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2日 星期五

七七纪念 || 小可先生,一路走好……

七七纪念 || 小可先生,一路走好……

李小可 《山魂》 2020年

小可先生,一路走好…
文/陈筱君(李可染艺术基金会理事、羲之堂总经理)

直到现在我还是难以接受李小可逝世的事实,好似一瞬间突然失去了一位亲人、老师、兄长、挚友,令人感到悲恸不已!更多的遗憾是,我必须适应以后的人生中没有小可先生的日子。

七七纪念 || 小可先生,一路走好……2015年12月31日 李小可、刘莹夫妇与陈筱君、廖建钦夫妇在台湾跨年时

我和小可兄因筹办台湾的《李可染艺术世纪大展》而结缘,转眼之间彼此往来已二十多年之久。记得当时两岸文化交流的关系存在着许多扞格,藉民间的力量来促成大型展览是特别不容易的事情。也基于这种艰难的处境,反倒使我们建立了更坚实的情谊。之后我又有幸能参与一些李可染艺术基金会相关活动的运作,并在李小可接掌理事长时,成为理事会成员,渐渐成了他忠实的海外盟友。及至2009年与2015年又为小可兄在台北组织策划了两次的个人画展,在工作互动当中更是有机会和他近距离相处,更进一步真实了解他的人格特质。李小可在现今当代水墨界已然占有一席之地,学者专家评论他的艺术风格、笔墨形式的文章为数甚伙,我不必再刻意着墨于此,希望从不同的面向来书写“我所认识的李小可”。

七七纪念 || 小可先生,一路走好……2000年“李可染艺术世纪展”合影(左起:孙美兰、石咏琪、李小可、陈筱君)

由于疫情尚未解封,一年多都滞留在台湾出不了门,对我这个长年皆在海内外奔波走动的人来说,这真是从未有过的情况!然而最无法想象的是,一向健朗精神,随性自在的“白发学童”小可兄,竟会走得那么突然!我的时间彷佛还定格在2019年他在上海宝龙美术馆的展览,太多值得留恋的过往记忆我们都曾参与其中……回顾初识,我们在新加坡碰面的时候,他穿着泛白的POLO衫,胸前的两颗扣子没扣起,外面搭着多个口袋的工作外套,脚套气垫皮鞋。好像突然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衬着南国的阳光,笑得灿烂。那时我就觉得他像某种典型的创作者,心思全给了艺术,不必再分神出去过问俗务。妻子刘莹也说,外界人看小可兄质朴木讷,不擅言辞,而在真实的生活当中,他往往在关键时刻,机锋百出,不但语出惊人,而且精准切中要点,显见他的觉察力绝对是比任何人都清晰透彻。

七七纪念 || 小可先生,一路走好……2019年在“水墨造化——李小可写生作品展”接受采访时

自大陆艺术市场蓬勃发展后,巨大的名利场让人目眩神迷,艺术圈追名逐利的乱象频传。然而外头闹得风风火火,小可兄却仍旧淡定如常,心里平静的很,像修行者般日复一日的做着他的日课、写生采风;余暇时,宁可花时间反复琢磨着电影导演的几个精彩片段和古典大师动人的交响乐曲,或者组装他的旧音响和相机,那些他也参与其中的艺术交易市场,如同漂亮的华衣和无谓的社交关系,自然而然地被小可兄给隔开了。诚如他2017年初专程莅台受邀出席清玩雅集的交接盛会,为新任理事长林木和致贺献上祝福,并亲书赠予《赤子之怀》的题字一样,除了期勉在场的艺界人士及收藏家,应当也是他对自己的许诺。小可兄期望自己不忘初心,永远沉浸在大自然和美好艺术的怀抱,让这些都真真切切地进入他的生命,触动他的心弦,鼓舞他以相同的纯粹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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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 月,在台湾参加“清玩雅集第十三届理事长交接典礼暨晚宴”

要达到这样平静的境界并不容易,艺术家多半是骚动不安的,特别是身为李可染这样大师的后代。不难想见,世人早在认识李小可的画之前,李可染的大名便耳熟能详,并且在脑海中立刻闪过重重浓重茂密、结构鲜明的山水。就算哪天小可兄在艺术造境上有机会与父亲比肩,人们仍会视之为不足,好像他的成就应该用父亲的标准来衡量,甚至要往上达到难以逾越的高度,这就是小可兄生长在大师门墙之下的宿命!七七纪念 || 小可先生,一路走好……1987年在三里河家中看父亲李可染做示范

许多人感觉李小可理所当然地延续了父亲的艺术精神,一直到现在,无论是艺评家或是他自己在写评论时仍不时地引用可染先生对艺术、乃至于传达人生价值观的名言。以李家山水的传人而言,用“实者慧”的角度切入来写小可兄,的确鞭辟入里,不过,我总觉得这削弱了他一直以来与父亲这座大山搏斗、拉扯的过程。或者说,整个李小可的创作过程,若加上父亲李可染的情节,剧情会更为可观。

