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 · 小说》张子申‖腊梅

腊梅

（小小说）

· 张子申

孟家村被日军飞机炸死丈夫的寡妇孟刘氏为独生子孟致富娶了庞村的林秀。

林秀很勤快，什么活儿都会干。她怀孕后，婆婆断定是女孩，做起小花衣服、小花被。林秀用剩下的布头，做了一双软帮软底的小红鞋。

时值腊月，林秀坐在腊梅树下绣腊梅，明黄色的花朵、绿色的花骨朵、褐色的枝条，活灵活现。

《瞭望 · 小说》张子申‖腊梅

腊梅花

致富说：“俺折一枝腊梅，你回屋绣，暖和些！”

林秀说：“折断了，花朵就枯萎了，绣不好。”

“俺怕你冻得慌。”

林秀看了看丈夫，微微一笑，说：“让咱闺女经历一下风寒，长大了像腊梅一样坚强！”

“你生的闺女一定像男孩一样坚强！”

镶嵌了腊梅的小红鞋像艺术品一样，被林秀摆在炕头。

不久，“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口号声响彻全国。孟致富参了军，在应急训练后，很快就要开拔。

孟致富穿上新军装，亲吻着林秀，问：“俺在朝鲜战场上，想你了咋办？”

林秀说：“咱家也没有照片，你就把小红鞋当念想吧！”顺手把一只小红鞋塞给丈夫，同时滚下两行热泪。

致富为妻子抹去泪珠，说：“这鞋就是咱家的照片！”他把小红鞋装进内兜，说，“这儿挨着心！”

在堂屋，致富对娘说：“儿走后，你要多保重身体。打完仗，俺就回来。”

娘用新毛巾裹了8个粘窝窝，递给儿子。致富最爱吃粘窝窝，他说：“当油灯点过、带着焦糊味的粘窝窝更香。”

当地习俗，除夕，在粘窝窝里倒上油，放上棉花焾，点着后，从屋门口摆到院门口或村口，能让逝去的亲人找到回家的路，也能保佑全家平安。

娘说：“好儿子，放心走吧！”

“娘，俺舍不得娘。”说着，致富落泪了。

娘为儿子抹去泪珠，说：“别没出息，男儿有泪不轻弹嘛！”

“娘，俺不哭！”

“多杀美国鬼子，他们是第二拨日本鬼子！”

致富说：“少则一年，多则两年，赶走美国鬼子，俺就回来……”

林秀走到娘身边，说：“娘，俺想让致富给闺女起个大名。”

“中，孙女儿没大名儿咋报户口！”

致富说：“你绣了腊梅，就叫腊梅吧！”

娘说：“中，这个名好，院里有腊梅树，鞋上的腊梅是媳妇绣的，记住闺女名，就忘不了家，忘不了媳妇，忘不了娘！”

林秀对丈夫说：“你要是想家了，就看看小红鞋，再想想爹是被日本侵略军炸死的，就会增添杀敌报仇的勇气！”

“中，俺知道了！”致富说着，走出屋门、院门。娘和林秀送到院门口，林秀扶住院门框，泪眼朦胧地看着远去的丈夫。

新兵登上军列，跨过鸭绿江，投入五次反攻战役。

光阴似箭。

小腊梅3岁，朝鲜停战了。可是没有致富的信。娘和林秀想：致富该有空写信了！

小腊梅8岁了，志愿军都回国了，致富还没回来！

小腊梅10岁了。致富连封信也没有。

娘想：难道儿子嫌家穷，不愿回来？

林秀想：也许致富不要俺啦？又想，没来音信的也不只他一人，又把心放在肚子里了。

小腊梅13岁了，考上县城的中学。她说：“俺去找爹！”

奶奶说：“找你爹是奶奶的事儿。”

娘说：“你好好上学。找你爹是娘的事儿！”

腊梅说：“娘，你哪儿都没去过，你丢了，俺还得找娘！”又说，“俺寒暑假找爹，不影响学习，俺还要考大学呢！你们都放心吧！”

