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3日 星期一

观察家|日本与法国的这场司法互怼,哪有“偶然的巧合”这么简单

2018年11月19日傍晚,日产汽车公司法籍董事长卡洛斯·戈恩刚抵达东京羽田机场,就被东京地方检察院以涉嫌财务违规逮捕,此事立即成为爆炸性新闻。戈恩是商界的一位传奇人物,他的被捕在日本和法国都引发了巨大反响。几个月后,对戈恩的各种罪名指控,日本检方仍未拿出确凿的证据。此案前景如何,目前仍是一个未知数。

1999年,因背负2万亿日元的沉重债务,日产濒临破产。其时法国雷诺汽车公司瞅准时机,出资收购了日产公司约43.4%的股权。根据日本法律,一旦大股东持股比例超过1/3,在重大决定中拥有否决权。为了安抚日本汽车行业,日产也相应购买了雷诺15%的股权,但是没有投票权,最终两家形成了联盟。2016年三菱汽车燃油数据造假曝光,造成股价暴跌,日产趁机收购了三菱约34%的股权。这样,雷诺—日产—三菱汽车联盟由此形成,其总产量在全球位居第二,仅略少于德国大众公司。

在雷诺完成收购日产股份后,戈恩于2000年走马上任日产CEO。上任后戈恩厉行改革,首先将削减日产债务作为当务之急。他先后关闭了两家整车厂和3家零部件厂,在3年内裁减2.1万名员工,并出售不动产以改善公司财务状况。通过对病入膏肓的日产狠下猛药,很快就显现了奇效:2001年日产公司就扭亏为盈,创利3311亿日元,2003年则偿还了所有债务,呈现出漂亮的V字形反弹。戈恩这位昔日在法国企业界闻名遐迩的“成本杀手”,在日本也因此声名鹊起。因为其出色表现,戈恩于2008年出任日产董事长,2009年兼任雷诺公司董事长和CEO,2016年再兼任三菱汽车董事长。近年来其仅在日产公司领取的年薪就高达10亿日元左右,而日本企业界的“大哥大”丰田公司的老总仅为其1/3而已。

由于日产公司的营销额以及创利水平均明显高于雷诺公司,作为三家联盟的当家人,戈恩在“切蛋糕”时免不了胳膊肘往里拐,此举长期引发日产公司内部的强烈不满,甚至放话要将对雷诺公司的股权提高1倍,以抗衡对方。因此,对戈恩被拘押一事,日本媒体认为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政变”。

作为法国头号大企业的雷诺公司实际上是一家“国企”,法国政府是该公司的第一大股东,拥有15%的股权和30%的投票权,日产虽然拥有雷诺15%的股权,但没有投票权。对于戈恩的被捕,法国政府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于是,利用去年参加布宜诺斯艾利斯G20峰会之机,法国总统马克龙要求会晤安倍首相。安倍虽然应约会晤了马克龙,但时间仅为短短的15分钟,双方只是站着聊了一会。马克龙强调维持三家企业的合作是至关重要的,日方应对戈恩准确履行司法程序,表明了法国政府对戈恩的支持姿态,也表明法国不希望就此结束三家企业的合作关系。而法国国内还对日本拘押期限过长的司法制度不满,尤其是此案明显证据不足,取证困难。但安倍则表态“此事应由企业当事人来解决,政府不应介入”,表达了相对超脱的姿态。用法国《世界报》的话来说,双方在此问题上展开了“外交战”。

2019年1月8日,东京地方法院开庭审理此案,戈恩到庭应诉,但否认了所有指控,坚称自己是清白的,此案纯属冤案。

东京这一头余波未了,巴黎那里又出现了新动向,法国可不是省油的灯。

就在东京地方法院开庭3天后,1月11日法国检方宣布对日本奥委会主席竹田恒和进入“预审”程序,因为对方涉嫌在2013年申办2020年东京奥运会主办权之际有行贿嫌疑。这两个案例在时间上如此接近,自然引发很多猜测。竹田恒和不得已于1月15日召开了有日本国内外140多名记者出席的记者会,力图以证清白。但蹊跷的是,这场记者会仅由竹田宣读了一份声明,没有接受任何提问就匆匆离去,整场记者会仅为时7分钟。如此回避躲闪,引发了在场的日本国内外记者的强烈不满。《朝日新闻》的社论指出:如此失责,放弃说明事件真相的机会,只会使事态更趋恶化。连日本奥委会也认为,这样的记者会真不如不开。

按照原定计划,竹田应参加1月19日在瑞士洛桑国际奥委会总部举行的市场开发委员会会议,但竹田却以“个人原因”而缺席了这次会议。在日本奥委会看来,这显然是竹田担心有去无回,在那里遭遇拘押。

其实,早在2015年,法国检方在调查相关服用兴奋剂案例时,顺藤摸瓜发现了在当年申办奥运会投票前夕,日本奥委会将200万美元的巨款,相隔两个月分两次汇入一家设在新加坡的咨询公司,那是一家皮包公司,相关合同上有竹田的签名,铁证确凿,不容抵赖。这一酬劳显然远远高于正常的水平,而那家公司的实际拥有人的父亲是担任国际田联主席长达16年之久的塞内加尔人迪亚克。此人对非洲国家的国际奥委会委员拥有极大影响,于是法国检方就开始立案调查此事。2016年虽由日本奥委会组成了包括律师在内的调查组,并在此后发表的调查报告中得出结论:此事并不违法。但该调查组居然没有问询那家设在新加坡的皮包公司,对那笔资金的流向更是一头雾水。为此日本国会也曾对此予以追究。早在2017年2月,法国检方就请东京地方检察院协助问询相关当事人。

