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4月19日 星期五

「散文」| 上海隔离与少年中国 原创 陈九


「散文」| 上海隔离与少年中国 原创 陈九


上海隔离与少年中国

文/陈九

老母亲入院,我匆匆赶回国,第一站便在上海隔离。登机前听说不少关于隔离的传闻,比如要申请各种二维码,国内现在都是大数据管理,什么健康申报码、入境码、上海随申码、外出行程码,还有健康云、健康宝,等等等等,天书一样听得我云里雾里,加上考虑一路上的防护,心中不免忐忑。

起飞后我先忍着不吃不喝,也不摘口罩。我发现还有戴防护镜的,让我想起电影《大西洋底来的人》,飞机变成潜水艇,顿生水下探险的奇妙错觉,疫情不光改变我们的生活,也丰富着我们的想象。但不久后情况有变,我身边的年轻人最先破局,他们开始拉下口罩喝可乐吃薯片,又起身来回走动。我心说帮帮忙啊,戴防护镜的是你,说变就变的也是你。结果一个起个个起,肯定的呀,很快相约成俗。我突感又渴又饿,心防随即坍塌,他们可以,凭什么我不行呢,于是掏出准备好的牛肉干一块块往嘴里塞。让我不禁感慨的是,这是个年龄倒挂的时代,不是长者教幼者怎么活,恰恰相反,年轻人才是社会的主体,我们深切呼唤着“少年中国”,当少年中国翩翩走来却又失落了,所谓“代沟”,说到底就是失落。

窗外,上海璀璨的灯火。

直到飞机落地前,包括当时申请人道主义签证和做核酸检测,我都没意识到本次回国的性质,甚至还怀疑手续繁杂是否必要。直到降落浦东机场、走出机舱,面对众多身着防护服的防疫人员才突然明白,我们毕竟来自疫区,从一个几千万人感染新冠病毒的区域,回几乎没有本地感染者的祖国“避难”。我们并未对家乡的防疫成就做过什么贡献,在享受来之不易的安全环境时,理应遵守当地的防疫规定实施隔离,这是我们应尽的义务。自从落地浦东机场,所有防疫人员,包括地上做出的标记,都明确指向到达旅客的通道,从入关到取行李,再到分配隔离酒店,一切清晰明了、井井有条,想走错都不容易。如果有疑问,随时可请教身边的工作人员,他们会用年轻的目光和专业的素养回答你,别嫌他们言简意赅,你提的问题他们已经回答过一万遍了,还要继续回答下去,简洁只为坚守。

其实年轻的何止是目光,他们浑身都洋溢着青春气息、认真和一丝不苟,还有为他人着想的巨大善意,都散发着强烈的生命活力。等行李时,由于我们的航班与新加坡的航班时间贴近,等待时间略长,有个年长者坐在行李车上休息,马上有工作人员过来问,侬需要轮椅吗?年长者说不要,摇摇手表示谢意。我在一旁恨不得说我要,我要的不是轮椅,而是那个美好的“年龄倒挂”时刻,年轻的美好才是真美好,让所有先前付出的努力心甘情愿、了无遗憾。

午夜时分,我们步入位于云南南路的隔离酒店。那一刻的上海已经十分安静了,路上行人寥寥,几家店铺仍亮着灯火,像长夜里的一声呼唤。从浦东到浦西的路况十分顺畅,通过杨浦大桥时车速放缓,仿佛特意让我们这些海外归客欣赏深夜里的沿岸风光,那是怎样一片灯火哟,像条金龙盘桓在浦江两岸。刚才我用了“璀璨”,还有什么词替换一下?玲珑剔透,不行,太小了。光辉灿烂,有点儿空,也不合适。辉煌,对,应该是辉煌,面对满目灯火,我感受到上海,乃至整个中国几十年跨过的步伐,从最初的承包责任制,到来料加工两头在外,再到今天自主创新的完整产业链,这片灯火不为照明,而是为几十年的辉煌历程深情歌唱,“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唱歌的就是那些无处不在的年轻人,一批批年轻人的身影在这灯光中闪烁着,所谓“少年中国”说到底就是改革开放的中国,什么时候搞改革开放中国就年轻,否则就僵化衰老,所以年轻人必然是“改开”的主体,中国因“改开”而“归来仍是少年”。

