什么个性。把这个版图拼全了,才可以讲中国处于一个什么样的格局之内。不是1840年以来,而是500年以来,在世界局势之中,中国处于一个什么地位。把时间拉长以后,很多东西就没有那么局促,才能把大势看得更清楚一些,对当下的很多问题也就没那么猴急了。

萧三匝:说白了,你们关注的还是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

李筠:当然。不过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要按捺住直接研究中国的激情,先要把人家的历史和问题理清楚,不要直接对中国问题发言。把功课都做足了,才能讲中国的事。因为我们断定中国是一个特别复杂的现象,不把药抓全了,不要轻易下手。我们很重要的一个目标是关心一个大国不光要繁荣富强,繁荣富强以后还能干什么,怎么才能干得好?

萧三匝:讨论帝国,首先就需要定义何为“帝国”,帝国与超大规模共同体是不是同义词?如果是,那么罗马在共和国时期也是超大规模共同体,是否也属于帝国?你说罗马帝国继承了罗马共和国的共和精神,那么帝国与共和国的本质不同体现在哪里?

李筠:“帝国”这个词的词源的意思就是统治权,而这个词在罗马共和时代就已经被普遍使用了。李维这些史家写共和国史的时候已经在频繁使用这个词了。如何运用这样一个庞大的统治权,罗马人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考虑了,因为共和国在很早的时候,就把我们后来归之于帝国的很多事做成了。比如武力的开拓,大规模共同体的治理,多元的民族和宗教政策,这些共和国实际上就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写书是想把帝国从狭义的语境中解放出来,研究超大规模共同体怎么治理。

如果非要较真帝国和共和国的区别,最明显的区别就在中央机构。共和是一个贵族共治的局面,它的核心机构是元老院,世家大族、军功贵族一块儿商量怎么办国家的事儿。而帝国有明确的皇帝,是一人主持国政的格局,其他官员就变成了皇帝的打工者,不再像元老院那样和执政官平起平坐了,独裁的属性非常明显。

其实国大到一定份儿上,统治权的使用就越来越难以任性。皇帝一个人实际上是管不了那么多事情的,没有队伍和系统,一个人耍不转。一个人无论是智力还是精力,都是不够用的,客观上就要求皇帝要把权力体系化、制度化、规范化。这是任何国家做大了都会带来的必然要求。我探究的是超大规模共同体的权力如何安排才是合理的、有效的、正义的问题。我通过讲罗马这样一个大块头,不光是讲历史,还要把政治学原理装进去,把政治学通则讲出来,因为罗马够大,玩得够高级。如果太小了,就那么点事儿,权力的运作也就没那么复杂。对中国来讲,小共同体的权力运作对我们没那么大的参照、对比和启示作用。

萧三匝:所以可以这么说,有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但凡是大国,一定要蕴含共和的精神,否则玩不转。第二个层面,与其说你关注的是帝国,不如说你关注的是超大规模共同体。为什么呢?因为中国是超大规模共同体,这是一个现实的出发点。所以我们可以抛开不同时期帝国概念的不同,比如罗马帝国它总有一个皇帝,但美国作为一个帝国并没有皇帝,这两个帝国的概念又不一样了。回到帝国的概念的变迁,它是怎样发生的?

李筠:现代帝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织就帝国权力网络的工具大不一样,思路也就大不一样,战略也就要随之进行调整。但它毕竟是一个有核心的、有霸权主导国的同盟网络。帝国不是一个国家把其他国家全部吞并,就像秦始皇统一中国那样,打下来,然后实行郡县制,全部格式化,这样的方式对全球性帝国的经营是不适用的,必须分层次、分梯度、分策略地安排各种盟友,形成一个庞大网络。现代条件下,交通和通讯的状况大大改善了,帝国的组织就比古时候方便多了。当然,有很多权力,因为交通和通讯的方便,反而变得秘密化了。原来是靠邮传来往,你靠罗马大道也好,我靠秦朝驰道也好,就那么些个官员,要控制那么大地盘,可用的手段有限。而现在市场经济发达了,很多技术手段大大的便利了,比如交通、通讯、金融,帝国的形成和运作反而隐秘化了。

