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丨我的外公
我外公名叫赵永贵,生于1940年5月,行二,高中文化水平,江苏高邮人,育有两子一女,熟人都叫他“老赵”。
外公个头不高,估摸着一米七不到,面色紫褐,发出铜光,脸上的纹路清楚,如同刻出。别看他瘦瘦小小的,走起路来可神气了!头昂着,胸挺得老高,两只胳膊前后甩动,走得很快。与他同行,我得连走带溜。再看他一跨上自行车,脚蹬一踩,哪像是个82岁的老人哪!
有钱人
自打我有记忆以来,我就认为外公是个有钱人,因为他和外婆的左手中指都戴着一枚24K的金戒指,外婆还佩戴了一条爱心吊坠的金项链。项链是托上海的舅公从新加坡买回来的,款式新颖,但不纯,经检测发现含金量只有88%。外婆离世后,外公将外婆的金戒指戴在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项链传给了我妈妈。
外公的家很好认,地势最高,四边不挨人家,远远地就能看见。南门前是一条小路,由东墩村抄近赶集市的人多走这条路。路以南,是一大片自家的菜园。而路以东,是条小溪(小溪上有一座村民自搭的一字楼板桥,用于连接小溪东西两边的人家),浇菜用水很方便。这环境,得天独厚。
听外公说,这块地以前是专用于烧砖的小土窑。为了建这座房子,他和外婆也费了些心思,挨家挨户地去找土地直属人谈,跑了不少日子,最终得到了他们的同意并签字画押,置办了这块地。
外公的家属于典型的硬山式建筑,很宽敞,南北通透,装修也很新潮。东南西北方各开了一扇门,南大门的门柱是由七彩玻璃所饰,门的东西两边各栽种了一棵修剪成鹅蛋形的树。里屋有大气的堂屋,铺了地板的卧室,带有烟囱的厨房,整洁干净的东厢房(太太的住所),并排停着2辆凤凰自行车(托舅公购于上海)的廊檐,用来晒被子、晾衣服的前院和偌大的后院,后院还有一个小池塘和几棵果树。池塘里面有家养的鱼、鸭、鹅,四周边种满了梨树、桃树、桔子树、柿子树。为了通风,后院墙的上半部分是灰砖镂空的设计,院外的人能看到院内的一切事物。
春天,院内姹紫嫣红,时常能看到“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情景,匆忙赶集的人也会忍不住驻足观景,羡慕几分。到了收获的季节,可以想象院内的外婆和太太采摘硕果之时笑到泼出来的场景。行走的路人口渴了嘴馋了,也能手穿西墙拽只梨子,歇在西门口边吃边唠嗑。听妈妈说,他们家的梨很大,水分很足。咬一口,清脆甜嫩。
可惜的是,这房子在我三岁那年卖掉了。搬家的那一天,我赖在西门口哇哇大哭,死活不肯走。这话是太太后来告诉我的,我是不记得喽。
外公家的伙食很好。除了自产丰富的水果和蔬菜,也经常上街买猪肉。再加上家里人多,更是顿顿开荤,且每顿饭都有七八道菜。听说外婆很会做菜,厨艺了得,关键还会创新菜品,想着法子吃。拿手的菜品主要有斩肉(学名狮子头)、红烧肉、炸年糕。在那个时代,能吃上这样的食物,已经很好了。
我小时候很讨厌吃肥肉,外公说,“吃一块肥肉,奖5元(那时候,普通人家的小孩零花钱一般是5毛,多则1元)”,然后我就来劲了,夹了一块,拌着米饭,微嚼两口就直吞下肚去,生怕多嚼几下,肥肉的油会冒出来,啧啧啧......
