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社会︱他决定教女性编程之后

为了在科技领域提高女性的职业存在，改变“女性不适合做技术工程师”的刻板印象，国际组织早已有所行动。 2017年7月，中国的“程序媛计划”加入了这一行列。

这是一项免费、无需编程基础、禁止男性参加的公益活动，属于一个“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故事。越来越多的女性加入到这个故事中，人生发生了或是微小，或是巨大的变化。

目前，“程序媛计划”的用户突破20万，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女性科技组织之一。它的创始人陈斌相信，“程序媛计划”可以改变世界和创造历史。

一

“程序媛计划”的提议发出后，第一天的反响就超出了陈斌的意料。

2017年5月22日，教女性学编程的想法诞生了。陈斌发了一条免费教14岁以上女性编程的微博：“ 程序员这行业女性太少了，而这个高薪职位对提高女性的社会地位非常有帮助。你支持吗？”

陈斌的微博，配的图片是世界上第一个写出计算机程序的Ada Lovelace。

点击“发送”按钮的动作就像往湖里丢一块石头那么简单，这时陈斌想的，不过是在北京借间教室做两个月的教学。而当微博经一些女权大V，如女王C-Cup的转发后，这颗偶然被投入河的小石子划出的波纹不断往外扩大……最终定格在五百万的阅读量。

“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支持我这个事情？”庞大的数据倒逼出陈斌的疑惑，他才开始真正关心这个群体，甚至特意地去接近、去学习。

2016 年，程序员客栈对超过10 万名程序开发者的调查显示，程序员群体中男女比例超过12∶1。TechCrunch 网站报道，在新加坡，科技行业员工中女性占30%；在美国，与计算机有关的工作岗位中，女性占26%。

被誉为“互联网之母”的Radia Perlman。 图片来自网络

在科技行业，性别比例失衡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女性不适合学理科”的刻板印象。但事实上，女性在互联网发展和软件开发的历史上作用巨大：写出世界上第一个计算机程序的是Ada Lovelace，英国诗人拜伦的女儿；发明“生成树算法”的Radia Perlman被誉为“互联网之母”。另外，女性在“二战”中承担了大量的密码和弹道计算工作。更近的例子，是人工智能领域家喻户晓的女性科学家李飞飞。

陈斌想要改变刻板印象的初衷源于自身经历。1996年，在福建的一个小县城，“玩腻了泥巴”的14岁的陈斌将注意力放在了计算机上。那会儿，用电脑就“和开飞机似的”，开机都要分几步。

陈斌接触编程是从小霸王游戏机里的Basic语言开始的，但要再深入一些，就得自学了。没能在县城唯一的新华书店找到教材，陈斌用英语字典把编程软件的《使用手册》逐字翻译了学习。18岁那年，没有如愿考上计算机系的陈斌又在大学里度过了四年的自学编程的时光。

讲起这个故事，陈斌滔滔不绝。“有些目标在有些人那里很容易实现，而在另一些人那里很曲折，需要加倍的努力才能实现。”

当他实现了少年时的梦想，曾先后在微软和思科做程序员，陈斌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如此正确：不理会他人的冷嘲热讽，坚持自己。他深以为然，别人的冷水不能构成所谓的“不合适”、“不可能”，刻板印象愚蠢至极。

鼓励女性进入科技行业就是消除刻板印象的一种方法，在全球，这也早已是大势所趋：澳大利亚在有“Girls Develop IT”此类专收女学员的编程学校；新加坡有“coding girls”公益组织；美国举行“girls who code”活动；加拿大有协助女性制作游戏的公益组织Pixelles；大型社交游戏公司Wooga每年资助5位女生参加Unity开发大会；谷歌开除发表“女性不适合编程”言论的员工；联合国设立GEM奖促进女性进入科技行业；每年2月11日为“妇女和女童参与科学国际日”，4月26日为国际信息通信年轻女性日……