商人被抑制,民法就长不起来

萧三匝:其实大的共同体,达到两个目标就行,一个是秩序,一个是自由,这两个目标之间当然存在张力,做好平衡就行。我们单就超稳定性而言,罗马帝国与中华帝国都属于帝国,其实中华帝国比罗马帝国更加稳定。

李筠:不见得。

萧三匝:我的意思是把从秦到清的中华帝国看成一个帝国,因为它的统治方式很相似。从这个角度看,中华帝国的稳定性是很强的。也就是说,我们有长期的帝国传统,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要学罗马帝国,我们应该学什么?

李筠:秩序和自由几乎是政治学和法学最想兼容的两个要素,兼容的方案和版本非常多,各有优劣。我觉得你高估了中国从秦到清稳定繁荣的历史。我把中国史理解为帝国版本的三次升级:秦汉是1.0版本,隋唐是2.0版本,宋元明清是3.0版本。它存在着一步步扩容、一步步复杂化、一步步升级的进程。从中央官制看,从秦汉的三公九卿制,到隋唐的三省六部制,再到明清更复杂的机构设置,随着帝国的扩张,中央官制复杂化、合理化、精密化了。秦汉只是整合了中国本土的文化,到了隋唐,随着佛教的进入,民族和宗教的复杂性大大增加了,这就不是秦汉的框架可以解决的了,所以隋唐扩容成2.0版本。到了清代,由元明积攒下来的多样性,比如西藏也进来了,蒙古也进来了,藏传佛教也非常重要,清代又实现了一次扩容。中国史是一个阶梯不断往上升级的过程。

虽然都是帝国,但罗马有一点我认为是最好的治理方式,就是罗马法。有了它,每个人都是法律主体,都可以享受法律的保护。即便这个人不是完整的罗马公民权的享有者,没有政治权利,没有资格选举元老院成员,但他拥有厚厚的罗马法所规定的民事权利:婚姻、继承、收养、买卖,这些重要的事情全都是有章可循的,受到帝国的保护。罗马帝国通过法律,把每一个人连进帝国的网络。而其他帝国,基本上都只是上层连接,不涉及下层。皇帝打下哪儿,你是国王,要不要服从我,如果服了,你就是我的属下,你的整个王国和部落也归附了。但这实际上是高层与高层之间建立起政治关系,民众之间并没有连接,一旦高层发生变动就麻烦了。比如成吉思汗死了,很多部落就会观望,琢磨到底是忽必烈厉害还是他叔伯兄弟厉害,帝国就开始松动了。所以通过军事征服所得到的庞大帝国非常不稳固,就在于它只是上层的军事同盟,没有办法铺到下层,很难给予普通民众真正的长治久安。

萧三匝:中国历代也有法律,中国古代的法律与罗马法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可不可以这样说,比如大清律,它是自上而下的,没有顾及到每个老百姓的需求,而罗马法既有全国性的统一的法律,又有照顾到地方不同情况的法律?

李筠:话分两头,先说中西法律的差别,然后再讲罗马的自治。总的来讲,中国古代的法律是义务本位的,刑法为主体,不是说民法没有,但是占的篇幅并不多,民事主要交给了地方习惯去解决。中央政府颁布的法律,都是刑法为主,是非常刚性的。这样一个基本倾向,与中国长期以来以农业为本的社会是契合的。中国自秦汉以来,一直都是重农抑商,我们是一个庞大的农业国家,怎样让农民安分地把田种好,是头等大事,而商业,从来就是被抑制的对象。商业带来的流动性,对于一个想把农民捆在土地上的国家,是非常不利的,所以国家一直抑制商人。如果商人被抑制,民法就长不起来。你这种事业我不赞成,我为什么要用法律来推进、保护、扩张你的地盘呢?当然是摁下去了。

