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百忆 最忆是董桥
张传伦
第一次拜访董桥,先生礼贤下士,接我的车停在香港半山公馆的楼下,先生迎上来问“是传伦吗”?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亲切而熟悉,此前未识先生面先闻先生言,通过多次电话,先生的声音奇特之处在于无一丝港台人说国语的口音,浑厚而清亮,好像隔着听筒说话的是年轻人,后来我问过“先生普通话何以说得这么标准”,原来董先生年轻时在英国广播电台工作过,“是英国人请北京人教的普通话”。董先生给我的第一眼印象是恂恂儒者,身材之峭健,令我油然想起一句古诗“冗繁削尽留清瘦”,但决非寻常书生模样,多年“位重才高、调清词雅”养成的名士派头,极清贵而蕴威权之势,然非让人望而生畏,而是敬而尊之的。曾闻先生一位下属言:“黎老板进来,我们照样有说有笑,但见董社则哑雀无声,唯俯案工作而已”。我解读这番话的意思,并非是有多怵畏先生,而是报社同仁感先生之勤勉敬业,总领报社常务之外,又见每周日必赋琼章一篇予“苹果树下”,不忍过多懈怠而见愧于社长。我曾以久怀的钦敬之情,当面请益先生,“您社务繁杂,每周还要固定时间写一篇长文,真不容易”。“现在好多了,过去是一周写五篇”,我惊愕,不只因先生几乎是每日一文,重要的是篇篇皆为传世精典,不禁连声赞叹“仙人仙笔仙人仙笔”。
先生半生从文,三十年前先后任金庸《明报月刊》、《读者文摘》中文版、《明报》总编辑、《苹果曰报》社长,工作何其冗繁,能人己是穷于应付,先生事无巨细,从容擘划,案无余牍。若止于此不过职场寻常成功人士,益见先生腹笥充盈,郁勃之气每每发之于文,声华行远,又远非一句“有井水处即颂董文”所能见先生大雅于万一,文化修养低俗之人不必读董文,而董文正是与先生精神相契彼此都抱着旧文化襟怀之士,如余英时先生一流大家“都争着先读为快,这己成为我们多年来生活中一个特殊的情趣。我们都期待着越来越多的争读之乐”。这一段话是余英时先生二o一四年四月十八日写于普林斯顿的“跋一一为董桥先生荣休作”一文中的结尾数语。
董先生期许我为“晚辈中你最懂我的文章”。我除了有几篇写董先生的文章见著于海内外报刊杂志之外,三年以来与先生往来或面觌或通信很少论及文章之道、修辞之法,之于我非不愿而不忍也,先生缘工作之由,日以继夜身置字山辞海,我若再以俗文冗章叨扰烦累先生,那是我不懂事了,所与谈之皆字画古玩等方方面面的趣闻雅事。四月七日上午我发电邮,传上一组前两天我用百年老楠料新近制成的文玩器物的照片,中午董先生回信说“照片收悉,慢慢看”。并知会我的新作“‘听樵’星期天登了”,看到这里我未意识到,“听樵”也将是我在“苹果树下”的封笔之作,读完以下的信文,知先生“做到四月三十日正式退休,专栏不写,‘苹果树下’也结束,以后跟报纸无牵无挂了,终于等到这一天,老板要我挂主席名义我也婉拒了,这样才能裸退。电邮邮址月底有了新的会告诉你”。说是“无牵无挂”,做起来难,因为先生总是关顾牵挂他人,行文至此,必须夹叙几句,是我劳先生牵挂太多,五月初先生刚退休,我往先生的新邮址传上了一篇写本帮菜的新作,先生推荐给了《苹果日报》副刊的“客座随笔”新专栏,一周后的五月八日发表了,该文可谓我在《苹果日报》进入“后董桥时代”的首篇文章。
