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放下历史的包袱” 特金会那些不能忽略的细节

2018年6月12日，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与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新加坡会晤。（视觉中国/图）

（本文首发于2018年6月14日《南方周末》）

这个34岁的领导人有着不为人察觉的自尊与倔强。而他的心思，也是特朗普反复琢磨的底牌。在这场每个细节都被双方提前议定的峰会，也有不按剧本出牌的时刻。

没有人知道金正恩与特朗普的密谈中谈了什么，这场谈话选择一对一的形式，许多美国政界军界人士深表忧虑。“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本来应该掌握这场谈话的全文。”

2018年6月12日，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与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新加坡举行会晤。

与金正恩会晤前后这两天里，特朗普的态度发生了巨大变化。

6月10日，特朗普提前离开G7前对媒体称，“（对金正恩来说）只有这一次机会”。

6月12日上午和金正恩会晤后，特朗普说，“我们即将为世界解决一个非常大、非常严峻的问题。”

到会晤结束后下午接受采访，特朗普态度大转弯，“我相信（金正恩），我认为他也想把事情办好。”

34岁的金正恩与72岁的特朗普会晤，这在两国70年的交往史中还是头一遭——特朗普和金正恩之间的一切，都得到“精心设计”，每一方都“试图增加一些步骤来获得优势”。

毕竟，68年前的那场战争，始终未曾结束。

金旋风来袭

特朗普选择“闭关一晚”

在58个小时的出访时间里，金正恩创造了多个朝鲜的第一次，也在被动间，让自己人生的禁忌又少了几个。

金正恩把他旋风出访的第一站，放在了新加坡总统府。6月10日，在下榻酒店短暂停留后，金正恩率朝鲜代表团来此，与新加坡总理李显龙会晤。让外界意想不到的是，这个从来只在官方摄影师镜头下出现的神秘人物，同意了李显龙将会晤场面在脸谱网直播的请求，献出了他在社交网络直播的首秀。

这个常年以人民装的传统装束示人甚至让外界无法获知他是否有过私人手机的80后，在他出访的第一个资本主义国家，表现出对社交网络和网民的包容度。

晚金正恩7小时抵新的特朗普，到第二天快到中午才第一次出门。为了这个完美的会面，特朗普选择了“闭关一晚”。南方周末记者发现，特朗普下榻香格里拉酒店，金正恩下榻瑞吉酒店，两家酒店仅相隔570米。

6月11日11时50分，特朗普的车队离开下榻酒店，开往新加坡总统府。在那儿，有一份惊喜等着他。

前一天晚餐时分，金正恩和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只进行了30分钟的会晤，但特朗普和李显龙的会谈兼午餐会却进行了两个小时。午餐时，李显龙为特朗普准备了一个镶嵌着浆果的水果熔岩生日蛋糕，当着一长桌高官的面，特朗普前屈上身，吹灭了蛋糕上唯一一支蜡烛。

与此同时，整个6月11日白天，金正恩一直没公开活动。在瑞吉酒店蹲守的南方周末记者，曾在15时，听闻金正恩可能要参观本地经济设施的消息，但媒体一阵骚动之下，什么都没等到。

金正恩对他要宣示的新形象自有预判，夜生活成了他的一个突破口。直到当晚21时，金正恩的车队才当天第一次离开酒店，他此行的目的地是滨海湾花园、滨海湾金沙综合度假胜地和鱼尾狮公园。据新加坡《联合早报》报道，三个景点都是朝方的选择。

东道主尽地主之谊，派出外交部长维文、教育部长王乙康陪游，并提前一到两小时封锁了相关旅游景点。

在新加坡的夜色里，金正恩完成社交网络自拍首秀。在滨海湾花园，维文、王乙康和他玩起了自拍，两位部长先后把自拍照传到社交媒体上，还要网民猜这是在哪里留影。

一个超级大国的首脑，一个神秘国家的首脑，两人的安危，关系深远。作为东道国，新加坡承担了2000万新币（相当于9800万人民币）的费用，安保费占约一半。面对反对声，李显龙说，“如果凡事以价格来计算，我们可能会错过真正重要的东西。”

晚上22时，金正恩的车队离开滨海湾金沙酒店，现身于1.3公里外的滨海湾艺术中心，他在保镖层层叠叠的保护下，步上金禧桥远眺鱼尾狮，随后返回酒店，结束一小时的游览之旅。此时，离峰会开始只剩10小时。

