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荒岛”变身最美“城市公共书房”,这个故事有点暖
图一:江心岛航拍。(李文勇摄)
图二:市民在书房看书,学生在写作业。(吴明摄)
图三:书房举办的分享会。(吴明摄)
图四:2003年3月拍摄的江心岛。(彭莲清摄)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新华社北京6月28日电(记者谢锐佳、张典标)6月28日,《新华每日电讯》刊载题为《涵养城市品位的“文化湿地”是怎样养成的——江心荒岛变身公共文化“绿岛”:广东清远文化供给侧改革实践》的报道。
“你今天迟到了!”
梁学厚是笑着冲卫红说这句话的。这时,离十点还差一刻。
梁学厚今年83岁,腿脚不好,每天固执地掐着表从家出发,走上40分钟,赶在九点半到这儿看书。卫红两年前退休后,因为“不想孙子说自己是个蠢货”,天天来“城市书房”读上8小时,像上班一样。
这是个并不算大的“城市公共书房”,隐在广东清远市清城区北江绿树环抱的江心岛上。一条200米长的廊桥,两侧种着洋紫荆花,一端连着小岛,一端连着闹市。书房很安静,岛上的葱茏绿意把喧嚣挡在了外边。
江心岛状如绿叶,900多步就能绕岛一圈,大约相当于两个400米跑道的标准操场。这岛是清远最核心地方之一,不见一家商店,只有一家书房。
书房门口绿树掩映,透过玻璃门往里瞧,一整面贴墙书架顶到天花板,一幅装裱起来的书法写着“一默书房”,几张桌椅,一大瓶黄玫瑰和不知名的花草干干净净地置放在桌上。穿过别致的后门是一个雅致的院子,一池荷花,池边立着风雨亭,蛙声不时鸣起——绿岛上这个“一默书房”简直就像一幅“活”画。
可一年多以前,正是这幅“画”把梁学厚“挡”在了外边。
城市公共书房和市民会客厅
绿岛书房胜似“网红”
“这么好的地方,以为进来要收钱的。”梁学厚说。
知道这是免费书房之后,梁学厚主动为书房“代言”。“来这看书不收费的,连卡也用不着办。”遇到有人在书房门口徘徊,他就这么说。
在这里,卫红读完了清远八个县市的地方志。她爱上这来,是因为觉得这里“接地气”,“这里谁都能来,不像外边一些书店,看到你穿得不好都不让你进的。”
“这里的书很好看,而且很多文学书……为书香清远加油!每周星期六见”“希望能带我常常来这里!又能喝东西又能看书,还能看风景,又能画画”……小读者也喜欢这里,他们在留言簿上写下真诚稚嫩的话语甚至涂鸦。
这里确实没有门槛。不时,有岛上的环卫阿姨进门小歇,也有躲雨的大叔,早上锻炼完的大爷大妈在上菜市场前也特地来这看会儿书。不管是谁,工作人员都会递上一杯茶。
到了十二点左右,有时会碰到一个捡瓶子的年轻人。这人30岁不到,胖胖的,穿得也干净,不看他手里提着装有空饮料瓶的大兜,完全看不出是个拾荒者。他把大兜放在门外角落里,把手洗净了,在临门的位置坐下。一个多小时之后,他又出门去翻垃圾箱,又再进来。
谁也没刻意“关注”他。
“很多人因为各种原因已经失去了在学校阅读的机会,我们更应该为他们提供公共阅读空间。”清远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文明办主任戚华海说,“即使是流浪汉,只要没放弃阅读就还有改变的希望,不是还有流浪汉因为博学成为网红的吗?”