读先生信后半小时我回复一封,略陈心意,语多祝福:“先生隐逸林泉,正古高士私心所景慕,老师也要好好清闲清闲了,有空到内地来玩,这里有您无数忠诚的粉丝。传伦更盼先生躅浮春风来寒舍。您的前半生太精彩了,树下停了,真担心报纸卖不好,我们期待您的美文,不定期写更有情趣,五月一日,将是您更为美好生活开始的第一天,我想社会很多方面如大学等会深感荣幸地为你成立诸如《董桥文学艺术研究会》一类的学术机关,也好玩。‘听樵’收到了,多谢厚顾!其实您接受主席名义,不唯是《苹果日报》的荣光,对报纸和广大读者皆有良多益处。传伦叩首”。
董先生退休是华文世界一大事,各方反响很大,余英时先生及时道出了大家的心声,“对于董桥先生毅然退出编务世界,我的第一个反应自然是惋惜,然一转念间,喜悦却取代了惋惜,因为从此可以源源不断地读到他的作品了”。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天“苹果树下”的文章“珍重”,只是董桥专栏的封笔之作,正如先生所言“今后只想补读没有读完的旧书,补写很想细写的故事,不赶死线,只随心兴”。“兴酣摇五岳,诗成泣鬼神”,宇宙万象尽涌笔底,无限空间无限创意,岁逢腾骧马年,梅柳欲渡江春,骅骝将开大道!“此去山青水绿,珍重千万”。吾师驰文纵意,乾坤巨卷良可待也!林青霞告别树下之作开篇以八字两叠句“依依不舍依依不舍”尽抒惜别之情,自比“小草”,行文婉转却如小鸟依人。
先生“珍重”之笔,笔笔可见圣哲之思诗仙之才,“珍重”二字从此滋养无限生机,“珍重”所珍重者,格外之高标最是贴切老民国“旧文化人的襟怀”,“珍重”是告别不老之作,“春树暮云,不尽依依”,先生不从十几年前任《苹果日报》社长那天追忆文坛旧影报业新闻,“南邻诸酒,江路探香”,而是自台湾《成功大学》毕业的那个晚上写起:“我们几个同学在校门外的饭馆里喝掉十几瓶啤酒,蹒跚踏月回校园老榕树下高歌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转眼五十年,故人故事匆匆零落,老榕树一向无恙,越发老了,校园改名叫榕园。送别是弘一法师李叔同填的词,原曲听说是美国约翰.奥德威谱的《梦见家和母亲》,老电影《早春二月》和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都用做插曲。世味似水,壮怀阑珊,终于连纸上这株苹果树也要还给牛顿了。树下岁月从来静好,感谢这些年绿荫里和我一起吃茶谈天的作者和读者,落英像梦,芳草多情,纵然没有长剑高楼的豪兴,客子光阴都在诗里字里消磨掉,偶而几阵霏霏细雨,那是苹果开花结子的消息”。
倚天长剑和生花妙笔都是上应星宿的,今日遥望南天最亮的那颗星,那一颗文曲星,定是吾师董桥。仙笔从来都绝妙,北宋简斋陈与义有句“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董先生不假“杏花消息”,借得暮春三月润物无声的南天细雨,苹果悄然“开花结子”,胜果争攀,自不待言。
余英时题《董桥七十》七绝七首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当代名满天下的大师余英时董桥两公互为仰重,沆瀣之契,依慕之私,文坛早传佳话。余英时先生不唯是历史学家,也是文章大家,老气横秋的诗人,两年前董桥出新书《董桥七十》,余公贺应古稀,展纸开笔即赋七首七绝,第七首后两句是抒情更是预祝董桥耋瑞之寿“吾胸未尽吟诗兴,留待十年再濡毫”。诗成两年后,值董桥甲午三月退休,公岂无文以记之,遂振笔作“跋一一为董桥兄荣休作”一文,“毫不迟疑地用知己两个字来界定我们的关系”…..