醉翁之意不在酒，游的是新加坡，金正恩想的还是国内。

6月12日，朝鲜劳动党党报《劳动新闻》以头版报道金正恩夜游新加坡的情况，朝中社亦发放报道，多图展现金正恩夜游狮城。报道称，金正恩十分欣赏新加坡整齐、干净的市容。据韩媒解读，朝鲜媒体这次报道金正恩外访相对迅速，情况颇为罕见。在以往，只有等金正恩回国后，才会报道此前出访行程。而这其中对于加快朝鲜城市建设的宣示意图明显。

此前，5月26日，金正恩视察元山葛麻海岸旅游区建设工地，表示要把旅游区建设成为“世上独一无二的朝鲜式海岸城市”，并指示要作为给明年太阳节的献礼，太阳节是为纪念金正恩爷爷金日成诞辰而设。

2018年6月12日8时，香格里拉大酒店外聚集了数十家媒体。（南方周末记者 冯飞/图）

年轻人比年长者早到

双方都“有点小紧张”

从两人下榻的酒店到峰会举办地嘉佩乐酒店，路程8公里，如果正常红绿灯的话，仅需不到半小时，可晚出发12分钟的金正恩，反而提前7分钟到了。原来，车队出发和抵达的顺序，也是朝美两国事先沟通好的。

这场不到5个小时的亲密接触，美国和朝鲜两国等了70年。

9时04分，34岁的金正恩和差两天就72岁生日的特朗普越走越近，跨上挂满美国朝鲜两国国旗的主舞台，两只手握在了一起。很难想像，几个月前，特朗普还蔑称金正恩为“小火箭人”；金正恩则反唇相讥称特朗普是“精神错乱的美国老糊涂”。

特朗普并没有使出那招曾让很多国家领导人吃过苦头的“握手杀”，反复拉扯、把对方猛地拽向自己的大力度握手。他边握手边拿左手拍着金正恩右肘，以示友好。在12秒的快门声中，美朝领导人历史性的握手戛然而止。

主动而又不吝于展示友好姿态的特朗普，用身体语言引导金正恩，更像是此时此地的主人。合影后，特朗普第二次主动握手，金正恩体姿不变，将特朗普伸过来的手牢牢地掌握在自己身前。

握手后，金正恩时用英语与特朗普打招呼：“幸会，总统先生。”这让西方媒体好奇不已。

此时，在接受CNN的连线时，专程赶赴新加坡的罗德曼在直播中，回忆当年因支持金正恩而受到威胁的时候，罗德曼数次哽咽，最后竟戴着墨镜潸然泪下。CNN主持人问罗德曼，“金正恩英语可好？”罗德曼回道，“谈篮球时绝无问题。”

金正恩少时在瑞士留学，篮球是其主要爱好，那时称霸NBA的乔丹更是他的心头好。2013年，当乔丹当年的“铁三角”队友罗德曼在金正恩邀请下来访朝鲜，他不仅成为与金正恩见过面的第一拨美国人之一，还与金正恩结下私谊，此后4次再访朝鲜，将特朗普的《大生意谈判指南》送给金正恩。这个金正恩和特朗普的共同朋友，成为“美国与朝鲜关系上最让人难以相信的联络人”。

“金正恩平时有学英语吗？”CNN主持人发问。“当然，他可不是蠢蛋。”罗德曼不高兴地回道。

领导人进入会客室后，南方周末记者发现，刚刚落座的金正恩本来两手半垂，他侧头看了一眼特朗普，发现他双手指尖相抵，拱成一个三角形，金正恩随后也把双手手指交错。当轮到金正恩回答媒体提问时，他还是恢复了老姿势，错开双手，不时变幻着手势和体姿，身体前倾，左右手不时扶着椅子靠手，似在寻找支撑点。而倾听着他说话的特朗普的动作始终不变，变的只是手指头开始有节奏地碰击，这被媒体称为“有点小紧张”。

2000年，金正恩的父亲金正日和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距离历史性会晤只差一层窗户纸。历史教训，让金正恩在决策中更灵活，也更坚定。

在这个历史性的场合，发生一个不大不小的事故，精心安排的文件签署仪式，却被主办方不按常理出牌。白宫记者ElianaJohnson发现，签字桌上，两只签字笔都写着特朗普的大名，戴着乳胶手套的朝鲜政府工作人员发现后，试图擦掉笔上的痕迹。直到金正恩坐定，妹妹金与正才赶忙拿出自己的笔，帮哥哥金正恩细心地打开笔帽，来代替主办方所提供的签字笔。