动荡的时代,命运不由人!在小可兄十八岁那年,艺术院校首次征兵,他从军入伍。文革期间被分配至锻工车间,又打了10年铁。直到文革结束之后,小可兄三十几岁,才跟随在可染先生身侧,系统性地学习山水画。他一边陪同父亲至黄山、九华山、张家界及武汉等地写生;一边至北京画院、中央美术学院、日本著名画家加山又造先生短期人物画研修班进修,重新学习“精读大自然”与“传统”这两本书。此外,为了承继父亲的志业,他还参与李可染教学片的拍摄、徐州李可染旧居、曦园画室的筹建,以及协助出版、组织画展。不可讳言,在原该一展抱负的年纪,李小可的精力都用在照应父亲的生活、举办展览,能全神贯注在自己和创作的时间少之又少,等到他回过头来,不觉已经步入中年,那时都四十多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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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与日本著名画家加山又造在一起



就在此时,偶然的机遇,上天给李小可打开了另一扇门。1988年他与摄影家郑云峰赴黄河源头采风,前后历时45天。1990年步行11天到长江源头。自此之后,他以平均每年至少一次的频率,赴西藏有34次之多。我常感觉小可兄应该是和西藏有着不解之缘,他是来还愿的,才有如此大的愿力,成就他对藏地人文的关注和感动。

西藏在李小可的艺术创作里占着极为重要的分量,因为那种质朴真挚的原生力量,唤醒他内心深处最纯净无垢的本真。使作品回归到最原始的感动,而非千回百转的构思、苦心营造。但我总想西藏之于小可兄的重要性绝不仅止于此。有别于其他也同样受到藏地召唤的艺术家,小可兄是在他与中国传统水墨、父亲盛名拼搏的当口,找到了这样一个世外桃源,从此便与之相依,他做了许多艺术家份外的事,为西藏美术发声,促进当地文化的保护。西藏成为他一生无可替代的挚爱之地,创作的泉源和灵魂与生命的精神家园。

七七纪念 || 小可先生,一路走好……1990年赴长江源途头中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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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与妻子刘莹在玛曲草原聆听七世贡塘仓活佛讲经



2012年小可兄在为中国美术馆展览编辑文献集的时候,找出一些珍贵的老照片,其中有他13岁为印度“世界儿童画展”画无数帆船的《千帆图》,构图繁密。80年代初,随父亲朋友王肇民及广东美院院长郭绍钢一起到汕头、潮州画了一批写生中,也有张画画的是两边长满灌木的幽深小路,同样以交错、繁密的「线」为主。两者都可以视作小可兄未来风格的前奏。许多习惯性的爱好,往往出自于自身内在的审美趋向,不过,若同时将父亲可染先生的艺术成就考虑进去的话,可以看到小可兄如何整理父亲的风格,并技巧性地让自己晚一点再征服这座难以横越的大山。“我的水墨表现在很长的一个阶段里是先抓住线和线的结构,而父亲的画突出的是墨的表现,但在他的墨里头含有很深的造形结构基础。如果没有这种造型结构基础的研究,直接进入到墨,这个墨会比较空洞,所以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强调以线的结构表现为主,这是一个过程。”1986、1987年小可兄进入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卢沉人物画研修班学习,当时美术界正值“八五新潮”冲击,“新”成了那个时代的一种神圣,抽象、变形、解构等前卫手法成为一种潮流。美院的环境中,同学之间相互影响,不同画种之间不断串联,都影响李小可以后的艺术发展。在东西方文化的强烈碰撞中,李小可想到以线为主,抽象地表现北京风景。

这个策略极为成功,1986年的《宫墙》,以及后来开展的北京系列就是例证。若当时小可兄为了显现出李家山水的特色,受困于墨的表现,那么当这些线被墨融入到山水的结构中,线的力量就会被沉重的墨感给消解了,北京系列的透视感、抽象的力度就不会这么大,也不能展现出城市绘画特有的韵律感、流动感,李家山水最重要的结构力量,则更发挥不出来了。

七七纪念 || 小可先生,一路走好……李小可《宫墙》2004年

在看北京系列时,几乎可以想象小可兄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打造出让人眼睛为之一亮,又不至于让众人直接将自己的风格与父亲放在同个天平上秤斤注两。但毫无疑问的,一直到西藏系列,父亲那缭绕的影子,才在高原紫外线的曝晒下,一消而散。

