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星空的人，自己也在发光

因为车祸高位截瘫后，璐英流成了一名小红书美妆时尚博主。她分享妆容视频、口红试色和穿搭建议：泡泡袖遮挡因为复健而变粗的胳膊；宽松的裙子盖住无力的双腿和久坐松弛的腹部，也更方便——脊髓神经受损患者需要时刻穿着纸尿裤。这个90后女生并不介意说出这个原因，并向轮椅女孩们提供了很多类似的贴心穿搭小贴士。

璐英流习惯在小红书社区分享生活，这是她们这一代人与世界交流的方式——因为关注到别人的分享，从而愿意分享自己的故事。意外发生也不能阻止她放弃这种连结。在这个社区，千万种生活方式的碎片，从手机屏幕汇入，成为一条河，又从她的手机屏幕里流淌出来。

那些美丽生活的碎片令她向往。她潜入这条河，像瘫痪后第一次小心翼翼滑入游泳池，发现自己能凭借浮力重新站立。

文｜林念

编辑｜金匝

河流

27岁的璐英流喜欢高跟鞋，尤其是那双牛油果绿的，鞋跟弯弯，像一个站立的逗号。4年前，她在法国看见它，犹豫了很久，咬咬牙，花4600块钱买下了。

这个逗号，最终成了一份命运的隐喻：璐英流的人生，也被一个逗号一分为二。那是2017年的一个早晨，她坐上前往机场的专车，计划去新加坡开始一场旅行，车祸突如其来，几乎要了她的命：二四五六节颈椎爆裂性骨折，伴随脊髓损伤。这些原先不熟悉的名词掌控了她的生活，她被钉在病床上，钢钉凿进她的脑袋，3次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前后接受了5次手术。

意外夺去了璐英流除了脖子和胳膊以外全部躯体的行动能力，她下半身瘫痪，这双高跟鞋，和她鞋柜里所有的高跟鞋一样，再也没机会穿了。

这个女孩改换了一种方式，向世界展示她的青春。

2018年，她开始在小红书平台创作内容。她的ID「璐英流」，后两个字分别取自她喜欢的韩剧和日本漫画男主角的名字。

她写下的第一篇笔记和美甲有关。她的手没有力气，握拿东西只能用手腕发力。她吃力地旋开指甲油，抬腕夹着小刷子，一小块一小块地，在手指尖的小空间里涂上蓝紫色的甲油。涂歪了，就让护工阿姨用卸甲油擦去，再来一次，两只手前前后后整整涂了6个小时。妈妈给她拍照留念，她举着手，背景是一丛墨绿的灌木，与指甲颜色相配。

因为车祸高位截瘫后，璐英流成了一名小红书美妆时尚博主。她分享妆容视频、口红试色和穿搭建议：泡泡袖遮挡因为复健而变粗的胳膊；宽松的裙子盖住无力的双腿和久坐松弛的腹部，也更方便——脊髓神经受损患者需要时刻穿着纸尿裤。这个90后女生并不介意说出这个原因，并向轮椅女孩们提供了很多类似的贴心穿搭小贴士。

璐英流习惯在小红书社区分享生活，这是她们这一代人与世界交流的方式——因为关注到别人的分享，从而愿意分享自己的故事。意外发生也不能阻止她放弃这种连结。在这个社区，千万种生活方式的碎片，从手机屏幕汇入，成为一条河，又从她的手机屏幕里流淌出来。

那些美丽生活的碎片令她向往。她潜入这条河，像瘫痪后第一次小心翼翼滑入游泳池，发现自己能凭借浮力重新站立。

璐英流

同样在小红书平台上，当璐英流记录下关于美丽的心得时，连云港小伙儿李祥琦正在尽情舞蹈。

李祥琦是一名男幼师，注册成立了一家私营幼儿园，自己教小朋友跳舞。在成为幼师之前，他在专科院校读了3年。毕业后面临失业，为了养活自己，他做过泥瓦工，结果被工地老板拖欠工资，生活一下子坠入困顿。

