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加坡，当榴莲成为禁果

有一句话常被人当成对女性的最高赞美挂在嘴边，叫“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听起来像是夸奖，实际仍然是一种变相的苛责：把女性圈在家庭中，既希望她是贤内助，又希望她能做美厨娘。

现在，女性越来越追求独立，在职场上有了更多野心，但当她们在事业上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之后，往往又要面对一个追问：你是如何平衡家庭与工作的。

▲ 凯拉·奈特利被记者问到如何平衡工作与私人生活的关系，via B站up主：老王小树

这不是只有国内女性需要面对的问题，而是一种普遍性的困境。

在新加坡导演陈哲艺的最新电影作品《热带雨》中，一位在新加坡生活的马来西亚女性阿玲，同样在职场和家庭琐事间周旋，即将四十岁的阿玲，似乎经受着更为煎熬的人生中场战事。

在这个故事中，我们能看到社会结构造成的历史遗留问题、夫妻相处间的冷暴力、女性的自我束缚等各种更具象的难题。这些问题也许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都存在，都待解决。

▲ 《热带雨》海报，via 豆瓣电影

表面上，阿玲是新加坡社会里的中产女性，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帅气般配的丈夫，有宽敞的寓所和名车，无论是事业、家庭还是物质基础、生活品味，都称得上令人羡慕。实际上，看似和谐的生活却是烹煮青蛙的温水锅炉，平静的水面底下永远有暗流涌动。

作为当地一所高中的中文老师，阿玲在职场中很难获得价值感。在新加坡当时的教育政策下，人人讲英文，中文不过是“第二语文”，学生们上阿玲的课就像在应付差事。课上睡觉，作业乱写，补课时趁机开溜，即便中文是会考中的一大科目，及格率也是低得可怜。

▲ 《热带雨》剧照，均来自电影

家里的日子也是一地鸡毛。结婚多年，阿玲始终未能怀上一个孩子。打了八年的催卵针，做了好几次人工受孕，却每每愿望落空。在疲惫和压力之下，丈夫觉得性生活像是在完成任务，对阿玲的热情逐渐变得无动于衷，平常也总是不见人影，夫妻俩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

独在异乡，阿玲不但要时时关注马来西亚老家的治安状况，为远在家中的母亲担惊受怕，还要应付两三周来借一次钱的弟弟，照顾瘫痪在轮椅上的公公，替丈夫向关系僵化的婆家兄弟姐妹们打圆场。

唯一能给阿玲无望生活带来慰藉的只有伟伦。伟伦是阿玲中文班上的学生，虽然写起作业来同样错误百出，但他却是唯一愿意跟阿玲课后补习的学生。在近距离接触中，阿玲了解到伟伦的孤单，知道他的父母常年在国外工作，无法照看伟伦，慢慢地同他亲近许多。阿玲会陪伟伦在无人的教室里吃榴莲，送他回家，当他参加武术比赛时在一旁加油打气。

在学校，伟伦是阿玲最亲密的学生；在家里，阿玲把公公视作亲生父亲。除了给中风的公公做饭、喂饭、擦洗身体、照顾起居，阿玲还带公公去看伟伦的武术比赛，请伟伦和公公同桌吃饭。虽然只是短暂的一餐，伟伦、阿玲、公公三人却仿佛形成一种祖孙三代的默契，给压抑、沉寂的家里添上一抹暖意。

可这样的温情时刻却难以维系。不久，公公过世，婆家姑姐向阿玲夫妇讨要房产，原来那间宽敞的公寓是公公名下的房产，夫妇二人只是在照顾老人之余免费租住而已。在葬礼现场，丈夫的婚外情也公之于众，阿玲身为公公的儿媳妇，坐在一旁看着丈夫和小三、孩子一起鞠躬行礼，自己倒像个多余的第三者。

此时，阿玲几乎已经断掉了心里的最后一根弦，心寒、愤怒、悲痛欲绝都无法形容她心中的复杂感受。可是日子要继续过下去，阿玲想要保持优雅得体，不愿撕破脸皮，她只能一遍遍回想公公生前对自己的嘱咐，“笑”。即便发泄，也只是躲起来默默地哭一场，或是盯着燃烧纸钱的大火平复心情。

另一边，伟伦早已对亦师亦母的阿玲暗生情愫。阿玲往日对他的照顾、关爱和陪伴，让伟伦同时获得母爱和异性之爱两种满足，填补了他成长过程中的缺憾，以致于错把心里的悸动当成情爱。从最初偷拍阿玲的背影，到一步步形成家人般的亲密感，伟伦虽然年纪小，却在无形中担当着保护者的角色。

在华文课上，伟伦尽力听讲，中文水平小有进步，让阿玲重拾对自己职业的信心。在热门的化学科目老师面前，伟伦力挺阿玲授课的中文课后补习班，慢慢化解阿玲在同事中的边缘地位。为了维护阿玲，安慰阿玲，伟伦不惜与学校里捣蛋的同学们大打出手。在阿玲心中，伟伦的出现刚好点亮她从前死气沉沉的生活，足以弥补她多年以来的遗憾。

于是，当阿玲再度载伟伦回家，二人终于逾矩，发生了肉体关系。是伟伦主动，出于青春期的懵懂与勇气，但阿玲在那一刻亦是完全敞开的，那是飞蛾扑火般的享受与冒险。与其说他们是“不伦”的师生恋，不如说这是两个同样寂寞、同样渴望爱与被爱的个体抱团取暖的故事。二人在朝夕相处间产生的感情，与其说是男女之情，不如说是相互之间的抚慰和补偿。

这段秘事终究没能逃脱众人的审判，在新加坡华人社会，偷尝禁果一定会遭到放逐。伟伦不甘、不解，却必须屈从于阿玲和成年人们的意志，向成熟理性妥协。在大雨中，伟伦经历了生平第一次分手，他的痛苦缘于求而不得，阿玲重新获得洗礼，她明白品尝过痛苦的人才有机会成长。

— 我的心很痛，真的很痛。

— 是这样的，以后你就会习惯了。

离开也意味着新的开始。影片结尾，阿玲潇洒地离了婚，接受学校的停职安排，准备离开新加坡，返回马来西亚老家。临行之前，阿玲最后一次用验孕棒测试，却在这时发现自己怀上了孩子。八年的期待在这个夏天以这种意外的方式实现，虽然观众并不清楚它来自前夫还是伟伦，却听得到阿玲坐在卫生间里又哭又笑。

在多雨的夏季，几乎从头下到尾的热带雨应和着阿玲与伟伦的内心世界。阿玲优雅、体面、举重若轻，却一贯隐忍，几乎不露笑脸。伟伦年轻莽撞，但果敢的行动背后，只不过是一点脆弱的孩子气，在渴求关爱与鼓励。

直到阿玲回到老家，望着久违的晴天，她才发现自己愿意摆脱过去的围困，坦然面对自己。阿玲是柔软的，直到伟伦唤起她心底的勇敢，人们才发现她更是坚强的。日光孕育着希望，即便现实“是这样的，以后你就会习惯了”，即便没人能改变什么，她或他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悄悄变了。

过去的困境也许是一种可以被放下的执念，脱离外界给的框架，生活可能会变得自在许多。

影片的气质正是阿玲的气质，没有情节上的大开大阖，没有情绪的跌宕起伏，一切都是淡淡的，氤氲的，却在淡漠和氤氲中长出触动人心的力量。雨过方能天晴，阿玲经历过无助，经历过痛苦，经历过迷失，终于找回真正的自己，有力量迎接新的生活。夏天即将过完，祝伟伦和你我也能早日走出雨季，迎接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