签字后，金正恩握着笔，不言语。而特朗普则主动向媒体展示两人签名的文书，随后探出身子跟金正恩握手，而金正恩的坐姿依旧不变。直到离席，金正恩才主动地轻抚特朗普后背，以示亲近。

签字完，在走向主舞台的走廊里，翻译不再跟随，只有他俩人独行。在32度的燥热天气里，酒店走廊的仿古吊扇呼呼地吹着风，没有人知道他俩谈了什么。只能看到快走到转角拐弯处，特朗普的右手又搭在金正恩的后背上……

历史时刻的背后

“过去，不一定是未来”

金正恩与特朗普12秒的握手，通过媒体的传播，潮水般一遍遍冲刷着人们的认知。

在面对曾经的头号敌人时，这个34岁的领导人有着不为人察觉的自尊与倔强。而他的心思，也是特朗普反复琢磨的底牌。在这场每个细节都被双方提前议定的峰会，却也有不按牌理出牌的时刻，特朗普就为金正恩准备了一份夹杂着胡萝卜加大棒的惊喜。

特金会后，舞台交给特朗普。白宫组织大巴，从嘉佩乐酒店8公里外的美国新闻中心接来一车车的记者，特朗普要在他刚刚取得胜利的场地乘胜追击，举办面向全球的发布会。发布会上，特朗普播放了一部4分钟的短视频。南方周末记者看到，视频充斥着各种蒙太奇意想，在男低音解说下，有着强烈的宣传意味。视频里，大都市的车水马龙、摩天大楼、全机器人操作的流水线、磁悬浮列车，无不彰显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发达与繁荣。视频将乔丹灌篮和金正恩的片段剪辑到一起，众所周知，乔丹和NBA是金正恩最公开的西方文化爱好。视频还选用了金正恩少有的西装照片，挖掘他身上的西方元素。

“我督促金正恩和朝鲜代表团的其他7名高官，围聚在一起，在iPad上观看这段视频。”特朗普在记者会上说，在美朝双边会议将近结束时，他给金正恩推荐了这部由他俩“主演”的宣传电影预告片。

“和平，对朝鲜意味着什么？”这部视频开篇就提出假设，为了说明这一点，在展示美军航母战斗机起飞迎敌后，视频里用回放显示，被发射升空的弹道导弹，冒着尾焰原路返回发射井。旁白说道，“过去，不一定是未来”。

“一个新的世界今天可以开始”，旁白说。动画里，朝鲜也拥有像韩国那样万家灯火、被点亮的夜晚。这被首尔广播公司评价为“更像是好莱坞炒作，而不是谨慎的外交语言”。

这段美国政府下单订制的视频，为金正恩描绘了一个经济发展的未来。这正契合了金正恩今年以来对国内的宣示，在2018年新年致辞中，金正恩曾表示，要在最短时间内完成元山葛麻海岸旅游区建设工程，之后朝鲜开启了“速度战”加快建设。这是承诺人民要带领朝鲜走上新道路的金正恩，为这个2500万人口的国家勾勒出的经济发展的前景。

“我们将放下历史的包袱，”金正恩在与特朗普的密谈前对媒体说“陈旧的偏见和做法阻碍了我们前进的道路，但我们克服了所有的障碍，今天来到了这里。”6月10日晚，南方周末记者在美国代表团下榻的香格里拉大酒店，守到了美国国家安全顾问博尔顿。面对记者询问他对美朝谈判目标的期望，博尔顿答，“得看朝鲜是不是真的决意无核化。如果（朝鲜）不（想无核化），那制裁会更加严厉”。

在记者会上，特朗普被问到为什么没有跟朝鲜签订更好的协议。特朗普解释，他和金正恩会谈期间达成的一些共识，没有被写进联合声明。

没有人知道金正恩与特朗普的密谈中谈了什么，对于这场谈话选择一对一的形式，而没有其他人士在场，许多美国政界军界人士深表忧虑。退役五星上将Barry Mc Caffrey在推特上表示：“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本来应该掌握这场谈话的全文。”

6月12日10时，当特朗普和金正恩结束密谈，另一个国家的决策群体，在5000公里外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因为文在寅和国务总理李洛渊等国务委员要收看金特会直播，原定于当天上午10时开始的韩国国务会议，推迟12分钟召开。

狮城特金会，无疑影响着美朝韩未来关系的走向。

新加坡一家餐厅推出了名为“以和为贵”的椰浆饭，并制作以两国元首为形象的推广海报。（南方周末记者 冯飞/图）

“和平，新的开始”