“开始当然只是编者和作者之间的交往。但很快我们便不约而同地发现,彼此在精神上十分投契”…...“精神相契并不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董桥兄为我的《中国文化史通释》写序说:我和余先生有缘做朋友,靠的也许竟是彼此都抱着旧文化人的襟怀”,至少有此同样襟怀的人方可称“知己”,鲁迅写给瞿秋白的联语“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虽曰感情真挚,更复伤心人别有怀抱。何似余董两公之清贵。
董先生古稀晋二,吾华之传统,弟子恭贺华诞,敬奉寿礼,然此亦不足以表达尊师敬贤之情,拟书一对寿联,怎奈诗笔生疏久矣,特请一向诗思敏捷,排律精严的振良兄玉成十二言嵌字长联:“笔端骋古稀,英华何止存爵里;树下添双岁,风景还须看董桥”。落款“振良恭撰,传伦敬书”。
王振良撰句,张传伦行草书十二言龙门对联
董桥先生是我敬慕的老师亦为父执辈,我何敢谬托“知己”以自重,先生视我为艺林同好、藏友、文友,此略同于范师十翼先生,范董二师予我之恩,可谓天高地厚,称范董而非董范,未以姓氏笔划为序,只缘我师从范曾先生早于董桥先生,且范师序齿长董师四岁,范师几年前在三O一医院做了一很成功的手术,身体很快复原,社会活动还是减少了许多,很对,若是什么都参与,大师就没有个人生活了。我与范师数载未见,然无一日不在念中,关心殊甚,每思范师予我种种高义隆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年来总有二三朋友见面询及我与范师仍复往来乎?我慎思而后曰:我与范公风义在师友之间,一九九八年至二OO二年,过从甚密,彼此深邀鉴赏,相聚相疏,尽皆自然。非传伦与范公有龃龉于其间,公顾我,我敬其相知;公疏我,我亦无伤。离合之迹不过“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别有异趣,名公高门重入云端,仰之弥艰。二O一O年,范公“解冻”复贵,央视出镜率之高一时无两,夕阳灿盖朝霞,声名又至中天,不知可为公贺乎?可为公喜乎?
依知情好事者道来范董二公予我之恩有二端最动人心,其一:范曾送张传伦的书画最多。可获大利。其一:董桥于文中最多写及的内地文人是张传伦。可获大名。一次范师赐画前告我,历代大师都有像你这样的小友,一言以蔽之,大师们拿我当晚辈看,尽提携后进,奖掖后生之意,行的是古圣贤之道。范曾干脆说明了:“你有个人生活能力,送你画你不会卖”。范师,对不起了。我是真没少卖,先后送我六尺整纸大画两幅,一为《神猿献寿图》,一为《柏荫读骚图》,这两副画十年前也都让我先后卖掉了,好在卖画所得,没有乱花,以新易古,买了古董字画。搞收藏有道行的真藏家差不多都是“老财迷”,我沽乡贤收藏大家大总统徐世昌胞弟徐世章收藏之富,仅以其家人五十年代一举慷慨捐献各类古玩文物二千七百余件给天津市政府来看,虽不必轻言富可敌国,许为“敌市”不为谀词,天津市艺术博物馆即在徐氏厚赠基础上建立而成就大观,徐世章一生克勤克俭,生活朴素,布衣布衫,唯于收藏最具豪夺之势,舍得下镊子花大钱,且数十年如一日,终成近代大藏家,尤以雅藏历代名砚称雄海内,与之相比,清朝“十砚轩主”黄莘田的“砚田之耕”,顿觉瘠薄。