晚上岛上更“热闹”。有父母带着孩子来岛上看免费绘本,有特地来“打卡”的年轻人,也有来这把上学时逃的课补回来的女主播,还有广州帮扶清远的干部,也能碰到为了培养女儿阅读习惯而在这陪读的小学老师,甚至还有老外……
清远的五月闷热潮湿,雷阵雨是不打招呼的。晚上九点,天上一两声闷雷响起,书房里的读者还“满满当当”的。临窗的书桌,几人围坐,轻聊着。这是本地市民在“会客”。
这里已经成了清远市民的“骄傲”,市民带着客人来是常有的事,不影响别人就行。“以前朋友来,没地方去,只能去商场逛逛。有了这个地方,朋友来了也喜欢。”卫红就常这么干,“朋友都觉得清远的文化品位上了一个层次,和广州差不多了。”
谁不喜欢这个“最美书房”呢?除了能安静读书,每周一晚上有免费的拉丁舞课,每周二是给古筝公开课的,周五晚上是民谣之夜和文艺沙龙轮番上阵,每隔一周的周六下午是国学班。每月第一个周末是公益墟市,每个月最后一个周末是学术大咖领读的读书会。遇上节假日,有连着几天的文化周,讲座、诗会、老电影、民谣都有。偶尔上书房里来,还能遇到不定期的个人分享。来这里讲自己经历的有清远本地的气象局工程师,有从北京来的武术教练,有“超级奶爸”教你怎么和孩子玩,有成功在7天内跑完7大洲7场马拉松的牛人……
这里既是城市公共书房,也是市民会客厅,还是城市公共文化资源聚集地。这里没有贫富,只有书、文化公益活动、读者、参与者和志愿者。
“去年我们办了196场免费的公益文化活动。”“一默书房”创始人茉莉(原名秦鸿雁)说。她唯恐自己所提供的公共文化产品对不起书房占着的这么一块好地方。
“别看它现在这么好,以前这里只是一个小沙洲。”卫红一句话,把时间拉回到十几年前。
从荒凉沙洲到城市文化“湿地”
江心岛的前世今生
5月22日,茉莉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一张存着近百张照片的光盘。
送照片的是彭莲清,清远市财政局的一名退休工作人员。财政局大楼恰好正对着江心岛,有心的她在过去17年时间里,拍摄了超过一万张江心岛的照片。送给茉莉的这些照片是她精选的。这些照片记录了这个地方从小沙洲如何一步步变成今天的模样。
据介绍,上世纪90年代,这片地方小得还称不上是岛。孤零零的,只是水面上拱出来的一抔沙土,下大雨的时候,就被江水淹没了,只容得下几丛野花野草和芦苇。这片沙洲上最早的访客是江里游泳的人,从江边游到沙洲上,歇会再游回去。
经过此后数次加固和填充,江心岛才避免了被江水冲走,渐渐“长”成现在的模样。
2013年,江心岛迎来一次机遇。当年11月,清远承办广东省国际旅游文化节,作为主会场,一座廊桥开始像树枝一样连接着绿叶形状的江心岛。可一阵热闹之后,江心岛又撂了“荒”,只留下偶尔开放的几间屋子,无人问津。当时在江边锻炼的人们即使过了桥也只是顺着台阶绕岛散步,并不往岛中去,甚至不知岛上还有屋子。
4年后,清远开始创建文明城市,清城区委宣传部长潘艳常又看中了江心岛。潘艳常要拿这做一个有灵气的书吧,而不是机械地借书还书。她想把公益和阅读结合在一起。
巧的是,此时已经干了十几年媒体的茉莉也正寻思换换领域。茉莉找到潘艳常,表示愿意辞职干这事。双方签订协议,由清城区免费提供场所和水电,书房定期提供免费的公共文化服务,并解决聋哑人就业。要是书房有盈利,还得全部拿出用于公益事业。
虽然是辞职来干这件事,可最开始的时候,茉莉也没想这书房到底能开多久。“全国还没有哪一家实体书店有较好的盈利模式吧?”况且这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书店。
她把这里当成一个自己“瓦尔登湖实验”,给自己提供对抗琐屑日常的出口,也是暂时停留的地方。
“大不了自己不领工资,给店员和残障同事发工资。等积蓄花没了,撑不下去了,只能离开。”这是当时茉莉的口头禅。她估计自己的积蓄只能供书房“吃”两年。
2017年秋分这天,书房正式开业。头3个月,有好多时候,甚至见不着一个人影。即使知道现在读书的人少了,但还是没预期到如此处境。
意外的是,茉莉辞职开书房这件事,却招来一帮“同一频道”的人,表示愿意共建书房。他们中有高校的学者,这些是茉莉当了十几年记者认识的,也有通过“二次传播”结识的新朋友,还有书房附近的新老“邻居”。这些人要么“捐智识”,来做讲座,要么捐时间,做个轮值馆长,或捐才华,捐音乐。
恰恰是这群人引来了市民。2018年4月21日,由中山大学郭巍青教授领读《瓦尔登湖》的读书会上,原定30人参加的活动硬是“加塞”到50人,一些人从清远下辖的县里来,还有人从广州和深圳赶来。
“郭老师很难得,复杂的一本书吃透了之后,能缩减成简简单单几个问题。”读者中不少人是冲着郭巍青来的。郭巍青是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关事务管理学院的教授,也是“一默书房”的公益领读导师之一。
这是书房的转折点。此后书房组织的活动人气渐渐旺起来,多的时候能有百八十人参加,看书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由此,江心岛开始为越来越多人提供公共文化产品,“就像一个文化‘湿地’一样,涵养着这座城市”。
今年,将有24位中山大学教授上岛领读。