我外公就不一样了,最爱肥肉,且吃不腻的。哪怕是现在,也是无肉不欢,每顿不是猪蹄汤就是红烧肉。我就奇怪了,老年人不应该饮食清淡吗?常年喝猪蹄汤,皮肤不是应该很好的吗?好在他虽然皮肤有些黑,但身体还算硬朗,腿脚也算利落,腰板不塌。天天吃肉,人也不胖。
外公不仅注重吃,对穿着也很讲究。头发已经花白了,但梳得很光,每月修剪一回,脸洗得清清爽爽,喜欢穿衬衫配V领羊毛开衫,裤线总是笔直的。天冷了就围一条铁锈红和藏青蓝相拼的格纹羊绒围巾,佩戴呢帽和手表,都是商场货,十分干净利索。
纵观外公的一生,他也算是个“有钱人”,衣食无忧,没吃过什么温饱之苦。
文 化 人
说到文化人,我们得先明白,何谓文化?
余秋雨在《何谓文化》一书中给出了答案:“文化是一种包含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的生态共同体,它通过积累和引导,创建集体人格。”
这一定义,在文化与人之间搭建了桥梁,让文化一词与人有了关联,也让文化一词不再空泛,有了一个确在的落脚点。
文化的最终目标,是在人世间普及爱和善良。
那么,何谓文化人?简而言之,就是善良有爱的人!
1959年至1961年,由于大跃进运动以及轻农重工的政策,导致全国粮食短缺和饥荒。碰巧的是,外公1959年在公社办公室任文书兼统计工作。因为社里按需发放粮食,外公有幸得一口白米,但份量只够一人。所以,社里发放的粮食,外公都不舍得吃,偷偷地拿纸包裹起来,揣在口袋里,晚上带回家给他的母亲和兄弟分着吃。
1961年,外公被分配到东墩信用社任会计,1969年下放务农,1970年在高邮市东墩农机具修造厂任总账会计,1978年中央落实下放干部政策,仍回到信用社任会计、农业信贷外勤组长等工作, 1998年退休,2000年无偿协助鸿飞公续修(赵氏二支)宗谱。
宗谱,是一个家族的生命史。它不仅记录着该家族的来源、迁徙的轨迹,还包罗了该家族生息、繁衍、婚姻、文化、族规、家训等历史文化的全过程。
2003年—2015年,外公担任赵氏家谱会的会长职务,负责主持家族会议并开展传统文化活动。小时候,太太常常带着张姓的我去参加赵氏家谱会,看见外公坐在讲台的中心位置发表讲话,操着一口流利的高邮普通话,声音洪亮,慷慨激昂,确有一派大家长之风,那股莫名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2007年,外公开始独立编簒《半部堂赵氏宗谱》。为了萃涣联宗,外公常日在外调研、校对,起早带晚,栉风沐雨,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终于,《半部堂赵氏宗谱》于2010年1月编簒成功并正式出版,2010年12月将此书捐赠于中国国家图书馆。
对别人来说,《半部堂赵氏宗谱》可能只是一本再也普通不过的书,甚至是一次性阅读刊物。对于赵氏宗亲来说,如获珍宝,欣喜万分,并细心收藏至箱柜里。而对于外公来说,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的心血,他的骄傲,他生命的价值体现。
外公是个热心人。以往在快过春节的前一整月,就开始为整个村户写春联。上街买红纸,裁剪,挨家挨户地写,还帮着指点哪是上联,哪是下联。待墨水晾干后,将写好的对联按顺序叠放并用报纸包裹起来存放,以免落灰,很是细心。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很少,且备受尊重,大家对外公也都是客客气气的。现在,岁数大了,写不动了。但是练书法,他没停止过,这一练就是50年。隶书、楷书、草书,他都练,最爱王羲之。
作为一个文化人,他的生活非常规律,晚年更是。