我性喜收藏,少即入此魔道,以嗜古深迷而论可谓不让濠园,藏古所靡费,向来是有十块钱敢花十二块的主,当时的十二块钱不是虚拟之数而是实额,天津三十年前的天宝路鬼市,华世奎的一幅对联,卖主要站在三轮车上吆喝着卖,“哎华世奎高台阶华家华士奎华七爷的对子五块了五块了下手晚了您了就得不着了”。“哎”字还要拉长声。“喝大筐”的下该“掏窝子”买了一三轮车的古字画,蹬着就走,路不平一颠掉地下两幅,后面的行人看见喊了好几遍:“掉了掉了蹬三轮的掉东西了”!三轮上的这位爷头也不回,应了三个字“不要了”。我算是这个时期入行的,十块钱真能买到好东西,所以多年来于生活上不舍乱花,少买双鞋,就能买个好托(古董台座),“财迷”的很,后来出过笑话,我老婆故意怄我说“你就丢脸吧,这回丢到香港去了”,此前也闹过一次笑话,这几年总有朋友好心为我忽悠杂志社采访我,介绍我的收藏,我借机大谈收藏之道,话赶话说起了古今真正的收藏家都能为得到心爱的好东西卖房子卖地节衣缩食,“我就从不穿名牌服装”,说到这儿,两位采我的编姐相视一笑,我正纳闷儿,怕说错了什么,人家说:“张老师,您穿的这件衬衣是阿玛尼的,可是欧洲一线名牌”,我说“不可能的我不花这个钱的”…….晚上老婆回家,我问衬衣是怎么回事,见我认真,老婆只好全盘托出,“知道你财迷,不舍得花钱买好衣服,我和儿子只好跟你说这件衬衣是五十块钱买的,怕你心疼,干脆全告诉你得了,直领西服和羊绒大衣也是阿玛尼的”,为了宽慰我,接着告诉我“是在圣诞期间新加坡的专卖店打了五折买的,不打折也比国内店便宜多了”。待知道确实便宜了许多,我心稍安。
老婆所说香港丢脸一事是这样的:二O一一年夏,我初次去香港拜访当代散文大师收藏大家董桥老师,转天一早师母要带我去专卖欧洲各国名牌的太古广场购物,说是来趟香港,怎么也要给你老婆买个名牌包包。我倒是想去看看不想花钱,这回不能怨我“财迷”,行前老婆大人明令:“别给我买东西,你不会买,买了我也不喜欢”。师母带我一间间看各个牌子的名包,溜了半个多小时,见我没收获,师母觉得没尽到地主之谊,又进了一间很有名的专卖点,说是什么什么牌的,当时我对名牌皮包大概只知有路易威登,爱玛仕,处在不知VERSACE就是范思哲的水平上。我说:“这个牌子不怎么出名,大家都不知道”。当时是我不懂竟言大家都不懂,师母听着大概觉得太搞笑,实在忍不住,教了我一句:“大家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董桥先生是当代散文大师、收藏大家,也是书格高逸的书法家,董先生的书法,硬笔软毫尽皆佳妙,钢笔可以写出毛笔的韵味,间架结构波折点划走的都是《笔阵图》的路数,使转承合提按顿挫,结字大小腴瘦都很讲究,符合墨书的标准。董桥书札我珍藏三幅,是先生写寄给我的,悉由钢笔书写,不见硬笔的单线条,一望而知不具深厚的软毫书法传统难奏此功。龙年先生电邮一幅藏书票,上以毛笔写录齐白石的一段画跋,这是我第一次拜观董桥的毛笔行草,果然了得,小小藏书票方寸之地“纵横争折”,气势不让中堂巨幅,运笔流畅,不似古稀翁叟所作,书坛虽多壮岁英年之笔,绝少见此清刚遒健之作。先生书法大有家学渊源可寻,董老先生书名上世纪三十年代誉满南洋,店家、华厅多请书匾,家塾科班,家大人教习少年董桥何绍基笔法,董桥树下文章也曾多篇提及书学何绍基,然观董先生法书无一笔取会蝯叟松透散淡之意,超逸灵秀或与倪鸿宝台静农一路书风风神兴集,喜其以险寓正,奇倔沉郁。不慕倪书欹斜交错,诡异恣肆,那是江山板荡的鼎革之际,死国孤忠凝聚一腔幽愤,鸿宝挥毫势必风骨凌厉,而董桥书风沉静中蕴藉高华之气,不为官宦却见太平卿相的雍容,更具贤达若士之秀逸。台静农先生在台湾是董桥的师长辈,台习倪书而得倪之真髓,书名日盛而书债日增,经年累月穷于应付,董先生眼见台公不悦,写了篇文章,题目就叫“台先生越写越生气”,董先生不以书家自居,董先生亦不必以书家为荣,一如左宗棠不必以进士为荣,书法家的字不值钱,大文人的字才值钱,比如胡适周家兄弟董桥的字,今日董桥翰墨遥领天下文人书法之高标,艺高价昂,专业书坛大家庶可为让席。
