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九三年的“人世间”
我今天要讲述的只有3个故事,至多算4个故事吧,但我得说,这些故事,却浓缩了一个国家的“人世间”。
如果与梁晓声的115万字的皇皇巨著《人世间》相比,那这3个故事,太小了,篇幅上来看,简直是九牛一毛。
但就像雨果在《九三年》中所说的,每一个生命的来与去,都是“在人世间所能听到的最崇高的赞美歌”。
这是中国百姓日常的歌,刚好,它们都发生在1993年。
我们就从这个年份一点点讲起。
第一个故事是蒋昌建的故事。
时至今日,蒋昌建的名字,仍会让人想起93年那场“舌战”。
这年10月初的新闻联播结束后,没有照惯例,播放黄金档的电视剧,央视向全国观众播放的是这场“舌战”——首届国际华语大专辩论会。
当年的这场辩论赛,在27年之后,被全国一代又一代辩手,反复研习。
乃至后来的现象级辩论节目“奇葩说”,也多次致敬了这场辩论赛。
人们习惯将它称为“狮城舌战。”
28岁的辩手蒋昌建,在总结陈词时,根本不会想到,伴随着央视的转播,他会一夜之间,成为全国“顶流”。
“白马王子”、“天之骄子”等称呼,被媒体冠在了他的名字前。
这一身份巨变,他想都不敢想。
就在7个月前,他还只是复旦大学人潮中的一朵普通的“后浪”。
当时,辩手招募的海报,在复旦校园内甫一张贴,就引来数百人围观。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参赛吗?能选得上吗?
蒋昌建——这位从未在荤菜窗口排过队的安徽“穷小子”,踌躇许久,终于做出了改变他一生的决定:
报名。
其后,一个多月、四轮选拔,从上千名报名者中,蒋昌建脱颖而出。
在复旦大学备战辩论赛的同时,遥远的法国戛纳,一部中国电影,挺进了主竞赛单元。
并没有太多人注意这部影片,但如今它已是中国电影史的皇冠。
它就是《霸王别姬》。
这是我们第二个故事:芦苇的故事。
《霸王别姬》是首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斩获戛纳金棕榈的中国电影。
戛纳的香槟酒,发出清亮响声,远在北京的编剧芦苇,正和一个前牙医,讨论新电影。
这个牙医就是作家余华。
而他们讨论的新电影,就是张艺谋的《活着》。
当时的余华,刚刚辞了浙江县城文化馆“自由且幸福”的闲差。
再早一些,他还辞去了浙江某小镇的牙医工作。
据他回忆,牙医工作如同战士,“上手握钢钳,每天拨牙长达八个小时”。
芦苇的人生之跌宕,不逊于余华。
他种过地、干过民工、当过工人、干过炊事员,解锁的成就寥寥,发展的兴趣不少。
不过,必须要提上一句的是:他是个骨灰级的戏迷。昆曲、秦腔、皮影戏等等,无戏不欢。
为了写好《霸王别姬》,他专门从西安跑到北京住下,泡北图、泡中央戏曲学院,还反复看《茶馆》的录像带,直至能背下三分之二的台词。
这一年的7月26日,霸王别姬在全国上映。
在那个平均电影票4块钱的时代,斩获了票房4800万。
上海影院一票难求,复旦的学子们也争相一睹。
这其中,并不包括蒋昌建。
他正和他的队友们,一边汗流浃背、一边阅读经史子集、西方先哲著作。
在没有空调的90年代,上海的夏天热得让人发慌。
被浩瀚书海围绕、被学界大拿环举,但复旦大学的学子,心里还是悬:
“举校体制能让中国打进决赛吗?”
他们不知道能否挺到最后,但他们已经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这已经关乎整个中国文化界。
在蒋昌建和芦苇的故事,正在跌宕推进时,在陕西西安市灞桥区霸陵乡西蒋村——一个山洼洼的“穷地方”,也发生了一件文化界的大事儿。
这是我们第三个故事:陈忠实的故事。
山西老农陈忠实,抖着手,拆开了人民文学寄来的包裹。
封面上“白鹿原”三个字,比他最爱的雪茄烟,还呛人。
6年,50万字,翻遍西安的县志,耗尽家里的积蓄,51岁的农民陈忠实,以一本书,站上了文学史。
他额头上的皱纹如同黄土高原上的沟壑一般深刻,他的生命也嵌入了秦地的黄土之间。
他兑现了他的“酒话”——
“爱了一辈子文学了,写一本垫棺作枕头的书。”
但这条文学挣扎之路,并不是坦途。
早在1988年,陈忠实就在祖屋索居,陋室之中,只有面条。
和我们民族历史一样久远的、地理上的白鹿原,和正在构思的小说意象里的白鹿原,被封建文化封建道德严密缠裹了不知多少层,但同样也是支撑中国最重要的“柱梁”。
陈忠实在书写的白鹿原,也是人世间。
1993年,最早的一批读者,读到《白鹿原》类似《百年孤独》的开头: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老婆。
陈忠实的人世间,与马尔克斯的人世间,遥相呼应,又互相连接。
这年8月的狮城舌战上,评委席上是武侠小说大师金庸,和还未执掌新加坡的李显龙。
蒋昌建和他的队友们一举夺魁,辩论之风,吹向全国。
甚至在当年的春晚上,赵丽蓉还将辩论,编排进小品中。那句流行语我们至今熟知:
“请问对方辩友,是饺子好吃还是窝头好吃?”
1993年的文化界,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芦苇的故事是这样的:
93年5月,由他编剧的《霸王别姬》斩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一年后,他编剧的《活着》斩获戛纳评委会大奖。
陈忠实的故事是这样的:
93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白鹿原》单行本,97年底,陈忠实凭白鹿原获茅盾文学奖。
蒋昌建的故事是这样:
93年8月,中国复旦大学代表队获得首届国际华语大专辩论会冠军,蒋昌建获得最佳辩手,也成为全国偶像。
然而,繁华与萧条仅一步之遥——我们还有一个故事。
就在狮城舌战的最后,蒋昌建在结辩陈词中,引用了顾城的诗句: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而我却要用它来寻找光明!”
这被视为时代的宣言:一个即将崛起的中国,在黑暗的历史甬道中,喊出前行的号角。
但戏谑的是,就在央视转播“狮城舌战”一周后,诗人顾城用斧头,在激流岛砍死了妻子谢烨。
妻子倒卧在一条小径上,而顾城则自缢于一旁的树上。
这是顾城的故事:
93年10月,顾城杀妻后自杀。
而在顾城的悲剧之后,缔造艺术辉煌的中国文艺,最终定格为一个背影,与之相对的,是一个喷薄的、巨大的、高能量的商业时代的到来。
以上,就是我所讲述的这一年的三个故事,准确地说,是“四个故事”。
如果我们将故事主人公,抽象为“中国人”,我们会发现,这一年,仿佛“中国人”这个群体,走过了“春夏秋冬”四季,并由此开启新一个人世间。
听说,梁晓声的《人世间》,将被搬上话剧舞台,作为观众,我好奇且期待——
这50年时代的巨大身影,会如何浓缩在话剧舞台上的方寸之间,它会呈现出怎样的人生四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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