讨薪失败，他辗转于各路面试。一次漫长的面试等待时间里，他看到楼下的幼儿园里，一位男幼师带着学生上课，孩子们嘻嘻闹闹，四处奔跑。正值夏天，阳光热烈地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李祥琦痴看了一会，那样的氛围和他即将踏入的沉闷的格子间不同，它是热烘烘的，充满活力的。

他最终放弃了那个岗位，也成为了一名幼师。在小红书上，他展示的都是和孩子们一起跳舞的画面。他身形壮实，动作柔美，跳舞卖力，笑得也卖力，在微微美颜过的视频，你还是能看见他因为跳舞出了一脑门子汗。许多家长把这些视频作为教孩子跳舞的素材，他们是他忠实的追随者，李祥琦不发新视频，他们就在视频下方催更。

「卢卡妈妈」跃入这条生活之河，是因为花儿。这位武汉女性度过了一个疫情笼罩下的漫长冬天。春天的末尾，城市解封，她上网一口气购买了三十多包花种子。朋友告诉她，小红书上有很多会种花的人分享经验，她摸索着注册了一个账号，一个月后，她拥有了一个阳台花园。

在小红书，「卢卡妈妈」曾经无意间瞥到了一个话题：「你会怕老吗？」她今年58岁，觉得自己也曾是一朵花儿，娇嫩过，也盛开过，但「现在大家很推崇少女文化，似乎少女才是一个女人的高光时刻」。

她自拍了一段5分钟的视频，赞美自己老去的过程：「你渐渐会发现，自己对生活的掌控游刃有余，是年轻时完全做不到的，这是我非常享受的当下的状态。」

在视频里，她戴着小巧的耳环，讲到一半，她撩起头发，露出大片的银色发丝，以及脸上的斑点。后来，她补充发布了一张素颜照， 获得了近7000个点赞和5000条评论。

「卢卡妈妈」

窗口

20岁出头时，「卢卡妈妈」和先生、公婆一起居住在单位的公寓里，每个月快结尾时，都要盘算收支平衡。琐事繁多，让人无暇自顾。48岁时，第一根白发跳出来，她有点慌，来回染黑好几遍。后来白发越来越多，染来染去太麻烦，她先是认了，然后是放任了。

彻底摆脱对年龄的恐惧是在50多岁，她在国外的一个社交晚宴上，遇见一位老太太，对方年过九十，满脸皱纹，坐在轮椅上。朋友告诉她，老太太前不久才失去第二任丈夫。「所以我现在暂时没有心情去恋爱。」老太太俏皮地看了她一眼。

她觉得震撼。十年后，面对台下500位观众和线上直播的5万名观众，她在大剧场的聚光灯下又讲起来这个故事。在8月2日的「小红书日」活动上，她解释道：「你们能get(理解)吗？90岁，恋爱仍然是她生活的一个可能。」

这一年来，「卢卡妈妈」愈加频繁地在小红书上分享自己的动态，展示「60岁女人的夏日穿搭」，以及自己在打拳击的视频记录。她上传满世界旅游的照片，一个人出行，追求一种「陌生的生活」。她还记得当年那个老太太穿一袭白色的真丝裙子，她蹲下来对她说，「你真美。」对方笑着回应她，「你也可以。」

「卢卡妈妈」首页下的评论

美也是璐英流无法舍弃的可能。车祸发生后，要做紧急的头部手术，璐英流曾经小心翼翼地问医生：「能不剪头发吗？」为了那次旅行，她挑染了头发，紫粉相间。医生反问她：「你还要命吗？」

在医院做复建的那段日子，璐英流在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没有化妆台，她找来一面简陋的镜子，在出租屋的大桌子上，为自己打造了一个梳妆的天地，坚持磕磕绊绊地化妆。

买到喜欢的新口红，她渴望架起手机支架给大家试色。没有脚本，她对着镜头有时失语，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一遍遍重来。腹肌使不上劲，靠胸腔发出声音，拍视频时，她的声音时不时微弱下去。因为手指不灵活，拍摄和剪辑五分钟的化妆视频，她常常需要一两个小时。

父母觉得，女儿每天不出门，化妆只是浪费时间。两代人常常争执，内容从化妆转移到女儿的健康、爱情和未来，永远以眼泪收尾。这是这个家庭突逢横祸后的常态，日常琐碎往往会承载太多的担心。