入住隔离酒店的过程有点儿像进医院,除一次付清两周的房费,差不多五千六百块钱,还需填写一系列与健康和行程相关的表格。办理入住的又是年轻人,他们身影矫捷、分工明确,查验证件的、讲解隔离要求的,简洁而明快。隔离程序大致是这样,两周不许出房间,每天两次上门测体温,每三天做一次核酸检测;可自己叫外卖但不许买酒,允许收快递,饭后将垃圾包好放在门口,有专人清理。房间档次约三星级,自己打扫整理,我赶上两张单人床,睡了这个睡那个,睡成一团。我内弟卞银龙是上海本地人,忠厚善良,说阿哥侬外卖勿好多吃,吃出毛病来。那你说怎么办?我天天给侬烧,一天两顿用闪送送来。此话当真?当真当真,小事体,侬有啥忌口吧阿哥?没有,带毛的不吃掸子,带腿的不吃凳子。电话里他略显迟疑,我才意识到他没听懂我的北京话。我是讲啥都可以,侬吃啥我吃啥,把中饭夜饭拨出些给我就好。他连忙答道,有数有数,阿哥侬上海话讲得灵呃。

那天我突发奇想,心说不让买酒,帮帮忙啊,其他房间别早开喝了吧?于是心怀侥幸网购了啤酒和二锅头,分别夹在水果点心的快递中。没想到过一会儿东西送到,赶紧打开却丝毫不见酒迹。踌躇再三接通了服务台,我好像少东西了?少啥了?我,有度数的饮料不见了?东西没丢,放心吧,您的酒我们留在前台了。那我释放时,不对,解禁时,也不对,结束隔离时会还给我吗?话筒里传出女孩子清脆的笑声,会的,不过您不能再买酒了,这是规定,您要忍一下。放下电话我有点儿忍不住,脸热热的,隔离中女孩子的笑声让我沉醉难消。

不过我要实话实说,在一间小屋里封闭两周对谁都不是容易事。为此我事先做过准备,带一本宋词消磨时间,再把酝酿好的文章拖到隔离时写,对对对,就那篇《想念我认识的李琛》,很尽兴,隔离的环境无人打扰又吃喝不愁,我可以全方位投入,那是篇典型的“隔离作品”。可事情没那么简单,无人交流积累的孤独感是最大的问题,日渐突出。我平日早上总被太太打果汁的声音吵醒,那台果汁机噪音较大,我半夜才睡下,做了一夜当年修成昆铁路的梦,汪班长若不牺牲也儿孙满堂了,他父母还在吗?爱人怎么样?快梦到结尾却被果汁机打断了,帮帮忙啊,烦不烦呀你?现在倒好,没了果汁机连醒都不会醒了。还有和好友聊电话,每天一通神侃,九哥我收了一幅油画,俄国画家列维坦的。风景画?对对,风景画。他把照片发来一看,这是列维坦的吗?颜色这么暗,他的画色彩很明亮啊?当然列维坦喽,颜色暗怎么了,你又不是画家臭显什么呀!此刻想到这些我温暖得情不自禁,抄起电话就打,可人家说,成心吧九哥,我这是半夜耶,毛病!