而罗马恰好相反,它几乎从一开始贸易就非常发达,它必须通过贸易解决国内的很多问题。比如说,罗马在很早开始,粮食就不能自给,连吃饭都要通过长途贸易解决,当然就要推进贸易。所以它的民法如此发达,与它形成了古代最繁荣的市场经济直接相关。市场经济发达的地方就必须有民法。一个人即便没有罗马公民的投票权,罗马的民法权利也都是有的,生活就容易安顿。中国古代从来不是这样一个路数。这样的不同,导致中西政治存在基本政治逻辑上的差异。

萧三匝:中国的王朝,越往后,越融汇异质文化。比如清朝皇帝统治汉人和蒙古人、藏人的方法就不一样,甚至按施展的说法,在清朝,北京是汉人的首都,承德是蒙古人和藏人的首都。

李筠:满清皇帝的确具有多元身份,他既是传统中原的皇帝,也是蒙古的大汗,还是藏传佛教里的文殊菩萨,什么都占齐了。这种玩法,在奥古斯都那里就有明确的思路。他打败埃及艳后以后,埃及不就并入罗马了吗?他就跟元老院讲,这个地方不能编成罗马的行省。因为埃及人一直相信法老就是神,罗马的宗教世俗化比较厉害,埃及人是不会相信这一套的,那我们还是沿用法老的神权统治。告诉他们,皇帝就是神,皇帝直接称神管理埃及就行了,所以埃及就成了皇帝的特别行政区。其他地方也一样,只要这个地方够强大,文化传统够鲜明,宗教硬核够独特,在政治军事服从之下就主动地让它们自治。

萧三匝:帝国的最大特点是多元一体,或者说必须做到多元一体,你说的一体那就是一个共同体的意思。

李筠:对。一个共同体可以分为好几层。比如清朝,最底层我们看见的是蒙古在草原上奔驰,汉地主要是农耕,儒生士大夫管着乡村宗族,西藏就是喇嘛管着信众,都不一样。中层是有结构性的互补的,汉地提供的是财政,因为农业是最稳定的收入来源,马背上的民族没有那么多财富,但蒙古人提供的是武力。再说高层,儒家对定居的家族是非常有感召力的,只要定居农业,就信儒家。儒家不仅能安抚农民,它对最高级的制度设计也是言辞满满的,比如“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之类,文献最丰富,故事最多。但这套故事去跟蒙古人和西藏人讲,人家不过定居农业的生活,从根本上就不会买你的账。蒙古人信长生天,统治者就要把萨满教这一套弄娴熟,宣称我就是大汗。藏人信藏传佛教,统治者就要借助它那个系统。西藏的黄教替代了蒙古萨满教占据蒙古人的心,当满清皇帝成为黄教里的文殊菩萨以后,实际上就掌握了蒙古人的信仰,所以他做大汗在宗教上是合理合法的。有了蒙古人的铁骑,清朝在军事上就是无往而不利的。所以,各大板块在帝国内部的功能是不同的,皇帝要把它像榫卯一样拼接在一起,拱顶石就是皇上,必须形成这种结构性的联接。

罗马是个大块头

君主是否世袭,取决于君主的职能

萧三匝:罗马经历了王制时期、共和时期和帝国时期,都没做到像中国古代这样的最高权力世袭制度,你的解释是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是两个:一是罗马从一开始就是多元化的政体;二是罗马是军国主义,这就使得最高权力的拥有者必须首先是能征善战的将军,长在深宫里的人根本没办法接班。但是,中国在先秦时代也可以说是多元政体,比如周王也只是天下共主,而不是集权皇帝;另一方面,任何大帝国都是靠征战形成的,所以我想问的是,罗马没有实行世袭制和中国一直实行世袭制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李筠:君主是否世袭,取决于君主的职能。周天子的天下共主地位,很大程度上是作为一个文化象征符号存在的。君主越是离财政、军事近,尤其是军事,世袭的可能性就越低。君主的象征性越高,世袭的可能性就越大。日本的天皇,基本上就是个象征,所以人家可以讲“万世一系”。总的来讲,就功能而言,君主的虚实决定了世袭的可能性。从客观基础来讲,帝国有没有强大的文官系统决定了世袭的可能性。罗马帝国强盛时期都没有成长出一套成熟的文官系统。