腊梅在县民政局得知“当年征兵的部队隶属于沈阳军区”。

腊梅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在沈阳站下牛车，找到沈阳军区。信访处的李叔叔告诉她那部队在长春市。

腊梅说：“俺明天去长春。”李叔叔说：“明天，我派一个叔叔带你去！”

王干事带腊梅去了长春的军部。政治部刘副主任介绍了一些情况：

孟致富作战勇敢，3个月提升班长。第五次战役中，他所在的团给美军沉重打击后，担任后卫团，向“三八线”回撤。在阻击战中，被美军机械化迂回包围，伤亡殆尽，部分俘虏被送往台湾。现在还不能确认这两部分人员。又说，韩国政府准备把烈士遗骸送回我国，那时就能认定了。

政治部决定派赵、孙干事送腊梅回家，顺便慰问该团的军属。在“军属通报会”上，赵干事告诉大家：没有亲人消息的，多半都牺牲了，少数俘虏被送往台湾，姓名不详。

孟腊梅记录了军属的姓名、地址。

这次经历后，娘说：“腊梅长大了！”

又是寒假，腊梅在彭桥村，看到一家儿子从台湾的来信，是经新加坡、香港亲戚转寄的。孟腊梅写了一封信，请他儿子帮助打听一下爹的下落。

半年后，那家儿子回信说：孟致富没来台湾，可能牺牲了。

两年后，孟腊梅收到长春的来信，说，我国政府从韩国接回一批志愿军烈士遗骸，有无名遗骸25具，她可来做DNA比对。

这时，腊梅才把爹牺牲的消息告诉奶奶和娘。娘抹了一把泪，从怀里掏出一只绣着腊梅的小红鞋，说：“妮儿，你带上！”

腊梅惊奇地问：“俺小时候穿的？”

娘说：“你爹带走一只，就没给你穿。”又说，“只要遗骸里有只小红鞋，准是你爹！”

腊梅把小红鞋揣进衣兜。来到长春军部，门卫打电话叫来赵干事。

赵干事带腊梅去招待所的路上说：“已经来了20多人。明天上午，我领你们去志愿军烈士陵园。目前还没有你爹的遗骨，你需要做DNA比对。”

第二天上午，烈属上了大轿车，来到烈士陵园。下车时，赵干事递给每人一束白菊花。

陵园中央是一座宏伟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纪念碑”，前面是200多座烈士陵墓。

孟腊梅看到烈士纪念碑落泪了。她没有抹去眼泪，泪眼朦胧地向陵墓望去，看到第三排有个墓碑镶着一个陶瓷盘，上面有绣着腊梅的小红鞋和3个粘窝窝！

孟腊梅哭喊着：“爹、爹……”向那座陵墓跑去。

没有她爹的遗骨，她怎么认到了爹的陵墓？赵、孙干事也向第三排陵墓跑去。其他家属也都向腊梅跑去。看，多么奇怪的墓碑！没有一个字，瓷盘上的照片也只是一只小红鞋和3个焦糊的粘窝窝！

赵干事问：“孟腊梅，你能认定这是你爹的陵墓？”

腊梅掏出小红鞋和粘窝窝，摆放在墓碑前。大家明白了，原来绣着腊梅的小红鞋和粘窝窝就是她爹的“DNA”！

腊梅跪在陵墓前，哭诉起来：“爹呀，爹，你怎么能不看俺一眼，就走了呢？你知道，娘撑起这个家多不容易，种梯田，照顾奶奶，把俺养大，半夜里，娘常骂你是个负心汉！来前，奶奶说：梅妮子，你一定要把你爹的遗骨背回来……”

