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文读”和“白读”地名的叫法,是如何“被”消失的?
近年,因中马两国就“送王船”民俗联合申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而频频造访中国的颜泳和,开始为厦门人所熟识,他除了是马六甲勇全殿的名誉顾问外,还有一个国人相当陌生的身份,侨生公会会长。侨生公会的成员主要为马来西亚的土生华人,俗称峇峇娘惹,他们是早期南下的华人与当地人结婚生下的后代,其祖先一般可追溯至明清两代。
新加坡电影《小娘惹》剧照
马六甲的峇峇娘惹,算是东南亚地区最早落地生根的华人群体之一,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祖籍在福建,尤以龙同海三县为最多,而颜泳和的高祖便来自海澄县三都青礁社,即今日的厦门海沧区青礁村。
出于好奇,为了追溯更多扎根在马六甲的海沧人,圭海君查阅了黄文斌先生编著的《马六甲三宝山墓碑集录》以求究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文中关于海沧籍人士的祖籍地考证,错误着实不少,如“新江”指向广东韶关翁源县新江镇等地,沧江指向浙江金华东阳市沧江村,溧水指向江苏省溧水县,金沙指向宁德霞浦三沙金沙城,林东指向泉州安溪虎丘镇林东村,庄江指向广东省河源市东源县庄江,排江指向广东潮州饶平浮滨镇排江村等,这些地方事实上分别指代海沧的新垵、海沧、乃水(已废)、后井、新垵东社、祥露、石塘排头等地。
漳州文史资深学者郑来发先生也曾因此撰写了7000余字的《马六甲三宝山墓碑籍贯考略》对其进行勘误,如果不是郑先生以广博的知识储备以及结合地区沿革、宗族姓氏等资料多方比对,相信不会有太多人能将墓碑中的祖籍地这么清晰的还原。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距今并不久远的马六甲墓碑籍贯完全失联?
南洋“霞阳”墓碑
原因便出在闽南地区雅俗共赏的地名,它们在清末至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出现了认知上的混乱,亦即本土知识分子的断层。
一、闽南语的文白读系统
闽南语,在中国一众方言中,最大的特色除了古韵犹存外,还有特殊的文白两种读法。文读,即读书音,白读,即日常说话音,前者高山流水稍显文采,后者下里巴人充满烟火味,二者千差万别俨然两个独立的系统,但似乎每一个闽南人与生俱来具备这两种不同语言表达的能力,在他们的生活环境中,随处可见两种对事物不同的语言描述和发音。
马六甲“新安”墓碑,原乡:新垵
以地名为例,白读对应“俗称”,文读对应“雅称”,前者出自平民百姓,以闽南语为载体传播,后者则在文人口中和笔中以雅言流传,如鼎尾社,位于文圃山下,因文圃山在形状上类似倒覆的锅,锅在闽南语中对应鼎,故而其山脚下的村社在百姓口中便称为鼎尾,当地的文人们便因势将之美化为“鼎美”,这便是俗称和雅称的来源,前者因形而生,后者因音而作,相得益彰,各取所需,两种不同的描述即可下厨房,又可上厅堂。这种现象并非地名如此,诚如一般百姓的名与字,以及未正式公布的小字或小名,也是出于同一方式。
二、文白读系统的缘起
闽南语以及因之而衍生的闽南雅俗共赏的做法,应追溯至宋代,那时的福建,可谓是中国风土文物的高地,科举文化之昌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今仍未被超越,也正因为如此,闽南地区自古以来养成了耕读至上的风气,但凡有点正式的场合,都少不了知识分子的参与和画龙点睛。
马六甲“沧江”墓碑,原乡:海沧
