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3日 星期一

人迹罕至,净土不丹


人迹罕至,净土不丹


人迹罕至,净土不丹


人迹罕至,净土不丹

不丹王国有25名非官方“看门人”,也就是获得了在该国唯一的国际机场——位于山谷小城帕罗——降落资格的25名飞行员。12年前,只有8名机长被官方认定有能力完成这一“壮举”。自2008年不丹从君主专制变为君主立宪制以来,民主已经给这个国家带来了诸多的变化,其中便包括越来越多的游客,以及对更多飞行员的需求。不过,无论政权如何更替,这里的高山都不会受到丝毫影响,而这个只有一条跑道的机场,也依然是全世界最具挑战性的民用机场之一,因为从进场到安全抵达,飞行员们都只能在这一条短小跑道上完成。

不丹的旅游业从1974年才开始开放。毫无疑问,第一批来到这里的287名游客必定有着非凡的决心和勇气。当时,他们几乎都是从印度经陆路过来的,如今,每年大约有7万名外国人会乘飞机来到帕罗。这些人大都会搭乘该国最大的航空公司Drukair的飞机,途经曼谷或新加坡,最终抵达帕罗。在飞过了孟加拉国的低洼地带之后,游客们会有一种感觉——与其说是飞机降落到了不丹,不如说是不丹起身接住了它。

对于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游客来说,以往的飞行经验可能都会失去参考价值——帕罗机场不会为飞行员提供导航帮助,这就意味着他们只能在白天可视的情况下,手动操作着陆——而他们的胃则免不了要翻江倒海一番。不丹复杂的地形决定了飞机着陆前会经历几处陡峭的斜坡,而稀薄的空气也再一次增加了飞机着陆的难度。机舱左侧的乘客还会看到飞机的影子投射在绿色的山坡上,看上去简直像是近在咫尺。由此可见,即便是在飞机通航之后,到达这里也依然十分困难,因此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在数个世纪的时间里,不丹一直能够有效地击退入侵者。其自身的地理位置就已经让整个国家成为了一座戒备森严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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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深处

不丹的传统房屋,这里的海拔约3810米,是不丹境内最高的永久定居点。现在,一条连接拉亚及其临近村镇加萨(Gasa)的道路

正在建设中。

虽然今天的不丹对游客更加开放了,但它的开放性却仍然带有明显的不丹“特色”。外国人必须由当地导游陪同,这些导游会成群结队地站在机场外,等待着收取他们的服务费。大多数游客还需要支付每日250美元的游客费。这种收费就像是一种刻意的、近乎于惩罚的手段,目的是控制不丹的游客数量。如今,旅游业已经成为了不丹的主要经济支柱之一,但绝大多数信奉佛教的不丹人还是能够清醒地认识到,好事过头,也有可能变成坏事。

不丹的游客通常都是资深徒步爱好者,这些冒险家们可能是觉得尼泊尔游客太多,所以才选择了这里。他们被不丹与世隔绝的神圣和壮丽所吸引,这里虽然有很多存在了数百年的贸易路线,但那些最美的地方,依然只能靠步行前往。事实上,登山客之间也存在着一条明确的“鄙视链”——他们会比较谁能忍受更高程度的“自虐”,谁能走得更远,谁能爬得更高,谁能更长时间——几天,甚至几周——不换洗自己的巴塔哥尼亚(Patagonia)户外内衣。然而,对于这些人里最难满足的那一部分来说,到不丹进行一次真正的长距离徒步旅行,或许才是他们理想中的终极“找虐”假期。

雪人小径,这条耗时近一个月,其间需要翻越至少11个高山垭口的徒步路线,是全球公认的最难走的徒步旅行路线之一。对于那些有能力完成它的人来说,在圈子里炫耀并不是他们能得到的唯一奖励,在此期间,他们还会欣赏到无与伦比的高山景观,完美得就像是艺术家雕刻出来的一样。他们将爬上著名的虎穴寺,从这座位于悬崖之上的佛教寺院俯瞰整个帕罗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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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萨附近的茂密植被。