七七纪念 || 小可先生,一路走好……李小可《夏》 1998年


七七纪念 || 小可先生,一路走好……李小可《雪》2010年

一碧如洗的西藏苍穹、湛白的浮云、猎猎作响的五色风马旗、依山错落的西藏寺庙,与人们虔诚的敬拜、纯真的笑容,都和中国传统的图示这么遥远,让李小可暂时忘却了沉郁、重重压在心中的山水。在西藏系列里,中国水墨原理中审美的规律完全地解放了,他画出了鲜艳的色彩和灵动的光影,完美呈现了高原慑人的风景。在西藏,小可兄以开放的视野,尝试创新的技法,让摄影和丝网版画在水墨语言之外,表达他对生命与自然本体的感动。我认为李小可在转换不同媒介的过程,就是心灵得到休息释放的过程。

“如同一场行为艺术”,是妻子刘莹为小可兄的版画创作下的一个脚注,我觉得说得特别到位。甚至不妨将所有小可兄以西藏为题进行的创作,都当成他对自己的“行为艺术”。行为本身超过了创造,过程的意义超过了结果。面对摄影、版画这样不同的表现形式,李小可放下传承,放下笔墨,放下了许多成功与失败的顾虑,回到艺术创作的初衷。更可贵的是,他没有满足于以往的成就,还持续地向前探索追求。

小可兄甚至没把自己当成版画家或摄影家,在创作过程中刻意避免使用过多的技术,而是带有宗教性的虔诚,着重在不断重复、再重复的动作。“每张版画都需要刮十几版甚至几十版,一次次、一遍遍地迭加、累积。平静,重复,如同藏人手中不停的转经筒,也似一直用凿子打制玛尼石的工匠。”小可兄对西藏似乎永远带着激情,这与北京系列重表现的创作思路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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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可《远方的圣洁》2015年


七七纪念 || 小可先生,一路走好……李小可《春雪》 2016年

有一年正值中秋时节,本该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小可兄却执意要前往西藏。刘莹一边生气,一边又担心他的身体,便拉上我一同劝退。不过最后我们都无功而返,还是拗不过小可兄坚强的意志。后来他自己也想明白了,知道还是要安抚平息一下老婆的怨怼情绪,他总算是会在中秋之前赶回家与家人团聚,只不过还没待上两天,就又跟着工作室的学生到贵州写生去了。刘莹作为艺术家的另一半,苦处可见一斑啊!

目前西藏系列的作品,经由持续的展览推介,已广受好评,关注的人越来越多。原本顾虑宗教题材会有其局限性,而今那些担忧也不这么强烈了。后来的黄山系列,小可兄直接面对父亲与中国传统水墨,从线性走至写意,转变成新的水墨语言,也更显得游刃有余。

七七纪念 || 小可先生,一路走好……李小可《苍岩松云》2020年

李小可这条艺术道路走来曲折艰辛,但始终受到“大雅宝胡同甲2号”这座文化寺院的蒙养。“那里居住着一群与中国命运紧紧相连的艺术家。他们虽然有着各不相同的性格和研究方向,但每个人都用自己风华正茂的生命铸造新中国美术的传奇!”这个曾经缔造20世纪中国美术历史的“大宅门”,让李小可见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再加上文革时期的磨练,否则他也许会受困于父亲积累的盛名,难以脱开这层桎梏。试想若没有李可染这座大山的挑战,我们是否还会有《宫墙》?是否还会有位艺术家翻山越岭,远赴西藏,走出自己的路?是否还会有位艺术家有胆识愿意回归传统,开拓黄山山水更多的可能性?

在工作室里,小可兄每天清晨坚持三个小时左右的临帖、临画,从未间断。经常看到他将这些日课,一些题字,以及尚待完成的写生作品,一一摊平在地上、贴满在墙上,而他站在当中沉思,逡巡在这些图片之间,似乎有感于时间的急迫,不停踱步。听小可兄谈到对自己的定位:“我就是个画画的,画得不太好,所以必须努力。”但是我看到的是,他用功之深,用力之勤,永远抱持着“学步问道”的学习态度,花大量的时间工作,脚踏实地的实践艺术,并在认识规律和积累表现经历的过程中,随时为创造下一个经典图示作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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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月,在美国写生时


这是我所敬重的李小可,一个真正内心强大的人,却是一个拥有柔软的心,可以为不易被人觉察的细微感动而潸然涙下的人,更是拥有一颗赤子之心,敏锐地感知这个世界,为生活中各种形式的艺术而感动的人。我遥想着小可兄无惧地站在六米高的升降机上大笔挥毫的身影,无尽的怀念涌上心头,不曾想人就这样走了!尽管小可兄人世间的生命在76岁戛然而止,但是他创造了无限的艺术生命必将不朽。

祈愿小可先生,一路走好⋯⋯天国再绘“水墨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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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7日,是李小可先生离开的第七七四十九天,
在“可澄园”小可老师亲自设计的展厅举办了一场特别的纪念展览,小可老师的学生及生前好友也在此相聚,怀念小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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