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4日 星期日

汉服:一场亚文化的破圈逆袭

“2019年,淘宝上好几家汉服店,销售额不声不响都过了亿,最多的一家一年卖了4个亿,买家都是年轻人。你怎么解释?只有一个解释,因为中国文化符号。”

“今天的中国,有300万汉服爱好者,他们的平均年龄在18-24岁。如果是手绣的汉服,价格在8000—20000元。在座的60后、70后还记得吗?当年我们工作以后拿到工资,第一件事情是跑到商场,给自己买一件西装,表示我是一个成年人,一个现代人。今天一个姑娘拿着工资买一件汉服,表示我是一个中国人。”

在罗振宇和吴晓波的跨年演讲上,这两位“预测帝”都不约而同地提到汉服。人们恍然发现汉服早已从小众爱好变成中国文化的符号。

杨娜也发现,人们对汉服的态度变了。今年1月,杨娜在北京服装学院举办的首期汉服模特培训班上授课。进行走秀排练时,一位老师不经意间对她感叹,汉服表演比时装表演难多了,既要懂衣服,还要懂衣服背后的文化。

这让杨娜感到意外。早在20年前,她学习服装表演时,师生们都觉得“中国古代服饰是最好表演的”。态度的变化反映了人们对于汉服认知的提高,以及对传统文化的尊重。“你只有对文化有敬畏之心,你才能把它做好。”


汉服:一场亚文化的破圈逆袭

李玲的汉服穿搭。(摄影师丛二)


“中国人把自己的民族服装当成和服”

“公众对汉服的态度从奇装异服,到认为它是一种文化象征,花了将近20年时间,这一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杨娜感慨说,2016年,主攻社会学的她撰写了《汉服归来》一书,这是目前市面上系统梳理汉服运动发展的为数不多的理论著作。

汉服运动起自民间。2003年11月22号,一位名叫王乐天的电力工人穿着汉服走在郑州街头。那套深衣是王乐天请一个汉服商家按照电视剧《大汉天子》里的服装样式仿制的,由薄绒曲裾式长袍和茧绸外衣组成。当时,路人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甚至有人大喊:“日本人,穿着和服的日本人!”

王乐天并非穿汉服的第一个人,但他引发了媒体对汉服的关注。后来,新加坡《联合早报》对这件事进行了报道,随后国内外的媒体、网站开始关注汉服,这才让汉服真正走进公众视野中。汉服同袍还将每年11月22日定为“汉服出行日”。

当时,不仅公众不了解汉服,一些对汉服产生兴趣的人也遮遮掩掩。2006年,杨娜在天涯论坛上看到一篇关于汉服的帖子,第一次知道汉服。此后的两年间,她对汉服着了迷,却从未穿出门。“当时穿汉服的回头率是200%,他看了你一眼,他走过去后还会再回头看你一遍,我就不愿意穿。”直到杨娜在英国留学时穿了一次汉服,所有外国人都夸赞她beautiful,这才有了勇气。

异样的目光和充满质疑的舆论,让早期汉服运动走得十分艰难。作为汉服资深爱好者,杨娜在汉服运动初期就参与其中。在她看来,早些年参与汉服运动的有两类特殊人群,城市边缘群体和华人、留学生。这些人对汉服充满热情,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寻找自己的位置。

汉服运动的参与者,也抱着不同的目的。有的人致力于复兴传统文化,有的人只是对服饰本身感兴趣,也有人借助汉服宣扬汉文化甚至是汉民族的纯正性和优越性。“‘大汉族主义’、‘汉本位’等所谓思潮及其引申出来的一些极端言论,也一直是支流,在后来的发展中渐渐消退。”杨娜在《汉服归来》中写道。

当一件衣服被某一个人群赋予了寻找自我身份认同的情感时,如果另一个人群持以质疑的态度,双方自然会有强烈的观念碰撞:越是不被认可,越要发出更大的声音。这也是早期汉服运动时,总会伴有激烈纷争的原因。


汉服:一场亚文化的破圈逆袭

此前,汉服曾被人误以为是和服,但事实上两者有很大区别。(图虫创意 图)

2010年就发生过一次话题事件。那年9月,钓鱼岛撞船事件爆发,一些地方爆发反日游行示威活动。重阳节时,成都的一位汉服爱好者穿着汉服和朋友聚会。游行队伍中有人突然冲上来,强行要求她把衣服脱下来——他们误以为这是和服。女孩解释无果后,只好躲在厕所,将外套和裙子脱下交给对方。人们拿到衣服后,将汉服示众,并在公开场合焚烧了它。后来,日本的论坛上也有网友讨论这件事,称中国人把自己的民族服装当成和服。

