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生活中有价值的东西”——他打造了无印良品店铺风格

杉本贵志

安藤忠雄说，在他20岁出头时，就喜欢上一个空间设计师的作品：“但凡听闻他完成了某个作品，我必定前往一探究竟。”

这个人叫杉本贵志，当今日本极重要和有影响力的设计师之一。

“杉本贵志喜饮清酒，食量颇大，友善而单纯的神情中混杂着一丝拒绝接受他人观点的倔强。”安藤忠雄回忆说。

Brasserie-EX 咖啡馆入口处的设计，利用形状各异的焊接金属板打造出独特的大门。

安藤忠雄第一次看到的杉本贵志的设计是 Maruhachi 酒吧：“一半的天花板和墙面保留了原始水泥面，另一半则以方形钢板覆盖，在那儿，锈蚀的金属墙面营造出一种神秘的和谐感。”

回收金属制成的金属盒在墙面随机码放成不规则的错落柜架。

杉本贵志早期设计的Radio酒吧，如今还是创意思考者的聚集地。

他为新加坡Mezza9 餐厅中设计的“剧场厨房”（theater kitchens）——厨房里的所有操作一览无余，也被竞相模仿。

但这些还不是杉本贵志最重要的作品。

东京君悦大酒店大教堂，设计风格受到安藤忠雄的影响，较早期不同。

他打造了无印良品的形象

杉本贵志最重要的作品是无印良品——他是创始人之一，亲自打造了它店铺空间的风格。

1980 年，受西武百货公司赞助，杉本贵志与小池一子、田中一光一起创立了无印良品。

第一家无印良品零售店位于东京市中心的青山区。

杉本贵志的设计初衷并非单纯地打造一处漂亮的购物场所，而是试图创造一处既融合大自然，又能反映生动活泼的乡间集市风貌的空间——温暖的、朴素的、不注重商品特异性的所在。

同样的货架可摆放食物或服饰，一旦商品被挪走，该空间同样可被转用作酒吧或精品店。

无印良品青山店：一部分地面和墙体分别铺设大小不一的两种墙砖，与店铺的建筑外砖墙相映成趣。用厚实的木架上陈列商品。

当时的平面艺术家及公司的创意总监田中一光，受杉本贵志影响颇深。他在棕色硬纸板上印上品牌名称的缩写作为店面招牌，一直沿用至今。毛线编织筐里装满商品，陈列在厚厚的实木架上，整个空间有一种家的感觉，似乎完全未经设计，只是用朴素的背景来凸显商品。

安藤忠雄这样评价：“无印良品简洁明快的设计风格昭示着日式传统美学，通过彻底摒弃一切无价值的烦琐装饰，追求永恒的质朴。”

工作室为什么叫“超级土豆”？

杉本贵志的设计事务所名叫“超级土豆”，创立于1973 年。

新加坡Straits Kitchen 餐厅

无印良品札幌店 (1993)

土豆这种毫不起眼的块茎植物，历来都是人们熬过艰难日子的首选，可几乎从不曾被视为严肃设计的灵感缪斯。这恰是超级土豆事务所设计作品的特质：被使用过的、回收的各种废旧材料为设计增添了深度及丰富的象征意义。

土豆是普通、简单甚至有些低微的，但同时又蕴藏着无限潜力，经与“超级”这一修饰语结合，它变成某件前人从未想象之物，而这同样是超级土豆事务所的作品呈现的面貌：看似熟悉却从未想过可以如此呈现，充满异域风情却又朴素到近乎荒凉，纯属原创但并未失却与过去的关联。

在“无印良品的未来”展览上，一些产品被用极细的钢丝拴住，从天花板悬挂下来，另一些被小心地装裱在墙面 上。如此一来，画廊下层的展示商品均成为悬浮的艺术品。

杉本贵志的这些想法与他早年的欧洲之旅有关。

第一次见到毕加索的作品时，杉本震惊了，发现原来自己根本不理解何谓现代艺术。此后他便开始日复一日地学习绘画，将绘画作为一种观察方式和思维方式。

他接触到很多杰出的欧洲设计师，尤其着迷于 20 世纪 60 年代意大利的“超级工作室”这一前卫建筑设计小组的作品。

杉本早期的作品中清晰地展现出超级工作室的影响，如 1976 年设计的 Strawberry 咖啡馆，以及用“超级土豆”为自己的设计事务所命名。

“什么是生活中有价值的东西”

杉本贵志深感欧洲与日本设计风格的巨大差异，考虑到未来的发展，他必须发展出一种更“日本”的设计风格。

在他眼中，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年轻人缺乏特定的生活目的或奋斗目标。他深切地感受到，当时的社会对“什么是生活中有价值的东西”这一问题的看法在不断变化，而日本文化也正从“崇尚思想价值”转变为追求“在辉煌中获取价值感”。