董桥最是佩服胡适之,胡先生的字依董桥看来有苏东坡的笔意,先生是很喜欢的,二0一一年一月二十三日我在苹果树下发表在香港的五千字处女作《美食家与书法家》论及胡适的书法,“胡适先生写字,向右斜下微带波折的那一捺捺得稍长、稍放,董桥先生说喜欢胡先生的字,还说此一捺:那是胡先生死板中透露的一点点豪情,一点点佻巧。胡先生写金钩的那一笔及董先生见赏的那一捺,是适之刻意丕显的率意,横划一笔,按笔疾努,韬然顿收,更有法度可寻,乍一看有些象苏子瞻。竖钩右捺,定睛细细一观,却是二分像写行楷,好伸长腿的黄庭坚,八分是现代硬笔书法的模样,毛笔的软毫能写出硬笔书法的功夫,此功虽不可小觑,然以古应新、以高就低,似乎让人不得不生出一点点点金为铁的遗憾,倒挂的不太划算“。 以此逻辑分析,董桥钢笔写出毛笔的韵味,无疑是点铁为金了,我奇怪至今犹自不解的是董桥于当代文人中最具民国大师范儿,先生青年时有幸在台湾见过不少的民国大师,最喜胡适先生,为何与之书法旨趣殊非若此?先生文章中最多点赞胡先生,说胡先生风采照人,多大的场面都镇得住,以前写的不多说了,上个月底董先生在文章中还以董文独具的笔调写“胡适之终究是胡适之:渊博而执着,温煦而刚毅,诚挚而挑剔。我在台湾读书头几年胡先生健在,报上常常看到他的消息,偶尔光临学院讲学,风采潇洒,月明星稀,一笑一嗔皆文章。那些年老民国的新文士旧鸿儒都在台湾,叶公超梁实秋蒋梦麟董作宾台静农庄慕陵俞大纲都在,苏雪林说起战前大陆上的旧人旧事悲欣交集,眼神里山川风物越飘越远越牵念”…..
董先生文心的芳址与民国诸大师人文座标的距离不因“旧岁月旧人物一片凋零”而渐行渐远,反而愈加贴近,举止言谈的风度都很像,并非邯郸学步刻意模仿,实是大师们的品格习性蔼然暗合,比如说董先生待客伴友大多迎来不送往,为何如此呢?请看梁实秋先生的《送行》,约略可知大师们的温善:“我不愿送人,亦不愿人送我。对于自已真正舍不得离开的人,离别的那一刹那像是开刀,所以离别的苦痛最好避免。一个朋友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我最赏识那种心情”。
董桥香港半山公馆客厅的木地板,菲佣打理得一尘不染,先生足蹬革履从不着托鞋,此亦胡氏遗风所被。胡适不论登堂何处从不换鞋,我特别喜欢胡先生的一张照片,先生面带微笑,一袭长衫三接头皮鞋,将身仰倒床上,仿佛一幅近代版的《东床坦腹图》。窃以为题跋古诗二句移为像赞最妙:“一种风流吾最爰,六朝人物晚唐诗”。
二O一二年一月董桥满七十岁,知交胡洪侠从先生几十年来写的一千八百多篇文章选了七十篇编出一部《董桥七十》,香港版归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大陆版归北京海豚出版社出版。香港牛津一九九八年至今出版了董桥文集十几二十种,总编林道群二O一一年还为董桥重出旧书庆旦,重编重印了二OOO年远流版《英华沉浮录》,装潢典雅不输大英古籍,翌年六月海豚出版社再版了六本一套的《英华沉浮录》,书籍封面封底装帧仿牛津版式,妙在用了一种质感光泽极似真丝的特种纸,网购打折后全套只卖一百几十元,用这个价位买牛津版的刚够买一本,隶字书名《英华沉浮录》是少见的由董桥先生自署的唯一的一部书,我喜欢买了好几套分送几路文友学习。
