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对策｜专访高尚全：市场决定资源配置的规律永久不会变

1984年，在参与中共文件起草的过程中，时任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调研组组长的高尚全主张将“商品经济”写入文件。他谦虚地认为，那时人微言轻，没有成效。之后在多位学者专家努力下，提出“有计划的商品经济”才得到中央的重视。

最终，商品经济的概念被吸收进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纲领性文件中。巨大的变革背后经历了哪些挑战？改革开放四十年有哪些经验教训？如何看待当下民营企业的生存状态？又该怎样把提振市场信心的措施落到实处？本期第一财经《首席对策》独家对话市场经济改革的重要推手高尚全，揭秘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荆棘历程。

本期《首席对策》嘉宾介绍：高尚全，1929年出生，上海嘉定人。原国家体改委副主任，在从事改革理论研究与决策的20多年间，尤其关注经济体制改革与发展、市场经济等问题，他是我国研究经济体制改革的主流经济学家之一。他先后参加了6次中央经济文件的起草工作，使“商品经济”写进中央文件，堪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的重要推手。 1999年，任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会长。香港回归前曾任香港预委会经济小组组长，联合国发展政治委员会会员，北京大学、浙江大学、南京大学、上海交大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圣约翰大学北京校友会的会长。

改革开放以来，高尚全参加了六次中央重要文件的起草工作，一次是十五大报告，两次是中央关于五年计划的建议，三次是三个三中全会的决定，即1984年的十二届三中全会、1993年的十四届三中全会和2003年的十六届三中全会。到十八届三中全会前，他又两次向中央提出建议，都涉及改革的核心议题。

高尚全的主要观点包括：

一， 运用好新时代的改革方法论，市场决定资源配置的规律永久不会变

2018是中国改革开放40周年，高尚全亲身参与到了这40年的改革建设中。站在今天这一时点，他认为：坚持和完善基本经济制度，是中国改革开放的重要经络，也是改革再出发的重要路程。我们要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要发展民营经济才是我们的出路，要继续重视民营经济发展，支持、引导，还要保护民营经济发展。

二：民营经济“离场论”、私有制“消灭论”都是不得民心的

经济的活力在很大程度上依赖民营企业，对于最近的“民营经济离场论”，高尚全在专访中表示：国有企业跟民营企业应当一视同仁，中央正在采取措施解决目前民营企业面临的困难。解决创新力发挥的长期化和任期的短期化的矛盾，解决创新者的激励问题，是当下国企改革的新课题。作为基本经济制度，高尚全说，具有重要性、长期性、持续性、平等性四个特征，体现了各种所有制经济的平等性。党对于民营经济认识也在不断深化。开始时提出公有制经济是主体，非公有制经济只是起补充作用；后来提升到“非公有制经济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再后来提出“两个毫不动摇”，即毫不动摇发展公有制经济，毫不动摇支持、鼓励、引导非公有制经济发展改革开放40年来，中国经济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高尚全说，这样的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和多种所有制经济制度共同发展是分不开的，和民营经济的发展壮大分不开的。

三：要靠供求关系决定发展租赁和廉价房 建立房地产市场健康长效机制

中国房地产市场一直以来都是中国经济增长的重要支柱，目前国内经济三辆马车中都出现一定程度的滑坡，央行多次降准刺激经济，虽然政府多次强调房地产调控的决心，但市场上仍有观点认为经济不景气下房地产仍然会成为大多数资金的归宿，只是传导的链条变长了。对于投资者关心的房地产市场问题，高尚全在《首席对策》中开宗明义：政府一方面要房地产的租赁市场，租售并举，原来是售考虑多一些，我们现在过多的靠政府调控，但是过多的行政措施也不能使得房地产市场的健康发展，所以还是要靠供求规律来决定，靠租赁，靠廉价房，而不是光靠行政的措施。”

以下为《首席对策》访谈高尚全的文字实录：

改革的基本思路还是要市场决定资源配置

第一财经：很高兴您接受第一财经《首席对策》的专访！您从事改革多年，多次参与中国改革重要文件起草，是我国改革的亲历者和见证者。那么在现在中国经济面临较强的不确定性的情况下，市场都在呼唤一场切实的变革来提振信心。您觉得中国经济目前改革的思路是什么？未来将重点在哪些地方发力？

高尚全：现在我国的经济总体上稳中有进，但是还有稳中有变，稳中有变就是说国内外环境会发生一些变化，特别是特朗普对中国的贸易打压以后，有些变化，所以我们一方面要有充分的估计。另外一方面，我们要加快改革的步伐，这是唯一出路，我们不能被动的等。通过这个来倒逼改革，加快改革，来过渡难关。