茶室隐藏在餐厅远处，采用传统榻榻米和围炉的形式，并用楔形花岗岩块设计和打造出专属 “花园”，大胆又抽象。

他从日本的传统茶道仪式“侘茶”入手。在杉本看来，茶道并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仪式，更是一种创造行为，要求主人独立完成所有准备工作，从宾客名单到配茶点心，考虑周详，事无巨细，最终让宾客收获一次盛大而内聚的体验。

杉本深深为之着迷的，正是蕴含于茶道仪式整个严密过程中的匠心，它待人发现，给人灵感。整个过程中，身心专注，如此虔诚地完成每一步……他从茶道中明白了日本人固有的民族特性。

茶室正中心放置一张铜桌和一条沉重的木凳，整体空间由坚固而富有意味的材料形成的平面构成， 比如前侧的垂直电缆杆及其后的金属隔墙。

在杉本贵志眼中，如果说茶道代表了日本的精英文化的话，那么，居酒屋或小酒馆则代表了典型的日本市民文化。

居酒屋通常位于轨道交通下方的通道或密集街区的小巷，只有一条小吧台、几把椅子，顾客们在休闲的氛围中放松地与朋友饮酒交谈，从吧台上几只大碗中自取零食。同样，杉本还喜欢简陋的乡村餐厅，里面有使用了多年后污迹斑斑的墙面，及一群讲究高品质烹饪和家庭氛围的常客。

杉本意识到，这种与乡村、简单质朴的自然紧密相连的集体意识，正是日本人共有的，在他界定自身作品、探寻日本文化的价值之路上具有不可估量的作用。

君悦大酒店Shunbou餐厅，其中一个包间里，从矮桌和暖炕式座椅抬眼望去，可看见外面的庭院。垂直的木板、水平的纸制松吉屏风均呈百叶窗式，形成有趣的视觉对比。

将茶道中的创造力与乡村质朴景观结合是杉本贵志针对 20 世纪 70 年代末到 80 年代初日本文化价值感匮乏给出的解决方案，大概也是他最重要的设计理念。

Be-in 咖啡馆的上层被设计为一个抽象空间，多层次的平面均漆成白色，墙面则用石墨画出各种形状的图案。

如何在混乱中感知存在

创造，是杉本贵志的第三个设计理念。

杉本认为，当今市场上 80% 的物品或许看上去设计精美，但毫无超越其物理形态的力量，它们丧失了激发灵感的深刻意义，而深刻的意义恰是真正的美的标志。就当代社会现状而言，单纯的新的创造本身无法提供什么深刻的意义，但与旧物品一起，却能产生变革所必需的能量与灵感。

Radio (1982)

对杉本而言，设计不是比例或形式的美，关键在于感受和体验。

他并不在意外表的漂亮，而是注重在过程中发现美，这又与茶道理念息息相关。

在日语中有句话是“许多东西叠加在一起韵味丰富”，用在设计上，就是设计不仅仅在于品位，更关乎感觉、情绪、信息、时间的流逝，以及体验能量迸发的瞬间。尽管体验瞬间产生的力量至关重要，可杉本却认为设计是“一种被慢慢感知的东西”。

杉本贵志说他一直提醒自己：他的设计要如何在混乱中感知存在。

“设计的作用不在于做漂亮的东西。为表明立场，采取某种姿态，我们在对事物的解释上消耗了太多精力，比如怎样理解设计这一概念。在为茶道挑选、安排相应的鲜花这一过程中，有一种意识——所谓‘茶–花’感，即考虑如何从花园里采摘鲜花并将其装饰在墙上。整个过程中，主人必需自己独立采花，这在茶道中是一条铁律。”

“时至今日，年轻设计师的作品看起来不再那么吸引人，因为那种美感，就像茶道中布置鲜花所呈现的美感一样，基本已消失殆尽。”

废旧材料储存的信息

和很多设计师精细地处理材料不同，杉本贵志将材料用斧头劈得很粗糙。“然后就这么随手一扔。好了，就是那样，空间就这么被构建出来，我无比震惊。”建筑师竹山圣描述说。

杉本在东京新宿一个百货商场的最上面两层打造的Shunkan空间，将日常材料进行了巧妙的组合。皮管紧紧盘绕、堆叠在一起，漆成均匀的灰色。

杉本谈到，“某种程度上，设计已经被消费毁灭了，室内设计尤其如此。许多人相信，只要雇一位知名设计师，就能够让产品大卖。建筑也变成了这样。”

杉本贵志很善于使用废旧材料——废旧材料展现着它们漫长的一生。

“那块破布，你能从中感知到曾经身着它的农民的手上、身上散发的温度，而且穿过它的不止一人，能看出这件和服经反复缝缝补补之后还被穿过很多很多次。这类物件即带有一种丰富度，我认为空间也必不可少。”