白日里,他戴个眼镜,悠闲地坐在阳光下品茗阅报,得半日之闲。他喜欢看历史人物传记,最爱张学良。看累了就出去溜达一圈,再坐回屋子里,专心练字。书桌上的物件摆放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个规矩人。
下午,要么掼蛋(江北地区盛行的扑克),要么看历史,或者泡澡堂。晚上7点,定然准时坐在电视机前,收看《新闻联播》和《海峡两岸》这两个节目,雷打不动。外公对国内外大事了如指掌,各国领导人的名字记得一清二楚。
有情人
如果说外公是水,那外婆就是火,火能让水升温,而水又能克制住火。外公生性平和恬淡,外婆脾气急躁,虽然南辕北辙,但是意外得合拍。老两口在乡村一起生活了半辈子,是绝对的模范夫妻,鲜有争吵,从不红脸,多的是彼此之间的陪伴。
外婆比外公小两岁,行八(最小),算是真的大小姐,而且跟哥哥姐姐们的年龄相差很大,在家很受宠。但和外公结婚后,家里的田产、家务,人情往来以及外公的穿着打扮,里里外外都是由外婆一手经管的,胼手胝足,操心了半辈子。
外公很少过问家事,生活得很舒服,自然也纵容外婆的麻将瘾和烟瘾。外婆没有许多爱好,就喜欢打打小牌娱乐一下,外公经常陪外婆一起玩,一个美好的下午就这样过去了。
早上起床后,外婆必然要先抽根烟过把瘾。然而,在外婆享受吞云吐雾之时,外公在帮外婆挤牙膏,打洗脸水,且水温都控制在40°左右,毛巾浸透。
平时,外公经常骑自行车载着外婆去亲戚朋友家串门,与亲友关系处得都很好,世味很浓。我最喜欢外婆去我家,因为外婆会给我买很多好吃的零嘴,好玩的玩具,还有好看的衣服。妈妈说,我小时候有很多衣服都是外婆从上海商场里给我买回的,小小的连衣裙也要100多,那时候应该算是高档货了。
世人摒弃包办婚姻,是因为它确实存在一些问题,最大的点在于两个人的人生观是不同的,但那个时代是不会轻易放弃对方。遇到磕磕绊绊就一起面对,这段婚姻就会十分牢固。
卖房子的第二年,外婆查出肝癌。病危之际,她平躺在床上,因为疼痛难忍,嘴里一直“哼哼”个不停。那段时日,外公也睡在外婆身旁日夜守护着,哪都不去。大概是为了珍惜和外婆在一起的最后时光,不愿错过每一分每一秒。
记得有一回,我溜进外婆的房间,外公怕我吵到外婆休息,手指床头柜上的零钱:不要说话,拿钱买糖吃去。不知道为什么,外婆的床头柜上总是放有一沓厚厚的面值5元的新纸币。
外婆去世时,家里给她安排了一场隆重的葬礼:请了一台和尚念经,放了焰口,还烧了很多房子(我们当地的风俗,给死去的亲人烧纸房子)。唁客满座,人声嘈杂。
现在,外婆的音容和笑貌早就被时间泡模糊了,我只记得她的牙齿,很白,很齐。而提醒我记起她的是我左手面上的一颗痣,这颗痣是我幼时吊水吊出来的(我属于留疤体质,皮肤一有伤口就会留下疤痕)。当时我坐在外婆的腿上,外婆用左手托住我的左手,可能小时候手上肉多,脉细,护士给我左手戳针戳了5次才成功。这期间,我肯定是相当抗拒的,也记不得外婆是怎么哄我的,就记得最后是用最大款的泡泡糖(当时市面上最流行最高端的小儿零嘴)和我达成协议的。
窗外,风摇紫穗,珊珊可爱。我脑海里浮现出了这样的画面:外公骑着老牌凤凰自行车,车篓里有我幼时最爱的娃哈哈,外婆旁坐在车后座,他们有说有笑......
那时候的日子很慢,爱一个人的理由很简单。
如今,外公已经步入耄耋之年。当别人看见他孤寡的背影时,可能会觉得这个老人心中有些许的孤单,但我知道,他并不寂寞。除了子孙承欢膝下,更重要的是他早已寻得真爱——外婆。虽然外婆早已离去,却一直活在他内心的最深处,陪他衰老,像草木一样安静。
或许,让对方更好地生活下去,这便是真爱存在的意义。
今日写我的外公,希望他生活之树常绿,生命之水长流,生活快乐,春辉永绽!
外孙女:张 慧
2021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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