「散文」| 上海隔离与少年中国 原创 陈九


这么一来搞得我万般落寞,心情因无处表达而嗡嗡作响,震得小心脏都快蹦出来。我这才明白,人是靠表达来验证存在的,否则就像一个黑洞,生命在里面似有若无。窗外有一处工地,能看到起伏的人影。我冲他们大喊,兄弟们好!但酒店的窗户打不开,窄窄一条,声音撞上去又弹回来,满屋子只有我自己的叫嚷呦呦回荡,喊出的是我,收听的还是我。我开始自言自语,据说自言自语是某种极限的前奏,品尝着人生的全新体验。我发现只有设身处地才能感受历史的分量,比如当年武汉抗疫,为防疫情扩散,整座城市进入隔离模式,而且时间远超过两周,那时他们经受着怎样的压力,又付出何等的牺牲呀!但为了抗疫大局,为了一座城市的新生,他们义无反顾选择了承受与坚守,只有通过我现在的隔离,才能体会到武汉当时的震撼场面。不过说他们“无法表达”并不准确,你听,那是谁一扇扇打开了窗户,面对漫天繁星唱起《我和我的祖国》,用歌声和手电筒的光泽彼此相拥,我敢说那一定是年轻人,心中充满美好憧憬的“少年中国”,他们用热望点亮黑夜,给这座城市、这个国家带来希望。

没跑题吧?

应该说上海隔离酒店的服务很到位,当然每家酒店不同,不好一概而论。就我住的这家店而言,检测人员的工作堪称一丝不苟,除每天两次查体温,检测核酸的头天晚上还通知第二天测试时间,非常周到。我听过很多关于测核酸的抱怨,如何如何痛苦。我的经验没那么夸张,棉签捅鼻子肯定不好受,但一碰就过去了,完全没超出成年人的承受范围,不必大惊小怪。还有件事让我印象深刻,我有失眠的毛病,时差一倒更加严重,自带的安眠药又快用完了,便打电话求检测人员给我几片安定。本以为小事一桩,没想到人家格外重视,派专业人士电话问诊,一位王姓女医生用“上普”跟我聊家常,上海普通话,陈先生你有啥心事不啦?我说侬还是讲上海话吧,正好帮我纠正发音。结果她用“上普”我用“京海”,北京上海话,聊了半个多小时。据说上海的隔离监测系统有心理咨询功能,隔离环境中有可能出现焦虑,需要心理医师给予特别指导,王医生就是专业心理医师。

放下电话颇感惊讶,没想到上海的隔离体系精准到如此地步,要个安眠药竟启动一个机制,有专业人士关注隔离人员的精神健康,这种人文关怀让我有蒙圈之感,得好好适应一下。王医生今年三十六岁,不好意思,是她无意中讲出来的。三十六岁很年轻,仍是“杏花吹满头”的少年人,她和她的同事无疑是社会进步的践行者、历史变革的发动机。后来我还想找王医生聊天,可惜未能联系上她。有人说,傻不傻呀九哥,人家通过交谈早对你做出评估了,好着呢,你就是见了丈母娘叫大婶没话找话,没工夫搭理你。我听了好遗憾,三十六岁耶。

酒店隔离结束的那天,我在大堂又和一块儿来的“队友”们相遇,他们穿着最体面的衣服,庆典般徐徐走来。有个女子把盘发散开,哗一下,我这才发现她如此美丽,简直像三十六岁,但愿是。我们彼此拥抱互相道别,走向大门时,那些年轻的工作者们仍一身防护服,排成两列为我们送行,提醒大家不要落下东西。只听有人在叫着名字,“王某江,陈九,韩某卫,请到前台取酒”。我一听脸都红了,羞愧得笑起来,于是我们全笑了,哈哈大笑,转身向那些年轻的身影鞠躬致敬。应该说,是向这个行进中的“少年中国”鞠躬致敬,他们是“社会进步的践行者、历史变革的发动机”,他们翩翩走来,一身风采。

两周酒店隔离后还有一个“加七隔离”,就是继续在上海住七天,自己找住处,自己去做三天一次的核酸检测,等手机上的行程码变绿才能离开。不过比起两周的室内隔离,加七隔离已经没什么典型性,有点儿像旅游了。我选的酒店位于长乐路瑞金路交口处,因附近就有核酸检测点,步行非常方便。我楼下有家电影院,正在放电影《长津湖》。那天路过时刚好散场,很多年轻人熙熙攘攘走出来,把本不太宽的人行道挤得满满的。有人好像在哼着什么,“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哎呀,他们真在唱耶。


编辑: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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