奶奶还讲了爷爷的事：“那年你爹刚满3岁。你爷爷去贩卖辣椒。不料钱没挣着，被日军飞机炸死了。俺卖了一亩梯田，才让‘背尸人’把尸体背回来……你爹连你都没看见就牺牲了，万恶的侵略军，美国鬼子就是第二拨日本鬼子。”说着抱住孙女哭起来，“梅妮子，你爹是为保卫国家牺牲的，国保住了，家也保住了，就算没白死，不像你爷爷白死了……”

腊梅继续哭诉：“奶奶有病，从不去看，一说怕花钱，二说你不回来，她不会死，她要等你。等来等去，奶奶和娘只能等到你的遗骨了。”

烈属明白了，也落下泪来。赵干事拉起腊梅，拿起小红鞋和粘窝窝，说：“墓穴里埋的是有小红鞋、焦糊的粘窝窝。”又说，“你不用做DNA比对了！”

下午，在会议室，军政委对烈属说：“今天有20多位烈属认了亲人的陵墓。大家想把部分遗骨带回去，我们能理解。可是烈士的遗骨已妥为安葬了。他们是为国家牺牲的，埋在这里全国人民都能祭奠！我们拍了录像和每位烈士遗骨、遗物的照片，会后赵干事会给你们。”

他还说：“有一位没有单位、姓名的烈士陵墓，也被认定了，靠的是一只绣着腊梅的小红鞋、3个焦糊的粘窝窝，太感动人了。孟腊梅同志，你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把小红鞋保存下来的吗？”稍停，又说，“美国鬼子的燃烧弹把孟致富同志的军装和胸牌烧毁了。在清理遗骸时，我看到他的颅骨里有一点红布，掏出来一看，是只小红鞋。我推断，他在被燃烧弹引燃后，把小红鞋塞进了嘴里才保存下来。当时，我就落泪了！我想这一定是她女儿的小红鞋！那枝腊梅一定是他媳妇绣的！不然他怎么把小红鞋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宝贵？”

有人问：“人都活不了了，咋还保存一只小红鞋？”

政委说：“为什么？还要请孟腊梅同志揭开。”他把手伸向腊梅，说，“请讲讲你爸爸和那只小红鞋的故事吧！”

腊梅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说：“俺拿的小红鞋是俺娘保存的，焦糊的粘窝窝是俺爹入朝前，俺奶奶给他的。俺来那天，娘从怀里掏出这只小红鞋给俺，说：这只小红鞋，在俺胸口揣了十几年，你爹也有一只。”

腊梅接着说，“俺爹入朝那年俺还没出生，俺娘对俺爹说：咱家连张照片也没有……娘哭了，说：你带上一只小红鞋，咱家、娘、俺和没出生的闺女全在上面了。你可带好了。娘把一只小红鞋塞给俺爹，把另一只塞进自己怀里。说，天长日久，你变了长相，俺看不到这只小红鞋，别怪俺不认你！俺爹也说，你要把小红鞋弄丢了，也别怪俺回来不认你！”

腊梅说：“本来是开玩笑的话，没想到俺爹、俺娘都当真了。这只小红鞋，在俺娘胸口一揣就是十几年，俺爹命可以不要，小鞋却没有烧着，上面的腊梅花还那么鲜亮……”

会议室里非常安静，在场的人为孟致富夫妻真挚的爱情所感动，更为志愿军战士舍小家保国家的大义而动容。

回到家，腊梅为奶奶和娘放了录像。她们边看边流泪，奶奶不停地叨念：“都是万恶侵略者造的孽，万恶的侵略者！”娘抹着泪，没说话。

后来，腊梅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博士毕业后，结了婚，生女儿、当教授、博士生导师。她说：“我们要填补研究的空白，给社会留下一些人才。”她给女儿起名“梅骨朵”。女儿德国博士毕业后，与丈夫回国创业。

腊梅把奶奶和娘都接到北京共同生活。她写了一本《万恶侵略者》的书。

她想带女儿、孙女两家人回一趟邓县，给烈属每家送一本《万恶侵略者》，共寄哀思，缅怀逝者，诅咒侵略者。

《瞭望 · 小说》张子申‖腊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