把我安全带到帕罗的飞行员是一位脊背挺直的男人,名叫Dhondup Gyaltshen。2011年,他的女儿Jetsun Pema以平民的身份嫁给了不丹旺楚克王朝的第五代“龙王”Jigme Khesar Namgyel Wangchuck,成为了这个国家深受人民爱戴的王后。

帕罗机场的外部装饰着一幅面朝跑道的巨大皇室画像,其中有国王、王后以及蹒跚学步的皇太子,也就是Gyaltshen的外孙。1907年,旺楚克王朝统一了不丹地区,建立了不丹王国。和这里的群山一样,不丹新生的民主制度并未削弱其君主的地位。第四任国王Jigme Singye Wangchuck在2006年将王位传给了他的儿子,至今仍被视为在世圣人。正是在第四任国王的统治期间,不丹才开始谨慎而缓慢地对外界开放,邀请第一批游客来到了这个无法被征服的国家。

今天,不丹正在逐步实现老国王的宏伟愿景。不久前,首都廷布(Thimphu)还只能看到一片片稻田和木屋,汽车的罕见程度,足以让农民们停下手中的工作,好奇地盯着看;现在,延布有了停车场,旁边是一座高耸的黄金佛像,每天接受着小批量游客们的朝拜。过去的不丹没有酒店,因为没有这个需要。但现在,年轻的科技巨头和富有的唯心论者们,可以以每晚2000美元的价格,住在温暖的河谷小城普纳卡附近新开设的六善酒店(Six Senses)——2021年3月,这一豪华连锁酒店品牌将在不丹开设第五家店。普纳卡六善拥有一个令人惊艳的无边泳池,并且可以提供现烤的羊角面包。对那些长时间在不丹旅行的游客来说,羊角面包显然要比他们每餐都能吃到的辣椒配米饭更加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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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将至

在雪人小径的两个站点Thampe Tsho和Maurothang之间,一名带领牦牛群下山过冬的牧人正在途中休息。此前,他已经在附近的高山草甸待了近八个月。

然而,在其他一些方面,不丹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特色。这是一个没有移民的国家。整个国家都没有一处红绿灯。出售烟草在这里是非法的。一夫多妻制并不少见——上一任国王有四位妻子。传统服饰依然十分常见,男性和女性的服饰在褶皱和折痕上都有不同的象征意义。很多人相信,跟在马后面走路可以预防高原反应,而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皇室家族仍具有神圣的地位。

飞行结束后,我在电子邮件里问Gyaltshen:每次抵达不丹机场时,在航站楼侧面看到自己家人的巨幅肖像是种什么感觉?看到他们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他们首先是我的国王和王后。”他回复道。

我的向导是一位非常顾家的年轻丈夫和父亲,名叫Dechen,某种程度上,他恰好也象征着不丹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的这段转变期。29岁的他最近放弃了成为摇滚明星的梦想;Eminem曾在歌中反复唱过的“Lose Yourself”,被他用墨水文在了自己的手臂上,这让人想到了他早年受到过的外界影响,以及逐渐消逝的少年抱负。现在,他的工作是带领游客徒步旅行 。

我们打算一起去拉亚,那里是雪人徒步旅行的主要中途站之一。那里生活着大约1000名头发乌黑、脸颊上泛着高原红的居民,还有成群的流浪狗和数量惊人的乌鸦与他们生活在一起。要想抵达那里,我们必须依靠自己的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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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丹青年Dawa正在Choso的一个营地准备食物。在从事徒步探险工作之前,Dawa当过八年僧人。

Dechen问我希望从这次旅行中得到什么(直到现在,很多不丹人仍然不理解,为什么这些外国人愿意花这么多的钱,来做那些当地人觉得极其不方便的事。就好比是钱多的美国人专门跑到加拿大,不但要给人家的车道铲雪,还要另外给人家付钱)。我告诉Dechen,我很期待能够看到羚牛,这是一种奇异而威严的野兽,是不丹的国宝。一些不丹人认为,15世纪一位被称为“疯行者”(the Divine Madman)的僧人用山羊的头和牛的身体创造出了羚牛,而它们的样子也的确很像神话故事中才存在的某种神兽。Dechen摇了摇头。他告诉我,廷布的动物园里虽然有人工饲养的羚牛,但我们不可能在野外看到它们的身影了。因为即便是在尊重自然生态的不丹,现代机器的噪音也早已把它们吓到了森林深处。