书房的另一位公益领读导师、暨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白锐说:“江心岛对于这个城市的文化辐射力逐渐增强,江心岛正在变成‘悦读岛’‘思想岛’,这岛仿佛一颗稳健的心,让城市感到温润而坚定的文化脉搏。”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坐在这跟你讲中国哲学史,有点像回到了大学时代。”经常参加一默书房活动的魏先生觉得待在书房里有点恍惚、怪异。他解释,“这个岛竟然和大名鼎鼎的华中师范大学徐勇教授有关系?还有新加坡知名学者郑永年来这作讲座?甚至聂卫平也来这分享自己的围棋故事?”尽管是事实,他还是不太敢相信。
他觉得这个地方不像在清远,要是在广州中山大学旁边的某个地方,或者北京的哪个文化创意产业园里才合理。
但确实这就是在离广州两个多小时车程的清远。
“德”不孤必有邻
支撑书房的N股力量
“要不这样,书房存续期间,就存在书房里,哪天书房开不下去了,就物归原主。”
“不用,归你了。放在家里也是压箱底,只有我一个人看。放在书房里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到。”
这一幕对话发生在去年3月份。李国兴是清远连南瑶族自治县志史办主任。他捐的六册一套的木刻线装古籍《四书合讲》是雍正年间刻本,四册一套的《诗经》是光绪年间刻本。书上还留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这是旧时读书人留下的批注。茉莉实在不敢收,“这是传家宝,太贵重了。”
此前,李国兴只来过一次书房。再来就是拉着行李箱捐这些书。担心茉莉不敢收,李国兴索性在每一册古籍后写上“赠一默书房”。
江心岛书房就是有这样的“引力”。
开了几个月之后,原来在小岛西侧的小广场上独自唱民谣的温尚辉找到书房,商量着每周拿一个晚上在书房免费弹唱。最开始是他一个人,再后来不断有陌生的面孔加进来。其中有爱唱民谣的警察、银行行长,有30年前在大学里曾是个吉他手的公务员,还有20多年前是清远十大歌手的餐厅老板。甚至还有人从70公里之外的清远佛冈县骑着摩托车来,唱完再骑摩托车回去。这一趟来回得4个小时,到家就晚上十二点了。就这样,“民谣夜”规模从最开始的不到10个人,到现在因为场地太小不得不限制人数了。
不只是民谣夜,几乎岛上所有的活动都离不开那些“志同道合者”。以每月一期的读书会为例,当茉莉打电话告诉郭巍青自己正在开公益书房,还在为读书会缺领读人犯愁时,郭巍青二话没说,主动牵头。每个月一次,每次一早60多岁的郭巍青就从广州大学城开两个小时的车到清远,一下车就讲课,讲完课吃完午饭就自己开车走了。
“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在宽敞的讲堂大厅直接面对无声流淌的宽阔北江,你会有抑制不住的冲动,要在这里好好读书。”郭巍青事后写道,“在寸土寸金的城市中,有这么一座江心岛,不做任何商业开发,完全用于公益与文化,以我有限的经历来看,真是少见的。”
广州的高校资源开始往清远辐射就是从郭巍青这开始的。郭巍青教授不仅介绍学院的其他老师过来,还主动宣传起书房来,引进了众多人文社会科学的学者。
“来了也只是送上一杯热茶或者咖啡”,正是这些不为名不为利的学者们组成“一默书房”强大的领读导师团。
“学者、本地的文艺人才和志愿者是支撑一默书房运营的重要力量。”茉莉说。
甚至连书房的“掌柜”都时常是志愿者来“顶”的,他们有学生、报社编辑、老师,有公务员、警察、商人……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
今年2月4日,农历大年三十晚上9点,网名叫“范卫城”的小伙子从广州来到清远。那天,他从大学老师那了解到“一默书房”招轮值掌柜的时候,正打算去超市囤排骨和羊肉。他放弃了囤肉,直接奔“一默书房”来。
范卫城在后来的轮值掌柜日记中写道:“三天的公益体验,没有特别的情节,或是曲折的经历。可这简单的平静是其他地方无法提供给我的。”范卫城是一名互联网职业者,当时在准备出国读书。
“一默书房已经成了供所有人停留的地方,而不仅仅是茉莉当初设想的供自己暂时停留的地方。”书房的同事唐华说,“这已经不是某个人的江心岛了。可能茉莉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种变化。”
公益书房的生存之道
政府与社会资本共建公共文化平台
有这么多志愿者,那书房运营起来该很轻松的吧?事实并非如此。
“志愿者不是天天都有空,很多人的志愿工作量已经超出了本职工作。”茉莉说,“很多活动光靠两三个志愿者并不足以应付。为了应对不断增加的活动量和活动规模,书房设有负责具体活动策划和执行的常设性工作人员10名。即使这样,要是遇上周末和文化节,一天同时办好几场活动,连搬桌子的人都不够。”
“除了人力成本之外,每场活动的茶水、必要的餐饮和住宿都是隐形成本。”茉莉补充,“基本上书房开一天就是亏本一天。”
去年夏天,广州三年级学生李乐简跟着父亲上书房来当志愿者。半天也没见什么人买东西,他忍不住问,“茉莉阿姨,你靠什么挣钱啊?”
