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4日 星期日

虹口北外滩,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由此起航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卢湾区南昌路的一条弄堂里度过的。那条马路,过去叫做环龙路;那条弄堂,老人叫做渔阳里。十三岁那年,我见到自家正对面的石库门框边,多了一块刻有“《新青年》编辑部旧址”的大理石牌子。只是一块牌子,门内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设施,没有什么布置,更没有任何展品,有的是百姓生计,柴米油盐、锅碗瓢盆。

母亲有个姐妹,家住虹口区溧阳路,母亲常去找她聊天。我总是极乐意地跟去,因为那位阿姨,必会为我准备许多好吃的。还记得白天电车经过淮海路、南京路和外滩,一路熙熙攘攘;然而过了外白渡桥,便逐渐冷清了下来;晚上回家,我从车窗向外张望,黑黝黝的看不清楚,似能闻到江风的几星腥气,也能听到汽笛的几点鸣声,小小的心里,禁不住有些害怕起来。十年以后,长大成人,我家从卢湾区搬走了,那位虹口区的阿姨也搬走了,母亲和我自然都不去了。

直到二十多年后,确切地说是两年前,我知悉虹口区有关方面正开展“红色起航”的资料挖掘、收集和研究,梳理历史,考究细节,证实并还原那一段不平凡的历史。看了相关材料,我才知道,就在那段少年时透窗张望的路上,就在那段总长2.5公里的湾岸,曾经码头麇集、船只穿梭,此地不仅是上海当年海运物流的集散地,而且是大批中国青年留法勤工俭学的出发地。从1919年3月17日始,到1920年12月底,共有20批约1600人,先后由黄浦江沿岸的各码头出发,前往法国马赛,再辗转去往欧洲工人运动的中心——巴黎。

虹口北外滩,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由此起航

那是一场声势浩大、历时漫长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发起、参与者众多。其中有同盟会成员组成的留法俭学会,有教育系统组织的勤工俭学会,有毛泽东、蔡和森等发起的新民学会。经学者统计,新民学会共有会员74人,其中留法勤工俭学的19人;在第一批出发的89名学生中,湖南青年有43人;不到两年里,留法勤工俭学的湖南青年多达300余人。1919年3月17日,首批留法勤工俭学生出发,毛泽东前往码头,为他们送行,此后多次在码头上目送他们启程西去。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毛泽东去渔阳里二号拜访了陈独秀,共同探讨马克思主义和湖南革命斗争等问题。我似乎能想象到,毛泽东从北外滩乘着有轨电车,向渔阳里而去的情形。

两年以后,我又来到北外滩。这次是漫步,在长长的滨江景观道上漫步。偶有两三位晨跑的青年,飞一般地从我的身边掠过,赶在了我的前面。我不禁轻声念起了朱自清先生的名句:“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他领着我们上前去。”

今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此地是虹口区命名的“睁眼看世界启航之地”。如今的起航之地,浑浊的江水不再,污秽的空气不再,疲累不堪、衣不蔽体的码头工人不再,手持警棍、脑满肠肥的外国巡捕不再……一百多年前,殖民者们来到此地,建造了码头,开来了轮船,本打算在这里永久地占据下去;但他们没有想到,一大批民族的菁英、中国的脊梁,早期的中国共产党员们,就在这里借船出海,然后回国,最终将所有的帝国主义殖民者从上海、从中国的大地上彻彻底底地赶了出去!

一百年后,这二点五公里的湾岸,已成了人民城市的“会客厅”。一切屈辱陈迹,早已荡然无存,唯有石砖上的老码头名——太古、华通、日邮、铜人、大达、开平局、杨树浦、永兴洋行、黄浦、宝顺……仅仅是新刻的,没有什么旧痕,没有什么实物,也没有任何讲解,在无声地道着一百多年前的往事。历史是一位有心的老人,原来他将百年的沧桑巨变和奋斗历程,摄成了照片,记在了书里,放在了博物馆,印在了会议的文件上。抬头便是虹口区的最高楼——白玉兰广场。2019年,也是二月早春,“睁眼看世界 起航北外滩——虹口区纪念早期赴海外留学史料展暨研讨活动”就在那里举行。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了浦江之畔的一个码头。正是二月早春,时值凌晨,曙光未露,一切都是黑黝黝的,依稀只见“汇山”两个大字。房屋自然不是现在的房屋,马路自然不是现在的马路,甚至江水也不是现在的江水,一艘老旧的客轮赫然在目,它将按既定的航线,经香港、新加坡、苏伊士运河到达马赛,展开共计四十天的航程。

我在各层的船舱之间游走。人很多、也很杂,但我还是发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二等舱里的那对,像是萧涧秋和陶岚,他们应该是刚从小镇逃出来的;一等舱的那位像是方鸿渐,旁边那间则是苏文纨,他们是去镀金、混洋学历的。还有特等舱里的那位,西装革履,手捻雪茄,那想必是吴荪甫,他自然是去做生意的……

我来到三等舱,一眼就看见了周恩来、邓小平、陈毅、聂荣臻、李富春、李维汉、李立三、徐特立、蔡畅、许德珩,还有蔡和森、赵世炎、王若飞、陈延年、向警予……一样在船上,这里却很狭窄,灯光也很暗淡;一样的青年,他们更胸怀大志、更意气风发。因为他们有更高的信仰,正是无产阶级、共产主义;他们有更大的追求,正是红色革命、振兴中华。

此时夜雾逐渐退去,天际微露曙光。我走出船舱,来到船舷,见二十七岁的毛泽东正在送行的人群中,向我的方向扬手致意。此时汽笛长鸣,铁锚噶噶升起。我不禁轻声念起了毛泽东的名句:“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天苍莽,青春英发,黄浦启航程。殷殷相握,遥遥隔望,此去觅光明。 汽笛怒鸣潮头涌,听彻自由声。待到归来风云起,神州动,睡狮醒。——调寄《少年游》

(胡晓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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