第一次着手为茶道打造仪式空间时，杉本贵志就运用简单的形式，通过工业残料及其他废旧回收材料来表现空间的丰富性。

所有材料表面不经任何打磨改造，保留其原始的岁月和使用痕迹，这是一种杉本称之为“信息”的东西——是与过去的紧密联系，人们能从中发现历史，触发回忆。

Shunkan空间里，旧机器的零部件包括量规、输气管、箱罩、管道， 均被涂成铁灰色，营造出一种意想不到的空间效果，展现出它们被使用过的历史与所承载的丰富信息。

对于今天的人如何理解“信息”，杉本贵志举了个例子：“假如你问一个年轻人：‘你知道勒 · 柯布西耶吗？’他回答：‘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然而，没有任何关于勒 · 柯布西耶的后续讨论。他们知道这个人，只因在杂志上见过而已。这就成了当今交流的现状。

原研哉说：“设计就是持续思考每样日常用品的多样性，举例来说，一张桌子是什么？一把椅子是什么？一个杯子又是什么？在能够真正理解这些简单问题之前，我们必须不断这么问自己。保持这种持续发问与思考便是设计。”

原研哉回忆他和杉本一同去了巴厘岛。杉本拒绝住在度假酒，而转去一家旧式旅店。

“那是位于一大片土地上的几栋传统小木屋。那儿有铺石子的小径，每个人都赤脚在上面漫步，由于人走得太多、太频繁，小径的石头已经被磨平了。我当时心想，这该是一种多么愉悦的感受呀，这条小路上承载了多少信息呀！假如我将这些信息统统输入电脑的话，电脑恐怕立即就死机了吧。”原研哉回忆说，“这是一个碎片化的时代，那些看似破碎的信息经由各种媒介，大量地、随机地飘浮在空气中，但信息的实质却是有限的。”

“我们将注意力瞄准了下一个时代”

“杉本贵志尊重几何美学，但同时也大胆融入感性因素，从而创作出一种非常特别的美的表达方式。我认为杉本是采用此技巧的第一人。”竹山圣评论说。

他提到“杉本的设计是日本的，但也可以说不是”，就像杉本的家乡四国岛高知县，“既是日本的一部分，但又不属于日本本州岛，那儿是日本每次改革的首发地。”

杉本还是位剑道大师。

“我们当时在喝清酒，他对我说‘给你小露一手’。我举着筷子，他拿纸套一切，筷子不是单纯折断了，而是被切成两段！杉本坚持说关键在于速度——撞击的瞬时速度。这种身体的敏锐性和激发行动的想象力，渗入他设计的每一个细节。我在纸套切断木头的瞬间看到了这种力量，这种力量非常真实地吸引了我。”竹山圣回忆说。

“从表面上看，日本文化时而宁静祥和，时而纯熟老练，时而又静默无声，但其内核却始终存有一种暴力冲动。而我认为，这恰恰是深深蕴藏在杉本锋利的力量之下的东西。设计也是要杀出一条血路来，难道不是吗，与用身躯披荆斩棘是一样的。 杉本的做法就是切割、撕裂空间。”

伦敦Roka餐厅的设计：环绕开放式厨房吧台的天然厚木板，源自有 270 年树龄的榆木。一圈圈波纹状的年轮和树节纹理，诉说着榆木的故事。

杉本贵志认同日本社会像一个群组系统，但认为它漏洞百出：“随便去一家企业看看，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事实上，只有一小撮人在维持机构的运营，其他人什么都不做。”

杉本说：“我们始终抱有一种意识，我们的设计是代表日本的，具有一种世界性的价值，我们必须将其教给现代的年轻人。日本在设计界的名声响亮，然而，目前在给学生们传道解惑的老师，他们的设计理念几乎全源自欧洲。我们这一代设计师，其中 90% 所做的不过是对欧洲设计进行重新包装，换汤不换药，甚至许多设计作品看起来都一个样。外国人没人欣赏这些。然而，这的确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难道不是吗？”

“今天的日本只是让事物极度地物质化。在维持生存的同时，我们还必须意识到有一种我们称之为‘有价值的东西’存在。可惜，这种意识如今似乎突然消失了。”

“嗯，有一幅画，是日本国宝级的画作，名为‘在葫芦架下享受夜晚的清凉’，是一幅绘于折叠屏风上的水墨画，描绘的是一对夫妇和一个小孩在葫芦架下享受夜晚的凉爽。这幅画在日本民间非常流行。整个画面十分令人愉悦，绘画技巧也相当高超，如果仔细观赏，你甚至会流下泪来。”

“生活在过去，你会对画中所描绘的那种生活方式感同身受——这种生活凝结着普通百姓的喜好，这种价值是画的核心。这一点和现在截然不同。如今，品牌货才是核心。因此，当你注视房地产公司销售的住宅时，看不到任何核心的价值，这与看画时的感受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我一直认为我们设计师的作品与短歌极其相似。有时候，我会朗读或背诵诗歌，一遍一遍反复咏诵诗歌的过程与感受空间非常像。”

资料来自中信《超级土豆：杉本贵志设计全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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