“开书房本来就不挣钱啊。”
“那我回去给你个盈利方案吧!”
直到现在,李乐简还欠着书房这份方案。
不只是李乐简,在最初茉莉辞职开书房的时候,不少朋友和领导就“排队”来问:“开书房怎么挣钱?你靠什么维持又拿什么来养活自己?”一开始茉莉还耐心解释:只是想停下来休息一下。至于怎么挣钱,这个确实没想好。后来问得多了,就索性抛出一句,“我脑子进水了。”
据介绍,书房每天卖茶水的营业额不到100块,也就是4壶茶或者4杯咖啡的钱。这些完全不足以支持书房去年举办的将近两百场活动的花费。
就算在这种情况下,当有证券和保险公司找上门愿意提供赞助,条件是允许他们在岛上推销产品时,茉莉还是一口拒绝了,原因是“尽可能地不留商业性元素,保持岛的清净。”
书房刚开张的时候,同事唐华也不看好这个书房,他和茉莉开玩笑说,“如果5个月书房还不关门,那就是胜利。”
茉莉和同事们总结,一方面,书房之所以能够存在,是因为书房提供的文化产品正是清远所稀缺的,也是对以政府为主导的公共文化产品的补充。在某些领域,很多送到家门口的文化产品,老百姓的反响并不是很好,“一默书房”恰恰弥补了这一遗憾。
“在考虑提供什么样的文化产品时,我们也会同时关注受众的需求和我们的优势。”茉莉说,“比如读书会,清远也有一些读书会,可我们引入的是广深以及全国一些优秀学者资源。”
另一方面,书房能够维持到现在背后是政府和社会资本共建公共文化平台的一套模式。在去年“一默书房”办的近200场的免费公益活动中,其中近三分之二纳入了政府采购。
“有些活动如果符合政府对‘创文’需求的话,我们就申请政府购买服务,使得这个活动得以持续。”茉莉说。清远市创建文明城市需要推进很多公益文化活动,而“一默书房”只是众多申请单位的一员。“但这并不是政府派给你项目,这里面有一套严格的招投标和审批程序。”茉莉强调。
就在几个月前,有人把书房的每个角落都拍了下来。原来他是周边城市的一名文明办工作人员。这是他第四次来江心岛。最早一次,他是被当地宣传干部带着来参观的。刚开始他还不大相信,觉得只是供参观的“样板间”。随后,他又自己私下来了两次,还是和第一次一样,挑不出刺。他所在的城市也试图做一个类似的公共书房,而且全由财政供养,效果却完全比不了这里。
“书房本身的运营成本我是不细算的。完全由政府供养的旧思路已经被证明是不行的。”戚华海介绍,“再说供养也拿不出多少钱,压根儿不能完全养活他们。他们也觉得捆住了手脚,没活力。双方都没啥意思。”在戚华海看来,“一默书房”的运营团队本身就带有丰富的媒体经验、人脉资源,这使得他们可以低成本地聚集本地稀缺资源,把钱花在刀刃上,发挥每一分钱的最大效用。而政府在这个过程中,通过项目的设置和招投标,实现导向把关。
“这不是甩手,等于是把手拉长了。”戚华海说。
去年7月,茉莉与之前的媒体同事共同组建一默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提供文化传播、智库等服务,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一默书房”提供最基本的工资保障。
那剩下的逾50场政府购买之外的活动,只能是一默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提供补贴了。“我们有点像家社会企业。”茉莉说,“每年得自己贴30万至50万。”
如今,“一默书房”在为市民提供公共阅读空间、提供公共文化产品的同时,也为政府、社会资本和志愿者等多元参与公共文化资源平台建设提供了有益的经验与思考。
对于“一默书房”未来的发展,茉莉说自己很难想象,“说不定五年之后,‘一默书房’给我的自豪感将会超过我此前其他岗位工作的17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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