第一财经：我们如何理解目前中国改革的思路，您认为以后哪些地方是发力的重点？

高尚全：改革的思路，其实我们十八届三中全会、四中全会，已经说的很明确，就是要市场决定资源配置，原来我们对市场经济认识有个过程，过去计划经济体制不行，必须改革，但是改革好像比较简单的就是下放权利，这个还是需要的，但是我们方向是什么？十四大明确了中国改革的目标是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因此，要发挥市场的基础性作用，最后来到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发挥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地发挥政府的作用。市场决定资源，是市场经济的一般规律，这个规律是不会变的，必须永久地坚持下去。政府的作用就是在市场发挥基础性作用的情况下发挥政府作用，所以市场能够干的事让市场干，市场不能干的事，政府必须要承担起来，说的很明确。另外十四届三中全会关于依法治国的决定，我们搞市场经济，市场经济就是法治经济，市场经济按照法治来推动改革。所以这两个决定，我觉得把我国的改革方向、路线、路径说得很清楚了，十九大把新时期的改革开放做出了全面部署。现在就要把习近平为核心的党中央的正确部署落到实处。

多种所有制经济不是对立而是互相促进

第一财经：您在中央决策过程中，坚持把商品经济，劳动市场写进中央决定，而在如何处理好政府和市场的关系，这样一个核心的问题，政府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在现在阶段，我们看到债券市场频发违约，而且股市也是跌跌不休，我们的民营企业融资难、融资贵，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们应该如何引导？我们有没有有效的路径来解决这样的现实问题？

高尚全：最近我们看到报纸上、网上说到习总书记在辽宁强调“党中央毫不动摇支持民营经济发展”的讲话，看到李克强总理和刘鹤副总理的讲话，给民营经济的发展提振了信心。

第一财经：您曾经提过，改革必然会损害既得利益格局下部分人的利益，因此遇到阻力是不可避免的。近期国企改革座谈会上提到了一个观点：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您如何解读这一思路？

高尚全：多种所有制经济不是对立的，而是互相促进的，不是有了我没有你，有了你没有我，它是共同发展的，是共同为了一个目标，所以它们是平等的。第一，它应该平等地占有生产资料。第二，应当公平地参与市场竞争。第三，同等受到法律保护，这是中央文件明确提出的。所以我们应当遵循多种所有制的共同发展，中央明确提出“两个毫不动摇”，毫不动摇地巩固和发展公有制经济,毫不动摇地鼓励、支持、引导非公有制经济发展。发展公有制经济，也要深化改革，不能说国有经济改革就到位了。中央提出的建立“产权清晰，职责明确，政企分开，科学管理”的现代企业制度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必须一一贯彻，落到实处。

第一财经：当下，国有企业改革面临什么新课题？

高尚全：比如在党领导一切的情况下，如何发挥其他几个主体的积极性的问题，避免等待观望，如何提高企业的创新力，解决创新力发挥的长期化和任期的短期化的矛盾，如何激励创新者的问题。比如有些国有企业的创新性关键人才，从国有企业跳到民营企业，走了以后才发现他是个创新的关键性人物，但是已经放走了，你要也要不回来，为什么呢？因为他原来收入只有十几万，现在到了民营企业，给他100多万，如果对于这样创新性的关键性人物，有一种激励机制，给他更多激励，他就不会轻易离开。

第一财经： 2018是中国改革开放40周年，您也亲身参与到了这40年的改革建设中。站在今天这一时点，您认为过去改革开放积累了哪些宝贵的经验可以作为今后的参考，中国现在又面临哪些新的挑战？

高尚全：坚持和完善基本经济制度，是中国改革开放的重要经验，也是改革再出发的重要路程。我们要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要发展民营经济才是我们的出路，因为单一的所有制对经济发展并不是很好的，因为我们改革开放前的1978年，国有所有制经济占77%，集体所有制占了22%多一点，几乎没有私人经济，只有些个体经济。公有制经济一统天下，并不促进经济的健康发展，1978年的时候，我国经济的发展，面临崩溃的边缘，到现在我们都说经济发展了，民营经济占了（百分之）五六七八九这样的地位了，税收贡献，民营经济占了50%以上，经济总量占了60%以上，创新占了70%以上，就业解决了80%以上，新增的就业90%都靠民营经济来解决，它的地位和作用决定了我们离不开民营经济。改革开放使中国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成就是世界上有目共睹的，我们开始的时候人均GDP只有155美元，到现在的9000美元了，我们已经是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了，我们对世界经济的增长贡献占了1/3。这么大的变化，跟民营经济发展是分不开的。所以要继续重视民营经济发展，支持、引导，还要保护民营经济发展。

第一财经：市场经济的繁荣离不开民营企业的活力，您觉得像华为这样优秀的民营企业成功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应该如何将其经验总结推广？民营企业又该如何激发创新活力？