就像今天很多人喜欢傍大款一样,以前的人往往以附庸风雅为乐趣,这才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教条。东屿村现存的几方碑刻和碑记中,绝大多数出自万历进士柯挺之手,其他部分也间接与进士李五福有关;青礁颜氏族谱在明代修谱时,也一定要找进士温如璋;莲花洲的莲塘别墅,墙壁上一定少不了几幅书法和绘画,其作者也多出名门。这种从古至今延续不断的雅趣,就是闽南地区生生不息的文脉,这也是地名中雅俗共赏存在的基础。
但在过去,读书人要有所成就并非易事,大部分百姓还是处于文盲的状态,尽管附庸风雅被奉为至上,但能看得出揣得明白的毕竟少数,因此在民间大部分的事务和事情还是要以贴地气的方式进行,于是便有了文白与雅俗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存世,而司空见惯其间关系的闽南人,自然而然能心领神会。
槟城“龙塘”墓碑,原乡:赤石
三、二元体系的破灭
因此,我们在过去的碑记、墓碑、府县志等地方文书中,总可以找到千奇百怪的名词,如社名、山名、庙名,以至于今天的我们在溯源上总是非常困难,诚如马六甲华人墓碑籍贯那般难以辨别,那对于研究者的专业素养和知识储备都有着极高的要求。
造成这种困扰及认知混乱的源头并不远,大致从清末光绪年间开始,并一直延续至解放后。这段时期,中国内外交困,动荡、混乱至极,因人口的爆发式增长导致口粮不足,因统治腐败导致知识分子无法通过学而优进入仕途,这种状况在闽南更甚,因此,几乎所有人都无法得到教育的机会,百姓的出路只有一条,解决温饱问题,因此大部分人以出洋为首选。
槟城“钟山”墓碑,原乡:钟山
渐渐的,撑起一个宗族社会的宗长和乡绅由知识分子转变成商贾,他们所倡导的各类社会活动便开始慢慢减少对文字的修饰。如在各宫庙的重建、重修碑刻或者需要文字记载的场合中,长屿或长江开始被讹记为东屿,何山变成禾山,楼山变成刘山。
更有甚者,曾经广泛流传于基层的俗称与雅称,或者说是白读和文读的两个不同系统的东西开始被混为一谈,各取所需,各自为政,直到今天直接被缩减唯一,也就是做了减法:一个地名只能一种叫法,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名字,名与字被合并了。
蔡尖尾山“帝厂”墓碑,今青礁帝厂
如海沧最大的山脉,其俗称为蔡尖尾山,雅称大岩山,前者只在坊间流传未见任何典籍,而后者则出入各种诗词歌赋广为流传,但最终蔡尖尾山却脱颖而出成为唯一的名称。与之类似的,如大观山变成京口岩,云塔院变成洪坑岩,这都是典型的以俗称作为名称的案例。
四、归一化的现状与源流
如果说解放前,是一个大混乱时期,各种各样的称谓用法混杂并存,那么解放后便是一次一刀切最终方案的敲定。雅与俗只能存其一的出世,便是对闽南雅俗共赏体系的终结一击,从此闽南的地名便成了唯一,但为何有的是雅称有的是俗称呢?
雅化的海沧地名
究其原因,可能是解放后进行地名调查时,其调查员为北来或非本地的干部,调查对象则是目不识丁的当地领导人,大家各抒己见便使得俗称和雅称混为一体。
到了今天,随着网络和教育的普及,目不识丁已经成为过去式,而百姓互迁有无也加速了口传信息的流失,渐渐地,文字上的名称成为当地的主流,这也才出现了钟山只有雅称,东屿只有变样的俗称,楼山继续被讹传成刘山,坪埕丢了鹏程却误成彭埕,这其中有乌龙,也有将错就错,但更多的原因是本土知识分子的断层以及普及文化时未能结合在地化的考量。
海沧各村雅称俗称一览表
以前的人,不管是接受私塾教育还是中西兼修,从他们笔下流露而出的绝对是充满文学性的修养,而今天,自从普及了白话文之后,能写得出一两个字的,大都被赋予文豪的谑称,难怪如今难出大师,这是整个社会的大环境决定的。
但我们还是希望,闽南地区在向着城市化的道路前进时,也能同时保存过去不一样的地名称谓,这既是留住外出人的根,又是保住城市深层的灵魂,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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