萧三匝:那对现代大国而言,如何建立一套意义生产机制,不仅让本国人民服,还能让别的国家也愿意跟你玩?

李筠:经历了宗教改革以后,现代国家不能再讲非常高调、强势的故事了,不能搞国教,就得像罗马人一样,讲一个薄一点的故事,通约性很高的、能够兼容别人经验的故事,人家一听,这个事你说的在理呀,对我来说也是理呀,那人家就容易跟你讲到一起了嘛。你不能高高在上,总有一种拯救别人的心态。

萧三匝:那儒家讲的“四海之内皆兄弟”,可不可以成为这套意义生产机制的基础?

李筠:对,奥运会讲“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是挺好吗?孔夫子两千多年前就讲过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西方人也讲“爱人如己”是黄金法则,这都是全世界通用的,这有什么不好啊。所以要把底线拉高,不要把上线拉得太高。

市场经济的要义就是循环

萧三匝:在西方进入现代化以后,帝国的形态和罗马帝国相比,发生了哪些变化?比如,英帝国和美国与罗马相比有哪些变化?

李筠:我们一层一层来讲。第一层,世界变了。英帝国严格来说不算现代帝国的第一版本,第一版本是西班牙干成的。西班牙最先出海,最先抢来了大地盘。但很快就被英国人翻篇了。很重要的一个基本问题就是世界变了,变成什么样了呢?原来的帝国,都是在大陆上占据大地盘,大航海时代来临了,海洋变成主调,你会不会处理这个新世界?基本空间变了,就不是在陆地上谁的骑兵厉害就可以战无不胜了,打法都不一样了。经营海洋世界和经营大陆帝国完全是两个套路。在新的交通和通讯条件下,要实现秦始皇式的郡县格式化,想都不要想。要是打下了巴勒斯坦,派个县长去管耶路撒冷,罗马人是可以做到的,但要是英国人,船到了皮萨切克湾,准备进入美洲腹地,你派个县长去试试?客观上就根本不可能了。这样一个新世界的到来,多元治理不再只是一个选项,而是成为必修课。玩得好这一套,就成为世界帝国,玩不好,就像西班牙一样,必定出局。这是在治理品质上的要求,和这种治理品质吻合的,现代世界的经济,它是从资本主义起步的。

古时候罗马的贸易再发达,都没法跟现代的资本主义比。现代世界来临,一定是必须把资本主义玩转的。西班牙人打下了那么大地盘,但是它仍然是按照中世纪封建领主的办法来经营它的帝国,大家都带着抢夺新地盘当领主的心态去搞殖民扩张,但这个新领主,就算拿下了新地盘,用什么思路去经营呢?“合理的”方式是继续封建:哪个兄弟厉害,就让他占据哪个据点,那经济来源是什么呢?你会发现,这个新大陆上没有农民可以种地,印第安人是不会种地的,你把他抓了也没用。完了,封建领主是大地主在新大陆不成立了。所以他们基本的经济作业方式就变成了掠夺资源,可问题是,抢完了呢?还有什么可干的?傻眼了。所以这种路径是不可持续的,在经济上根本就不成为逻辑。

