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3日 星期六

春节家书︱1970·费孝通:这里最高级的美味还是荠菜汤

费孝通

【编者按】春节来临,阖家欢庆。澎湃新闻·私家历史与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共同策划推出“春节家书”系列,甄选出10封与“春节”相关的家书,呈现不同时代背景下的百姓生活,展示七十年来中国人的春节韵味。

1970年2月 费孝通致大哥费振东

【家书原文】

大哥:

春节前接到了你的来信,就提笔作复,开了个头,有事搁下,后来连这张信笺也找不到了。今天是初一,一早6时就起来,集体下厨房包饺子。9时,吃过就出去值班,看守汽油库。天阴无雨,北风不冽,独站路口,听广播《白毛女》歌曲,久已无此闲情。看大田麦色一片青葱,究系江左腹地,春已临近。遥对烤烟房,系“五一六分子”隔离所,取水下厕俱有随行,念念不忘阶级斗争。未几,红旗招展,一队队“五七”战士去生产队贺节,听忆苦报告,接受再教育。干校晒棉场上有一只小八哥,啄食道旁,行人往来,跃飞肩上,依依如旧友。路边草药多种,有野菊、蒲公英、枸杞,掬摘盈把。午刻任务完成,即骑车去红桥一队,访问插队主人。农村节日——

(初一写到这里,我们连的宣传队演员今晚要表演快板,到我们房里排演,我只好停笔。我曾说过,如果没有必要,不宜去后台,这是我当了几年文工团“团长”的切身体会,演员脸谱不能迫视,一近就惊人,上了半身装到处乱跑,“洋相”成了正常。可是没有这一套也就上不了台。做观众以避免此种印象为好。)

——回看前日所写,有点像写小学生日记。50年后重温旧课,倒也有味。还是接着写下去——儿童少妇都换了新装,檐前挂着鱼片。我家主人去年只养了两头小猪,看来过节没有宰猪,但是生活是根本翻身了,在节日表现得更突出。我带了一些糖果、肥皂、香烟送他们,他们偷偷地在我袋里塞了一大包冻米糕、大馒头。又引起了我早年新春回忆。好容易辞却他们留我吃饭,这是纪律。回校就开始写上面这几行。遥想你们这时一定是午餐方罢,午休时刻。

我摆脱了后台情景,提了个铅桶,到果园里去掘荠菜。我们过冬时发了炭,自己用土搞了个小炉子,生上炭火,一面取面煮东西。最普通的是煮黄豆,黄豆也是发的,是自己暖田里收来的,每人有4升到6升。有人发明用盐水煮可以下粥下饭,逐步提高,加酱油、糖,煮得干干的,味道很美。后来又进一步,用肉罐头加在里面。到了知识分子手里,就很容易“修”起来了。但不论怎样,滋味是高的。

说起了吃,这里最高级的美味还是荠菜汤,水煮开后,加点油,没有油就留一点肉汤,把洗净的荠菜放下去,有虾米时加一点虾米,开了,加味精和盐。清香适口。同住的战士们都一致称赏。费事的在洗,幸亏有了自来水,大冲特冲。土里掘出的菜,得洗10来次。我又带有火腿罐头,加在菜里,成了上等珍品。住久了,办法也多了。有浓缩咖啡可以买,带有奶粉,那就高级了。结果引起了一些批评,表明对旧生活还有留恋,事实大概也确是如此。我看釜底抽薪之法,只有改革工资,或是根本不出产那些会引起留恋旧生活的东西——自然,这里还是“条件论”,主要在于自觉。那就是我上次所说的要做到:“即使有,也不要。”自觉之义在此!主动地和贫下中农看齐,他们不提高,自己也不安心取用。这种精神是可贵的,我现在还做不到。

物质生活谈起来话多,精神生活就微妙。可传而不可说,非不能说说不出也。过去的社会弄虚做作,丑态如《儒林外史》。现在这种人还有,但不多。在过渡时期,不能那样赤裸裸,此所以不宜在后台呆久也。

以上初三写

这信写得可以说很长,长在跨了四天。明天就要结束假期,今天必须写完此信。

这个假期过得很容易,也很零散,有如此信。一事接事,并无章法,随着客观要求而转动。一时有人来了,一时又要吃饭,撒尿等等。一时房里挤满了人,一时又“叫叫”吹,集合去看什么什么的。这样的生活如果没有主观上要做的事,确是另有风味。坐下来要写就写,要停就停。此信就充分反映了这样风格。

有人去沙市,买来了一副围棋,这就把土棋子排斥了。自力更生解决了过渡时期的需要,可是用土制器之风却兴了起来。昨天我又做了一个土炉子,土里和了猪毛,是前几天宰猪过节的副产品。从土作手艺中体会到早期文化的喜悦心情,关键是在土加水,具有可塑性,土加太阳可以定型,土加火就可以牢固,而一牢固,破了就成碎砖片瓦,用处不大了。

泡制的药酒,相当成功。8毛多1斤的普通白酒,加枸杞、橘皮和糖,经过一个月,很香。喝了首先觉得通胃气,很适口和舒适,不知道你试过没有。过节买得高级烟台葡萄酒,色淡白,很纯,价是两元多。只是人多,一人ー口就成空瓶,可惜的是识货的不多,辜负了制酒人。泡制的药酒,1斤已毕,一半是别人喝的,有一杯是昨天插队时的主人来访时喝的,他却是个识货的人,真正劳动人民,懂得分量。