朝美领导人会晤的成果，符合中方期待

在新加坡记者会上，特朗普表示，中国对朝鲜半岛和平“帮助多多(‘very helpful’)”。“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是了不起的人，也是我的朋友，是一位非常棒的领袖，感谢中国为这次会晤做出的努力。我也许会在从新加坡回华盛顿的途中，给习近平主席打电话，告知习主席会晤结果。也许会请中国参加后续讨论。”

中国外交部12日就朝美领导人会晤发表声明:中方坚持实现半岛无核化，坚持维护半岛和平与稳定，坚持通过对话协商解决问题，为此作出了不懈努力。一段时间以来，半岛形势出现的重大积极变化，特别是朝美领导人会晤取得的成果，符合中方期待。我们希望并支持朝美双方落实好两国领导人达成的共识，推进后续协商，进一步巩固和扩大成果，使政治解决半岛问题成为可持续、不可逆的进程。

金正恩的这一轮外交闪电战，让不少观者对他的看法有所改变。两个月内，他两见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和韩国总统文在寅，并与特朗普会晤。在朝韩首脑会晤之后，韩国民众对这个特朗普口中的“小火箭人”的好感度，像火箭一样上升。根据韩国MBC的调查，以正面态度看待他的韩国民众，接近8成，而在此前的民调，这一比率只有10%。而韩国，在这场历史性会晤间，表现也最为主动积极。“朝核问题虽然是美朝之间的双边关系，但朝鲜半岛的和平进程离不开韩国，韩国应该主导。”韩东国际大学政治学教授金俊亨（KimJoon-hyung）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同时也是韩国总统文在寅在总统选举期间的外交政策顾问。

5月22日，文在寅访美，此后的半个月里，韩国媒体一度盛传，韩国政府有意在特金会后马上举办美朝韩三方峰会，文在寅计划亲赴新加坡，与特朗普和金正恩一起宣布终战宣言。

虽然韩国政府一再否认文在寅有计划前往新加坡的行程，坊间的种种猜测也被事实证伪，但韩国政府在新加坡的投入力度，不逊于东道主和美国。来自韩国青瓦台和文化体育观光部的大批新闻官，在6月4日就已抵达新加坡开展工作。韩国政府在新加坡市中心开设韩国新闻中心，这个由韩国媒体振兴财团承办的中心，租用的是一个五星级酒店商场的小礼堂，有380个坐席。南方周末记者发现，这儿离白宫开设的美国新闻中心只有一个路口之隔，而离新加坡政府开设的主新闻中心、韩国驻新加坡大使馆都颇有距离。

在新闻中心，主舞台的海报是韩朝首脑会谈标语——“和平，新的开始”，新闻中心有大量文在寅画册、韩朝峰会的宣传资料提供。在新加坡政府开设的主新闻中心，南方周末记者同样看到有韩方人员在每个记者的坐席散发韩朝峰会宣传材料。

相比在美国新闻中心通报政府立场的是国务卿蓬佩奥，韩国政府执行相应职责的官员级别有限，是韩国国家安全办公室主任南侯沛。韩国更多动用的是学界和资深媒体人的力量，韩国新闻中心请来多位韩国本国学者、在韩任教的美籍学者、在新加坡任教的前韩国大使馆顾问来为各国记者讲解半岛问题，担任主持的是《华盛顿邮报》的美籍记者。

在特金会后，文在寅随即在首尔发表声明，“我昨夜为此几乎辗转难眠”，南侯沛也随后在新加坡宣示韩国政府立场。

“目前的协议缺乏无核化的时间表，完整、可核查和不可逆的无核化协议。此外，暂停军演，是特朗普政府可以独立决策的，但与朝鲜关系正常化等事项就需要国会通过。”金俊亨（Kim Joon-hyung）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美国可能会着重让韩国提供资金，用于驻韩美军在半岛重新调整战略部署。

6月13日是韩国地方选举日，同时也是文在寅政府上任一年以来的第一次全国选举。在选举前一个月，盖洛普发布的民意调查结果显示，文在寅领导的执政党共同民主党支持率为55%，创下该党成立以来最高水平。

“因为特金会趋势向好，所以文在寅的支持率也可能会受影响而攀高。4月27日首次朝韩首脑峰会后，文在寅的支持率接近80%，是历届总统在首年任期结束时最高的，这显示韩国民众对朝鲜无核化和朝鲜半岛和平机制期望很高。”首尔峨山政策研究院研究员金志胤（Kim Ji Yoon）博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