先生所题五字隶书别有高致,濡碣含帖,似北碑又若西晋东汉士夫用笔,要在笔端多骨而丰筋。昔卫夫人《笔阵图》开篇明义:“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笔;六艺之奥,莫重乎银钩”。三端者曰文士笔端武士锋端辩士舌端,尤以笔端之功至绝,搦一寸颖毫书于蚕茧鱼卵,然“点画波撇屈曲,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养成笔力可扛鼎,观吾师《英华沉浮录》五字题耑,勿庸它论,唯特多笔力耳!“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清乾嘉时刘石庵王文治书法称道于世,各撷家法,时人有谓“浓墨状元淡墨探花”,实自源头探知浓墨大不如淡墨,且石庵“多肉微骨”之书久为方家讥为“墨猪”,可笑今日浅学者仍以“墨猪”为尚,殊不知此“墨猪”非彼“墨猪”,彼“墨猪”(刘石庵)难入神逸之品亦复有品,自非“无力无筋者”流。不可与“时下忙于应酬开会收红包信笔涂鸦鬼画符误人子弟的书法家”同日而语。
在董公馆的客厅里我和先生聊天,喝六安,看字画,说文玩,说起黄苗子,相与谈及的当然不是由章诒和爆猛料的“告密者”的黄苗子,感兴趣的是他的用笔多参伊秉绶,隶书颇有些名气,王世襄著作的题耑都请他写,先生也跟二位方家是熟人,聊至兴处先生问我“你看黄先生的隶书如何”?我稍加沉吟答之曰:“苗子隶书习伊,远不如他的老当家黄葆钺,苗子到老写不好隶书的那一横,起笔无病收则必方头破字,罗振玉的甲骨文写来也有这个毛病,此一横,唐人称‘努’,力道最难拿捏,包世臣说他用十年之功写好一横,也非逊辞”。董先生仁厚,听我这般说来,未置可否,连声说“是呀是呀,黄葆钺是写得好”。接着谈起世人宝爱伊秉授的隶书,“隶至伊秉绶”,伊秉绶够得上古往今来集隶法之大成者,隶书成就最高,好处可由四字概言之:“典丽华滋”。
清中期以降隶书习学伊秉绶的书家代不乏人,其子伊念曾似乎也未尽得家法真传,搭个乃父隶书的空架子而已,内敛的元气无多,搔不到痒处的。稍晚些的那一位清末民国的书画篆刻家黄葆钺与伊秉绶同郡,福建人,精汉隶,取法伊秉绶而能得其三昧,久寓上海,民元后与王福厂、马公愚齐名号“海上三老”,葆钺富收藏精审鉴又与姚虞琴、吴湖帆、张大壮并称“沪滨四慧眼”,此一时期天津四大书家华严孟赵蜚声沽上,孟广慧擅仿伊秉绶楹贴,坊间难辨真伪,实与真鼎相距之远不可以道里计,较之黄葆钺犹自气差不止一口,伊秉绶能拓汉隶而大之,愈大愈壮,赖其遥承汉隶真传之外,更其有得天独厚之利,伊秉绶改良毛笔,以七闽古地特产一种蒲草杂糅紫毫而成,以“伊笔”书“伊书”,才始成就其独步古今的壮硕书风,葆钺虽隶闽籍,恐不知有此神奇之草,不敷工用,遂致黄书欲大而不逮,难图秉绶神完气沛、墨渖淋漓之化境。
董先生“筋书”劲节,骨气亦存,隶书与秉绶遒丽妍媚的书格卓然不同,意笔纵逸便是郑谷口,不得下与杨岘山。黄苗子则不必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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