英国人没有西班牙那样一手好牌,他们怎么玩?他们去占了河口,发现自己活不下来,那里又是瘴气又是毒草,还有印第安人,旁边还有西班牙人。最后他们发现殖民地是种植烟草的好地方,种植烟草干什么呢?拉回英国,行销整个欧洲。抽烟成为一种时尚。现代世界的很多时尚,都是由英国的公司“制造”出来的。咖啡、红茶也是这样,都是殖民地产品。有得种,有得卖,种田的人哪儿来?于是非洲的奴隶贸易兴起了。如果英国只是买,没有卖的东西,就循环不起来,所以一开始是卖兰姆酒,然后是纺织品,所以工业革命是从纺织业开始的。这个行业技术含量没有那么高,而且和农业的关联又比较紧密,需求量又极大,于是棉布、奴隶、烟草,形成了资本主义的循环。这样,抢来的金银就可以变成资本,流动起来,英国资本家就在不断开发新项目加入这个贸易大循环。市场经济的要义就是循环,只有循环才能产生源源不绝的财富,抢劫再过瘾也是绝路。

有了资本主义的这套逻辑,又要玩转海洋,军事上的打法就和以前不同了。海洋是不可能用哨兵站岗的方式占领的,初期的诀窍就是占住重要的据点,比如荷兰人发现了河口,占领了它,叫新阿姆斯特丹,英国人把它打下来,就改名叫新约克——纽约。开普敦、新加坡、雅加达都是这样。殖民时代一开始,原来是大陆边缘的地方,全都长起来了,成了大都市。只要拿住咽喉要道,就可以玩转整个世界。然后沿着河口向大陆推进,这是第二步。

第三步,英国这么玩,法国、德国也眼红,不来抢吗?看来硬拼不好办,于是开始讲海洋法、国际法,所有国家都要遵守地球秩序,海洋是靠规则来治理的,于是霸主就拥有了主导规则的权力。怎么来定义规则,对所有参与者来说都是公平的,都是可以获利的,但我作为规则制定者,获利是最多的。就如同现在的淘宝,你们都到我这里来卖啊,但是我是最赚钱的。换句话说,你不是要成为一个巨无霸式的垄断性公司,而是要成为平台。不要跟各种做具体商品的公司抢生意,而是要做好所有公司的平台。凡是想用专项与大平台PK的,都死光了。德国人造铁路,搞化学,搞大海军,干不过英国,它相当于用一国之力抗全球之力,当然打不赢。德国人玩专项玩得这么好,它的工匠精神也好,组织管理也好,官僚效率也好,都比英国人更强,但它为什么一战败了,二战也败了?就是因为从宏观上讲,它打造的只是单项冠军,在全面性上,一战比不过英国,二战比不过美国。

萧三匝:帝国的核心还是共和,也可以理解成“共活”,大家都得在你这个体系里都获益。当今世界的游戏规则都是老帝国建立的,新势力要用人家的规则玩,怎么能超越老帝国?

李筠:如果想成为领航者,与其想超越、洗牌,不如想升级,这才是正确的思路。你制造的新秩序比原来的秩序更高级了,大家觉得跟你玩更来劲,更获益,大家自然就加入了。换句话说,要做成用脚投票的机制。在软实力方面,最重要的是要取得别人的信任,讲好故事,你的这一套是能保证长期的和平繁荣的,不光要说,还要做;不光要做,而且要让人看得懂,甚至是可以用人家的道理讲得通。

在硬实力方面,重要的是制定规则的能力,这是比独立制造芯片更重要的事情。你立一个法,如何让不同的参与者都能各取所取,都能获益?是不是有那么高的覆盖性和兼容性?这非常考验立法者的高度。这是我们急需长进的,它不光是思路的改变,也是技艺的练就。在这种规则制定者的格局之上,去识别、助推、培养尖端公司是自然而然的事。在很大程度上,尖端公司的出现是制度合理的结果,不是砸钱的结果。总体上讲,霸主会掌握最尖端的领域,然后把次级的东西淘汰给兄弟们。真正的强者取胜,不是靠硬怼,而是靠成势。怼任何一个单点都不是出路,制定好规则才是出路。

(李筠系中国政法大学教授,萧三匝系独立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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