日本媒体指出该调查报告离证明清白相去甚远,连调查小组组长也承认该报告缺乏说服力。但在竹田举行的记者会上,唯一的依据就是这份调查报告。两年多时间过去了,居然还是原封不动地照搬照抄那份调查报告,由此可见竹田实在拿不出什么足以服人的证据。只说自己没有参与那份转账合同的起草过程,但那个签名是白纸黑字,无法抵赖的。此举足以说明他根本不具备担任日本奥委会主席这一重要职务的资质,也完全缺乏必不可少的自律。日本奥委会每年的经费是150亿日元,其中的70亿日元来自财政拨款,如何用好财政资金,竹田显然缺乏必要的认知。此前日本举办的1998年长野冬奥会也曾涉嫌在申办过程中行贿,更蹊跷的是在调查过程中相关账册居然被烧毁了。虽然竹田是2001年上任日本奥委会主席的,但仅以此为由表示“与己无关”是难以服人的。正是那次申奥做得过火了,此后国际奥委会便明文规定申办城市在申办过程中不得接触国际奥委会成员。既然无法接触国际奥委会成员,那些神通广大、人脉丰富的咨询公司便可以大显身手了,于是高额报酬也就“顺理成章”了。

如今法国检方一旦进入预审程序,则表明事态的严重,因为预审就是开庭审理前的一个程序。按照法国的不成文规则,一旦进入这一程序,则相关嫌疑人必须立即辞去其所担任的所有公职。今后法国检方起诉竹田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今年71岁的竹田恒和相当有来头,他原是皇室成员,是明治天皇的曾孙,是明仁天皇的表弟。他是五兄妹中的老幺,但后来他主动脱离皇室,放弃了皇室成员的身份,而其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都是亲王和王妃。由于他曾从事马术运动,并曾参加了1972年的慕尼黑奥运会和1976年的蒙特利尔奥运会的马术比赛,退役后担任教练长达12年,1984年出任日本马术协会理事,1991年当选日本奥委会理事,1992年又当选国际马术联合会理事,1998年出任国际马术联合会副主席。2001年9月由于日本奥委会前主席突然病逝,刚过知天命之年的竹田便接任这一要职,在2013年6月再度连任。目前他除了执掌日本奥委会外,还担任亚奥理事会协调委员会主席,2012年3月经推荐出任国际奥委会委员。这期间他还多次担任日本的奥运代表团团长。东京先后申办2016年夏季奥运会和2020年奥运会,都是他担任奥申委主席。他的儿子竹田恒泰则是一名大红大紫的极右翼作家,狂热鼓吹日本至上。

令人大惑不解的是,与此同时竹田还在经商,包括经营旅行社等。原先日本奥委会主席这一职务是无薪水的,但由于财界大佬,日本前头号富翁、日本奥委会名誉主席堤义明曾受惠于竹田的父亲,所以就力主日本奥委会主席为有薪职务。但自己一人领取薪水显然目标太大,于是竹田便建议各位副主席也为有薪职务,这样竹田就理所当然地获取1500万日元的年薪。

此前早在2002年,竹田就因黑社会成员花天酒地、觥筹交错引发广泛非议。此番申办奥运会的行贿嫌疑,更让日本政府和广大日本国民引以为傲的2020年东京奥运会蒙上了浓重的阴影。安倍显然希望通过成功举办东京奥运会来为其长期执政生涯画上圆满的句号。但竹田的这一不端举动,使安倍和东京奥组委都处于相当尴尬的境地。

日本奥委会将于今年6月举行改选,按照日本奥委会章程,所有奥委会理事在当选之际必须在70岁以内,按这一规定竹田只能干到今年上半年为止。但日本奥委会为了让竹田再次当选,已在酝酿修改这一章程,这样竹田就很可能在任期内迎来东京奥运会。而副首相兼财务大臣麻生太郎与竹田是铁哥们,因此麻生仍力挺竹田不理睬法国检方的动作,继续担任这一职务,其理由是法国检方的预审将持续一段时间,在东京奥运会前不会起诉。但东京奥组委主席、前首相森喜朗却与竹田始终不睦,力主趁早甩掉这一沉重的包袱。而安倍本人也认为竹田在相关的资金问题上难脱干系,对外交往能力平平,显然也倾向于换马。

目前日本媒体看好的继任人选是奥运会柔道冠军、日本柔道协会主席山下泰裕。安倍与山下的关系很好,更关键的是山下与普京的关系也相当不错,因为普京也是一位柔道高手,至今仍在繁忙的政务之余坚持训练和观看相关赛事。安倍一直希望能在其任期内解决北方四岛(俄称南千岛群岛)问题,但目前俄罗斯国内在这一问题上的立场相当强硬,解决这一问题的难度明显加大。既然无法取得“正面突破”,那就不妨从侧面多下功夫,而山下这一人选显然是符合安倍这一思路的。

法国和日本的这场司法互怼,显然无法用“偶然的巧合”来解释。两个案例将会如何进展,如何牵连,无疑是非常吸引眼球的。

(作者为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原信息所所长。本文仅代表个人观点。编辑邮箱:[email protected]

栏目主编:杨立群 文字编辑:杨立群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项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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