以前亲密的朋友也变得很少来往，璐英流猜想，也许是他们不知道如何再和自己相处。没人和她说话，每天的日程只有无尽的复健，在床上左右翻滚，整日整夜盯着天花板看。

只有面对手机彻底放空时，她用一根手指头往下翻着，花花绿绿的美食美妆闯入眼中，她才觉得自己是快乐的。2018年5月，她发布了一篇名为《涅槃重生》的日记，讲述自己的遭遇，收获了数千点赞和数百条评论。她又掉了眼泪，这次是因为开心——「世界没有遗忘我。」

一位20多岁的偏瘫女孩和她建立了联系，告诉她，「看到你的故事，我很受鼓舞，现在在医院里坚持做康复。」更多人发现了她，催她更新：快让我们多看看你，你可真美啊。

璐英流的首页评论

24岁的岳铂雄非常熟悉社区用户这种「蛮横」的爱。他好学、努力，毕业于衡水中学，高考考入浙江大学，是个「学霸」。他在小红书上以「阿岳是我」的ID发布学习经验分享视频，教粉丝如何制作错题本，如何安排考研时间。单个视频最高能获得过万收藏点赞，几乎每天都有粉丝在评论里「催更」。

岳铂雄作为支教队成员来到湄潭。他注意到，湄潭这个县城，少了些活力。虽然城市的基建相对完善，但这里的孩子大多是留守儿童。父母有的赴外做工，留在家里的，也多是受了工伤，失去了劳动能力。他在湄江中学教数学，学校在县里处在中游的位置，生源复杂，都是周遭乡镇收拢而来的孩子。

学生打架斗殴频繁，遇事不爽往往诉诸暴力。他们不愿意说话，或是声音很小，低着头，靠近身边才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在当地小学上课，岳铂雄看到，上课上到一半，一些学生会从座位上跑出来，走到讲台或别人的位置上。

在一次高考动员会上，岳铂雄遇见了正升入高三的阿浪。人群里，可以一眼看到阿浪的身影。他坐在第一排，戴着一副黑褐色的方框眼镜，身体坐得笔直，目光专注地盯着岳铂雄看。「你那时候觉得，他和其他同学不一样，他很特别。」岳铂雄回忆。动员会后，阿浪走到办公室，两人面对面坐着，他问岳铂雄，「你觉得环境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吗？」

岳铂雄的第一反应是「会」。他缓缓吞下了这个字，没有说出口。阿浪本可以去更好的学校，小学到高中，他始终保持在年级第一的位置。他的中考成绩达到了县重点高中的分数线，但他留在了湄江高中，因为这里为他免去了所有学杂费，还提供生活补贴。

高考结束，岳铂雄去了阿浪的家乡。每年寒暑假，阿浪会回到这所木房子里。房檐低矮，成年人无法在房子里站直，要弓着背。屋顶悬着彩色条纹的塑料布，薄床垫下铺了满满一层干草。唯一鲜亮的颜色是满墙金黄色的奖状，还有床头挂着印有「浙江大学」字样的纸袋。高一时，阿浪作为学生代表去浙大参加活动，那是他人生第一次走出湄潭。

岳铂雄鼓励阿浪去衡水二中交换，看看外面的世界，阿浪听从了他的建议。2019年高考，阿浪考了600分，成为湄江中学第一个突破600分的理科生。

从湄潭回来，岳铂雄在小红书上向粉丝们分享了这个故事，他说，自己才是扩宽眼界的那一个。「在西部，我们看到生活的另一种的样貌，更看到同样旺盛的生命力。生活实苦，可苦难生活面前，他们赢过了生活。」

他还记得，在湄潭，好天气的傍晚，教室里的学生们常被阳光照得纷纷抬头仰望窗外。山里的天空是粉色的，夕阳燃烧着。

岳铂雄（左）和阿浪（右）

向上

尽管仍然有追求价值的信念，但回到现实生活中，璐英流还是很清晰地知道，奇迹是很难发生的。

她现在的状况，近乎是恢复的极限，不能活动的关节也许永远锈掉了，只能让目前能够支配的肌肉更加强壮。她学习打乒乓球，用白色的绷带将手掌和球拍紧紧缠绕在一起，用以锻炼腰部和胳膊的力量。一位兵乓球教练鼓励她参加明年10月的残疾人运动会。那个目标还远，最近的一个目标是，她想让自己能在轮椅上撑起来，不再麻烦父母。