很快我就明白了Dechen所说的话。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人们要想从加萨走到拉亚,基本都要连续步行10个小时。如今,加萨已经有了一个加油站,因为这里自古就是不丹的一处交通要冲,而从加萨到拉亚的人行道,也被拓宽成了一条狭窄、崎岖不平的砾石路。尽管有些紧张,但我们还是开了两个小时的车,沿着此前那些徒步者们行走过的线路,来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在那里,两个男人正在丛林中央挥舞着手提钻,把巨石打碎后再让它们滚落到下面的山谷。经过多年的努力,他们已经在荒野中开凿出了一条长约23公里的道路,从这里到拉亚还有将近一半的路程。因此,接下来的步行虽然会很艰难,但和以前相比,我们已经少走了一半的路程。我们要沿着五年前刚刚在加萨和拉亚之间铺设好的输电线路前行,期间还会像大部分人一样,陷入到某些常见的道德困境中,比如,为什么人类总想踏入那些曾经无人踏足的纯净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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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地之上

在海边约4900米高的Narithang,一群马聚集在了营地之外。

越是接近拉亚,山坡就会越发陡峭,因此前往拉亚的路要比离开的路更加难走;这里的海拔已经达到了3810米,这对我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个挑战。我们雇了一个马队来驮运我们的补给品。虽然不丹人告诉我们,马的臭气可以治疗高原反应,但事实上,跟在它们后面走路似乎并没有什么帮助,顶多是用一种恶心来换另一种恶心。在上山的过程中,由于我时常需要休息,所以便会假装自己是为了欣赏这些震撼人心的瀑布和农场才停下了脚步。为了迁就我,Dechen也只好假装自己需要休息。

到达拉亚后,我看到一位古铜肤色的妇女,正坐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沐浴在刺眼的阳光下。她的名字叫Pem,是当地一千名居民中的一员。吃苦耐劳是他们的品质,如今已经89岁的Pem,在回忆起往昔岁月时,首先想到的仍是曾经走过的那些艰难山路。她曾在中国西藏帮人背送木柴,因为西藏人住在林木线之上。当时的Pem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天外来客,能够把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礼物带给当地人。

我顺着她的手指向北望去,看到了一座华丽、洁白的雪山。不丹人把它称为“虎山”,因为他们相信老虎每年都会在那里的山脚下聚集,以重申它们森林之王的地位。当年,为了去送柴,Pem曾无数次爬过老虎们的“聚集地”。西藏人会用盐来换取她的木柴,而她则会把盐带到南部,穿过拉亚,一直到普纳卡。在那里,Pem可以用她的盐换取一袋袋大米,然后再把它们拖回山上去。她就是靠着这么一双勤劳的双脚,把五个孩子养大成人的。

和以前的艰苦相比,现在大米就像从天而降一样,可以由成群结队的人、马、骡子和牦牛驮上山来。除此之外,他们还会带着氧气瓶、儿童自行车和成箱的可口可乐。每瓶可乐在打开的时候都会泡沫喷涌,既是因为高海拔,也是因为一路的颠簸。不久前,有个男孩还把一台三星LED电视背到了村子里。如今,Pem不再需要给别人背送东西,她成了这些货物的收购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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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风土

左起顺时针方向:一匹马的鬃毛;两个女人正在家中储存过冬的小麦;拉亚当地的一位小女孩。

Pem和这片高地上的居民已经成了这个国家里相对富裕的一批人,因为拉亚拥有一项不同寻常的产业。每年夏天,每个家庭会有三名成员获得采集冬虫夏草的许可证。冬虫夏草是一种寄生真菌和幼虫的复合体,在生长过程中,真菌会把埋在地下的虫子完全包裹住,而伸出地表的那一小截,则会暴露虫草的位置。这一小截看起来就像一根草叶,需要非常敏锐的视力才能把它们区分开来,因此,采收冬虫夏草的任务也变成了年轻人之间的一项比赛。Pem的孙女、孙女婿和曾孙女都是这个家族中的得力干将。