连日晴天,欧洲大冷而此间暖和。

外甥婿刚才来帮我洗了一床被单。他在科学院干校。据闻传说民院干校将要撤消。我身处其间,反而毫无所知。确否难言,谣传也常成事实,不像无因。“五一六”不查清,人大还不会召开。据他们估计当在三四月间,正北京春暖花开时节也。

春节期间,很多人回京探亲。组织上也曾表示,如果我有此打算,也可批准,我没有动心。原因是一怕天寒行路太跋涉,二想还是等一下,看有没有其他回京机会,比较方便,三是留此探亲假作避暑之用。

这种信是一直可以继续写的,可是总得要结東一下,就写到这里吧。

通30日

如果阿皖(编按:费振东次子费皖)们买不到电推子,请告诉孟吟(编按:费孝通夫人)让她托人去想法并带来。大约2月下旬有不少这次去京的人要回到这里来。科学杂志的名称叫《科学实验》。已经去信孟吟要她订了。你如已订可留下给阿皖。

诸患流感者已经恢复

健康否?念念

【家书故事】

这是费孝通在干校期间写给大哥费振东的家书,从正月初一、初三,到初四,短短断断续续写了三天,讲述了在干校过节的情形。

费孝通(1910-2005),江苏吴江(今苏州市吴江区)人。1928年高中毕业,考入东吴大学医预科,想成为一名医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后受进步思想影响,于1930年转入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学习,获学士学位。毕业后受梁漱溟先生之邀,到山东邹平县参加乡村建设工作。1933年毕业后,考入清华大学社会学及人类学系研究生,1935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研究生院社会学人类学系,师从俄国人类学家史禄国,成为中国最早在本土获得社会人类学硕士的青年学者。

春节家书︱1970·费孝通:这里最高级的美味还是荠菜汤

费孝通的母亲杨纫兰在吴江县住宅门前,怀中抱着刚满8个月的费孝通,其余四人依次为长子费振东,次子费青,女儿费达生,三子费霍 摄于1911年

1936年赴英留学,师从马林诺夫斯基,完成了博士论文《江村经济》(英文名叫《中国农民的生活》),被誉为“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成为国际人类学界的经典之作。1938年获得伦敦大学经济政治学院博士学位。回国后,任云南大学社会学系教授,主持云南大学和燕京大学合办的社会学研究室。

1944年加入民盟,1947年到清华大学任教。1949年9月,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1952-1957年,任中央民族学院副院长、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曾深入民族地区进行社会历史调查。1957年被划为“右派”。

春节家书︱1970·费孝通:这里最高级的美味还是荠菜汤

费氏三兄弟合影:三弟费青(左)、大哥费振东(中)和五弟费孝通(右) 摄于1951年12月

1969年10月,林彪发出加强备战的“第一号令”,北京的机关、学校的大部分人员都疏散到干校去了,中央民族学院第一批下放的人员名单中就有费孝通,这年他59岁。

中央民族学院“五七”干校所在地是湖北省潜江县的广华寺,简称沙洋干校,是一个废弃的劳改农场,条件极为艰苦。首批到达的这些学者教授是以拓荒者的身份开始干校生活的,他们需要用自己的双手来解决生存的基本问题。费孝通做过的工作有辅助打井、盖房子、守仓库、开沟平地、打药、种收棉花和玉米、看青、分发报刊、帮厨烧饭等。在给长兄的信中,费孝通几乎每次都要介绍自己的劳动现状。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费孝通认为自己是“一个相当好的劳动者,学会了怎样盖房、种棉花、烧饭”,“劳动关、生活关都过得好的”,但是“劳动问题容易解决……最困难的是思想”。(费皖:《费孝通在干校》,《群言》2010年第3期,第25页)思想过关不容易,问题主要表现在“吃”上,比如这封信中提到的盐水煮毛豆、泡制药酒等,作为个人生活享受被人揪住批判。虽然干校生活充满了苦涩,但费孝通尽力去适应,寻找其中的乐趣,对这种艰苦生活保持一种乐观态度。

1972年8月,费孝通由干校返京。1979年,任中国社会学会会长,着手重建中国社会学。1982年任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1986年任民盟第五届中央委员会常务副主席,后历任民盟第五、六、七届中央委员会主席。1988年后,相继担任第七、八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全国政协第六届副主席。

春节家书︱1970·费孝通:这里最高级的美味还是荠菜汤

出席第一届政协会议的海外华侨代表 前排左起:陈其瑗、李铁民、戴子良、陈嘉庚、司徒美堂、蚁美厚;第二排左起:赵令德、黄长水、周铮、庄明理、张殊明、刘斯慕、费振东

收信人费振东,1902年生于江苏省吴江县同里镇。在母亲所生的五个兄妹中排行老大,老五是费孝通。在上海交通大学读书期间参加“五卅”运动。1926年毕业后远赴南洋谋生,在荷属东印度(今印度尼西亚)先后担任华文报纸主笔、教师、商会秘书等职。七七事变后,从事支援祖国抗日的活动。1942年被荷兰殖民政府驱逐出境,移居新加坡。太平洋战争爆发,亡命苏门答腊。日本投降后,任棉兰华侨总会秘书长,从事爱国民主运动,维护华侨合法权益。1948年1月再遭驱逐出境,到香港达德学院任职。1949年3月抵达北平,后出席全国政协一届一次会议。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中央华侨事务委员会文教宣传司司长、北京华侨补习学校校长、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常委。1957年被划为“右派”,“文革”中受冲击,被抄家。他精心保存了弟弟费孝通在湖北沙洋干校劳动“改造”期间写给他的22封家书。1975年1月去世。

责任编辑:钟源

校对:徐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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