去年春天，她和父母去日本旅行。她有个心愿，想穿着漂亮的和服，在樱花树下拍照。问过几家和服店，大多数拒绝了她，不允许父亲和她共同进更衣室。她崩溃大哭，哭了一天。

转机发生在京都岚山。一家和服店里，老板听过她的故事后，同意了她的要求。店员们找来简易版本的和服，直接套在外衣上，不用费力去更衣室换。不能起身，只能在身前扎了一朵腰带结。「我太开心了，我知道很多事情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特别完美，但是能差不多满足就好了。」她们为她扎好辫子，卷了卷落下的碎发，再插上花。坐着轮椅，璐英流终于能在樱花树下拍照。挑和服时，她选了鲜艳的颜色。照片里，彩色和服和粉色樱花包裹下的她，笑得很开心。

璐英流在日本

李祥琦的心愿，更宏大一些。他还有更多想做的事，比如建一所不一样的乡村幼儿园。

他太熟悉乡村幼儿园了。他的母亲在幼儿园和小学做过教师，勤勤恳恳干了三十多年。老家所在的瓦屋村，不到千户人家，但没有一所就近的幼儿园总是麻烦的事。李祥琦小时候，走路去隔壁村的幼儿园，一走就是半小时。

母亲曾希望他高考报考师范，他拒绝了，觉得不是「大老爷们干的事儿」。如今，李祥琦的成就感的来源是为粉丝分享自己的幼教舞蹈。唱到「天蓝蓝，白云飘」，他用手描绘出天与云的形状，唱到「背上小书包」，他模仿着孩子，动作夸张地将双手搭在肩上，脚跟翘起。「首先，你要让自己变成一个小孩，你不能像大人一样，要不然孩子不愿意和你接触。」他说。

「温柔的舞蹈就得用温柔的方式表达，跳得僵硬，就代表你很男人了吗？」他反问道。

2017年，母亲从幼儿园辞职，借来20万，在家里原本拥有的一块地建起了一所农村幼儿园。李祥琦负责设计，他给幼儿园漆上了大片的海蓝色，画上跳跃的海豚，划分出一块大空地供学生露天活动。他弄不清门窗、厕所、电器、插座的安全标准，每回到其他幼儿园上课，就在兜里塞一条卷尺，下课后，四处量尺寸，把数字仔细记在随身的本子上，再复制到自己的幼儿园里。

到今年，幼儿园已经有了70多个学生。5月，因为一些原因，幼儿园被突然叫停，能否顺利在9月开学，还是一个未知数，但李祥琦仍然笃定，不论如何，这件事，他是要继续下去的。

李祥琦的小红书首页

小红书创作者「卢卡妈妈」仍然在走遍世界的路上。迈入50岁后不久，她到夏威夷看火山。为了更靠近火山，在直升机上，她把舱门卸了，空中的热浪，烤得皮肤发烫。她看着喷射出来的火山岩浆，缓缓流进太平洋。导游告诉她，火山附近有一个世界上最高的天文台，就是在这个天文台，她通过望远镜看见了星空。和想象中不同，星星是一团一团的模糊形状。「我没有一定冲着那个天文台，要所谓『仰望星空』，没有那么大的意义。只是它恰好出现了，我走过去瞧了一眼。」她说，「就像命运给了你什么，你能够把它稳稳接住，已经足够了。」

「仰望星空的人，自己也在发光」，是这次「小红书日·2020」活动的主题。活动邀请普通用户讲述心怀星空的人生故事。他们不满足于低头捡拾六便士，不断问自己：我有限的生命能不能发光？他们也不完美，在追求的道路上迷惘过，走丢过，或遭受过巨大的挫折。疫情之下对未来的不确定感也笼罩着他们。他们生命的溪流以视频和图文的方式汇聚到一起，从屏幕内流向屏幕外。生活方式是多元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则是共通的。河流永远向前流淌，而他们在找寻的过程中彼此照亮。追求价值的过程本身，就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