他们要连续几小时趴在地上,脸离地面只有几厘米,有时一整天也只能从土里挖出两三根虫草,有时甚至还会直接趴在地上睡着。经过一个多月的劳作,他们大概能挖到几百根虫草,然后再下山把这些虫草带到熙熙攘攘的廷布市场。在那里,虫草会被交易员们拍卖给买家,而这些腰酸背痛的拉亚人也将赚得一笔重要的收入。最终,这些虫草会被销往中国等地,因为相信各种神奇之事的,不只有不丹人。

墓地在不丹很少见。在这里,佛教徒死后几乎都会火化。悼念者不会为死者立起墓碑,而是会竖立起经幡,在整整108根高大的旗杆上挂满白色条幅。不过,这些经幡并不是用来纪念死者的。不丹人相信,人死之后会被困在某种炼狱之中,等待下一次投生。因此,这些高高举起的经幡是为了让风把祈祷带给死者,保佑他们在这个投生的过程中不受痛苦,引导他们走向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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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亚和加萨间的山坡上竖立着一面面祈祷经幡。

当我问起Pem对现在的拉亚有什么看法时,她那没有牙齿的嘴巴露出了一个笑容,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一个苦笑。她的五个孩子都离开了山区的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居住到了城市,不再在家乡采集虫草。也许目前这一千个当地居民注定会变成几百个,而这几百个最终也会变得像老虎一样,只能靠每年聚会来回忆往昔。我很好奇她是否看到了地上乱丢的塑料瓶和非法香烟的金色包装盒,又是否听到了远处手提钻的噪声,害怕即将到来的改变。也许她并不希望这条路最终修成。

但事实证明,Pem并没有感到难过。她很高兴地用乌尔都语中的一个词描绘了现在的生活:aaram。大致可以翻译为“轻松”或“安逸”。喜马拉雅山区的生活已经足够艰苦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没有人愿意走上几个星期的路才能换来足够的大米,养活自己的家人。她只觉得通电之后的生活真好,不用再受冻了。毕竟,在我们自己生活的那个遥远世界,我们早已习惯了八车道的高速公路和不会喷涌而出的可乐。那么,不丹人想要过上类似的舒适生活,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尽管他们要付出不菲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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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新路不同的是,它的周围有更多的树木掩映,仿佛被时间封存。开车走完全程同样需要两个小时,但它的长度足有将近70公里。与来时的艰难相比,下山几乎就像超音速一样——而这样的顺畅也会让你感觉这简直就是全世界最棒的道路。

在修成之前,往南走的这条路也和北边的路一样,看起来就像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里也有同样危险的地面条件,人们要在白色的峭壁上凿出蜿蜒曲折的坡路,连接一个个绿色山谷。谷底的河流看上去极为细长,而每一座横跨瀑布的狭窄铁桥上都装饰着大量的经幡:不是为死者,而是为了那些渴望活下去的人。

行至远方

高海拔、长距离、耗时近一个月并且需要翻越11处高山垭口——这些都使雪人小径成为了全世界最具挑战性的徒步路线之一。图中,一支不丹马队到达了海拔约5242米的ophu La垭口。

或许有一天,通往拉亚的新路也会变得像它一样,成为一条充满传奇故事的要道,连接着看不见的过去和更开放的未来。又或许,它会演变成一场灾难,以更快的速度把人类现代社会的“瘟疫”带到这片所剩无几的净土。

开车离开拉亚的时候,我们居然遇到了一个小小的奇迹。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最美丽的预兆。当我们慢吞吞地绕过一个拐角,开到悬崖正中间的那段路时,一头羚牛出现了,一动不动地站在路中央。就连Dechen也吃惊得倒吸了一口气。在阳光下,这只神奇的动物散发着金色的光芒,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它用一种人类般的好奇神情打量着我们,然后退回到了阴影里,只走了几步,便从我们的视线中彻底消失了。

回到家之后,我对自己说,如果不是因为那条路,我就不会看到那只羚牛。但如果没有那条路,那只羚牛也不会被我这个人类打扰。我只能希望,它会忘掉我将永远铭记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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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CHRIS JONES

摄影 FRÉDÉRIC LAGRAN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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