圈内鄙视链

汉服爱好者们通常把2003年称作“汉服运动元年”。随后几年,各地、各高校的汉服组织相继建立,早期的汉服爱好者们举办线下活动,互以网名相称,还会请媒体来报道。

与此同时,汉服商家也多了起来。杨娜认为,早期汉服的推广离不开商家。但那时的商家几乎都不是科班出身,纯靠一腔热情钻研设计。由于缺少标准的汉服体系,早期的汉服市场十分混乱,影楼装、cosplay装和汉服难以区分,圈内论战时常发生,甚至演变成商家与商家、商家与网友之间相互攻击的工具。

在这样的背景下,汉服圈逐渐划分出来不同的派别,派别之间还藏着一条隐形的鄙视链:考据党看不起秀衣党,复原党看不起“仙服”党,穿明制汉服的看不起穿曲裾的,定制的看不起在淘宝淘货……

杨娜觉得,有圈子就会有鄙视链条,这是人之常情。但汉服圈总是出现各种争议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缺少理论的体系。“汉服到底是什么?汉服应该包含哪些元素?这些理论还没有建立起来。汉服是现代人建构起来的,从考据派那里获取依据作为汉服结构的基础,但我们又不能唯考据派。”

尽管争议不断,但商业资本还是相继进入汉服圈。据公众号“汉服资讯”数据显示,2009年是一个分水岭,从这一年开始,淘宝上的汉服商家数量呈快速递增;2018年的淘宝汉服商家达到815家,预估汉服产业的总规模达到10.87亿元。

同样在2009年,杨娜和很多早期汉服爱好者发觉,汉服运动在这一年呈现出疲态。“当时,汉服运动已经走过6年,活动搞不出来新鲜,各个社团都很疲惫,媒体报道也没有什么新意。大家就担心,汉服运动会不会就此失败了。”

汉服爱好者的担心没有成为现实。2013年开始,随着西塘汉服文化周等几个大型活动相继开展,汉服运动又迎来新高潮。这其中也有名人效应的影响,比如西塘汉服文化周是作词人方文山发起的,明星徐娇是汉服爱好者,并成立自己的品牌织羽集。几乎所有的公开活动,她都会穿汉服出席,她还曾穿着汉服出现在上海国际电影节的红毯上。

2016年4月,一支汉服公益宣传片在美国纽约时代广场上播放。直到那时,杨娜才觉得“看到希望了”。

受官方支持的亚文化

2018年农历三月初三,第一届中国华服日的举办,成为这一年汉服圈的一件大事。

然而,争吵声从头至尾不断。有人拒绝用“华服”一词取代“汉服”,有人指责华服日上出现廉价“仙女服”,有人声讨宣传海报上两个穿着汉服的女孩竟然染着蓝色头发——在反对者眼中,这是cosplay,是对汉服文化意义的消减。

事实上,这些争议自汉服运动诞生以来,绵延不断。但华服日更值得一提的是它的发起方:共青团中央。这足以体现官方对于汉服的支持态度。同一年,香港前特首梁振英穿着汉服参加第七届香港国际华服节,还在致辞中说:“正装不一定是西装加领带。”

“从国家层面来看,目前官方对儒家文化、国学等传统文化的内容,是鼓励和支持的,这是一个大环境的影响。”汉服爱好者李玲说。她和杨娜都认为,政府在推广汉服文化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作用。

有意思的是,在14年前,官方对于汉服的熟悉程度并没有那么高。200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网(简称政府网)在“56个民族介绍”的页面中,有55个民族都穿着本民族的服装,只有汉族穿了内衣“肚兜”。很多汉服爱好者通过多种渠道和政府网沟通。政府网先是将“肚兜”图撤下,而后换上一张左衽的汉服图。爱好者们继续要求更换成右衽——这才是汉服始终保留的特点,而左衽在古代是少数民族的服饰特征,或者代表寿衣,以示阴阳有别。几番折腾,政府网终于换成正确的图片。


汉服:一场亚文化的破圈逆袭

汉服兴起后,小朋友们穿着汉服参加集体活动。(新华社 图)

在官方立场逐渐认可汉服的同时,互联网则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杨娜曾把汉服运动比作“互联网之子”,“如果没有互联网,它就不会如此迅速地崛起”。只不过,汉服运动依赖的互联网平台从十几年前的汉网、贴吧转移到抖音、B站等短视频平台。

在2019年,抖音和B站的能量,是汉服市场极速扩张的一个重要原因。在抖音上搜索“汉服”,相关的热门视频常常能达到上百万的点赞。在抖音上专做汉服安利展示的“佛系少女 ”,已经获赞1453万,有100多万粉丝;汉服店铺中的头部店铺汉尚华莲的抖音账号经营七个月,视频获赞2307万,粉丝则有200多万。