高尚全：华为是一个国内外有名创新性的企业，它对于国家的贡献很大，今年华为的税收，给国家的贡献是3790亿人民币，一个国家没有投入一分钱的企业，给国家贡献那么大，了不起啊，华为为什么有今天？有人说华为“姓资”，不“姓社”，为什么呢？因为有些人认为国家没有给华为投一分钱，错误地认为国家投资才是社会主义，私人投资不是社会主义。另外华为搞了职工持股，职工的积极性跟企业的发展是结合起来，职工真正作为企业的主人了，因此他的动力足，动力影响了他整个的活力。所以华为的存在只有在新体制，在改革开放当中实现，打破了国家投资才是社会主义，私人投资是资本主义的条条框框，华为之所以能够创新，经验有几条，第一，有一个领头羊。华为领头羊就是任正非，华为怎么起步的呢？任正非靠2万多元钱起家的，再加上职工的持股，所以这样的企业，国家没有投入，企业发展很快，打破了国家投资才是社会主义的旧思想。第二，华为探索了所有制的实践形式，华为既不是国有的，又不是集体的，也不是私人的，而是一群职工共同所有制。所以十五大界定是一个“劳动者的劳动联合，和劳动者的资本联合”这样一个新型的经济体，所以它有活力。第三，华为对创新的投入，它过去都是销售额的10%，现在变成15%，所以创新动力就足，基础就好。另外，华为的职工当中，45%是搞科学技术，创新的基础好。第四，它重视搞基础研究的人物，比如芯片这样一个核心技术，就是要靠基础研究，华为很重视基础研究，所以最近它有一个很重要的举动，就是奖励创新性的人才，走红地毯，华为里头的创新性人物，给他奖励，给他走红地毯，另外在国际上，因为华为很重视国际上的技术力量，土耳其有一个教授，他是一个创新性的人物，他对核心技术有研究，他有个梦想，在华为支持他了，帮他实现了这个梦想，所以两个积极性调动起来了，既实现了这个教授的愿望、梦想，又发展了华为的创新。

第一财经：我们注意到最近央行行长易纲在谈到国企改革，国企与民企关系时提到了“竞争中性”的原则，您如何解读这里的“竞争中性”？

高尚全：“竞争中性”主要体现在，公平性和平等性，因为市场经济，基本经济有几个特点，第一，重要性，把原来方针提升为制度，基本经济制度，所以这样重要性变成了经济制度，而且是基本经济制度，体现了重要性。第二，体现了长期性，因为基本经济制度跟初期阶段相联系的，在初期阶段条件下来实行基本经济制度，来发展民营经济。所以它是长期的，而且这个不光是要几代人，十几代人，甚至于几十代人都要搞这个基本经济制度，要坚持和完善基本经济制度，所以它是长期性的。第三，它是持续性的，不断的，连续的。第四，它是公平性的，各种所有制经济都是平等的，平等占有生产资料，公平参与市场竞争，同等受到法律保护。今后我们几十代也要坚持完善基本经济制度。

房地产市场最终还是要供求关系来决定

第一财经：中国房地产市场一直以来都是中国经济增长的重要支柱，目前国内经济三架马车中都出现一定程度的滑坡，央行多次降准刺激经济，虽然政府多次强调房地产调控的决心，但市场上仍有观点认为经济不景气下房地产仍然会成为大多数资金的归宿，只是传导的链条变长了。对此您怎么看，房地产市场还会重走老路吗？

高尚全：我觉得房地产市场在我们市场体系里是一个重要内容，而且非常重要的。但是怎么样使得房地产市场健康地发展，第一，房地产市场的价格是由供求决定的，有这个需求，有这个供给，在这个供求平衡的情况下，才能实现。现在我觉得因为房地产市场离开了供求规律，消费者买不起房，房价太高，也承受不了，一辈子的贡献也买不了一套房子。政府采取限制措施出发点是好的，但过多的限制也会影响市场的活力。

第一财经：如何建立房地产健康发展的长效机制？

高尚全：过去为什么支撑了房地产？因为靠土地，土地财政支持了房地产市场，现在土地资源有限，土地资源基本上用完了，财政不可能持续了，但是政府又怕房地产市场价格猛涨，人家买不起房，所以政府一方面要发展租赁，房地产的租赁市场，租售并举，原来是售考虑多一些，因为租对工薪阶层，可以租得起，我买不起房，我先租，等有了实力再去买房，买了小房将来逐步变成大房，一些国家，像新加坡都是经过这样的过程。我们现在过多的靠政府调控，也是考虑到房地产市场价格太高了，但是过多的行政措施也不能使得房地产市场健康发展，所以还是要靠供求规律来决定，靠租赁，靠廉价房，这些措施结合起来，而不是光靠行政的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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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对策》作者：李策

本期摄像：孔凡天 姜一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