李玲觉得,“一些人穿着汉服转圈或者奔跑,画面很仙,”再加上特效、滤镜的加成,让汉服之美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此外,外国人夸赞汉服的短视频,会获取更多的评论和点赞,说明人们依然会给汉服赋予特殊的民族情感。

而B站,原本就是一个二次元文化的聚集地。汉服也一直和cosplay、漫展等二次元文化有交集。过去几年,古风等从传统文化蔓延出来的亚文化受到青年人的关注。而汉服则是青年亚文化中最出圈,且得到官方支持的一个。

“汉服其实是一种亚文化,它是一个来自互联网的亚文化,这几年互联网的发展,给亚文化破圈提供了特别好的方式。因为现在主流文化在往亚文化上去靠拢,而亚文化在往外走,大家在互联网上才形成真正的交集和碰撞。”杨娜解释说。

除了互联网“造势”,新时期人们对各色文化的高容忍度,为汉服兴起提供了一个良好环境。再加上Z世代(95后)已经长大,这批有个性、喜欢小众文化的年轻人,有了经济购买力,也逐渐掌握主流话语权。对他们来说,汉服天生就是一种自我表达,一种能彰显不同的自我表达。汉服商家也添了一把火。汉服市场是一片蓝海,迅猛增长的汉服商家们,同样也会通过营销手段去拓客。

让汉服回归汉服

当汉服运动以破圈的态势走向大众的生活,整个圈子的气质也发生了变化。正如杨娜所讲,早期的汉服爱好者们承担着文化使命感,将复兴传统文化的宏大意义寄希望于汉服。“别人越是不理解,他们越要穿出去,告诉别人这叫汉服。”

2018年,第一届华服日举办期间,本刊记者曾采访过几位汉服爱好者,他们大多在2010年前入圈。那时,一些注重考据的汉服爱好者时常上纲上线,走在路上若是看到有的人的汉服不符合传统制式,甚至会不留情面地当面拆穿。一位采访对象讲述道,她曾在一场汉服活动中看到一个男生的袖型出现错误,本应是竖褶,却变成横褶,便冲上去指出问题,对方只是尴尬地点点头,不知如何回应。

北京汉服协会的面具曾对本刊记者说:“让外界认识汉服,准确叫出汉服,是早期(同袍们)在做的事情。”同袍一词,出自诗经《秦风·无衣》里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原句意为:怎能说没有衣裳?我愿和你同披一件战袍,表达了军队里战友之间的情谊。汉服复兴者将此延伸为彼此间共勉的称呼,表达共同复兴汉服的愿望。

随着大众对汉服的接受度提高,参与者和围观者都开始用更纯粹的审美眼光去看待汉服,心态也更加平和。

2019年,汉服圈还出现了一个新概念:汉洋折衷,意思将汉服和西方的、现代的装扮相结合。比如用汉服搭配时装包、牛仔裤,或者用现代的面料、纹样做汉服,让传统服饰能成为日常穿着,融入到现代的建筑环境里。


汉服:一场亚文化的破圈逆袭

李玲很欣赏这样的搭配,她也会在日常生活中,把汉服和现代服装、饰品结合在一起。“即便是你很尊重历史,但在现代社会,如果你希望汉服是有生命力的,我觉得多多少少会去做一些变化。”李玲说。

李玲还和朋友办过汉服跨界聚会,比如哈利·波特主题的汉服茶话会,大家身着汉服,用衣服的配色还原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四个学院的特征,再用道具、环境来营造魔法世界。“哈利·波特是一个大众流行文化,是一个特别西洋的东西,而汉服是一个特别传统的东西,我们把这两个东西组合起来,看会冲撞出什么不一样的风格。”

作为入圈时间较晚的汉服爱好者,李玲身边的朋友大多出于审美的目的而穿着汉服。“说白了,这就是一个漂亮衣服。我挺喜欢,我觉得自己穿也好看,我就愿意穿。”

李玲印象最深的一次汉服经历是在日本。当时,正处日本的枫叶季,很多日本人会穿着和服去京都拍照。李玲穿着汉服出现在日本的街道上,不少日本人主动打招呼,询问这是什么衣服,并夸赞衣服很漂亮。“那一次感觉还蛮不一样的。我有看过另一个女孩穿着汉服去日本,她正好跟四五个穿和服的日本阿姨一块拍照,优雅感和配色的感觉没有输。”

拥有2000万粉丝的视频博主李子柒,也是一名汉服爱好者,在她的大部分田园生活视频中,她均以汉服出镜,在海外市场大受好评,成为很多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汉服很有意思,你特别浅地理解它也可以,它就是一个漂亮衣服,你愿意往深去理解或者学习,它会回馈给你更多的知识和更多的乐趣。”李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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