这令“程序媛计划”也具有了一定使命性。“看似都是巧合，其实我觉得不是。又一次大规模的‘平权运动’正在大幕拉开。”陈斌认为。

陈斌（右）在和学员交流。 本文图片除注明外均为受访者供图

很快，“程序媛计划”的报名人数突破三万。一间普通的教室已经无法容纳这些女性学习的热情与期待，一个月后，陈斌开发出自主学习网上系统，2017年7月10日，“程序媛计划”正式上线。当日，两万多名女性进行了学习，一周内，222万条练习记录被提交，移动端《程序媛》APP发布第五天，总体用户数突破6万，日活跃数万人。

二

程序媛上线不足一个月后，陈斌被媒体问及是否是女权主义者，他有些茫然，但否认了。

“我那时不知道啥叫女权主义。因为我是个男的，性别歧视也有听过，但我从来没往心里去，因为没发生在我身上。而且我觉得这个社会也没有真的把这些事情放到台面上讲。”

在性别平等意识的转变上，陈斌是具有代表性的。大学毕业后，他进入IT行业，“IT人大部分不怎么关心社会问题，忙着挣钱，没有性别意识，就像我们公司一旦走向快车道时，整天都是看各种数据和报表。如果我不是被影响，我也不太关心。”当时的陈斌有着大部分人都有的刻板印象，而直到进入微软，陈斌才知道“性骚扰”的存在——微软是一家对性骚扰“零容忍”的公司。

社会意识的觉醒是在创业后。一次活动上，同为“网红”的陈斌在坐在女王C-Cup旁边，找女王C-Cup签名的人络绎不绝，而陈斌无人问津。再之后，他跟着关注了具有社会学背景的博主，价值观才在那些或是犀利或是苦口婆心的文字下被刷新。陈斌认为，“这些观念慢慢成为我精神的一部分，简直是填补了我脑子里的很多空白。”

真正成为女权主义则归功于“程序媛计划”。是那股自下而上力量冲击了他——“好像你在路上走，一片非常平坦的路，但突然踩了一个东西，里面是岩浆突然喷发的那种感觉。就是这么明显，这让我很好奇，为什么？” ——那条微博改变了陈斌的一生。他成了“程序媛计划”第一个被影响的人，成为了一个坚定的女权主义者。

在陈斌的微博下，不少女性讲述了经历的职业歧视。如@soviet1991求猫头鹰健康，明确因为性别原因被面试公司拒绝，@夜阿姨每周都想吸猫，被面试的公司要求在两年内不要怀孕生子。

“程序媛”计划的发起人陈斌。

成为女权主义者后，陈斌发现，无关乎男女，性别不平等的现象是无处不在的。甚至当他画眉毛时，都如同一个行为艺术。“其实我画不画眉毛都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看一下，当我开始画眉毛，会收到什么样的反应。”结果，他的取向被质疑了。因为在刻板印象里，直男不应该画眉毛。

颠覆式的思想变革是对传统家庭结构中男女责任分配的反思——“男生女生从小到大学的东西是一样的，凭什么女性要负责照顾家庭？这是更难的一件事情，没有回报，没钱赚。说句实在的，男性就是既得利益者。”作为男性，一个“既得利益者”，陈斌反对这样的夫妻模式，“因为我觉得这个事情是不对的，就像你去抢劫，你想有钱是好的，但是你抢劫本身是错的。”因此，他支持男女产假一致，承担平等的家庭责任和义务。

作为“程序媛”项目的发起人，陈斌是最先被改变的人，而在这个项目中，还有很多被改变的人。

三

一年前的李歌不会想到，自己以计算机专业的学生身份坐在美国的大学计算机教室里，，温柔的老师总是不吝赞美，用“Excellent”这样的词汇鼓励着她。

“就像蝴蝶挥动了一下翅膀，程序媛计划让我的生活发生根本的改变。”这位1998年出生的女生，家境优越，但过得并不快乐。她的成长模式带着中国沿海小城企业家子女的轨迹。尽管那些年实行独生子女政策，家乡流行着“姐姐+弟弟”的组合。作为姐姐，李歌被教导，“以后要帮着弟弟把家里的工厂做好，以后就是你管钱。”她讨厌这样的性别区别对待，“他们让我觉得（女性）永远都是一个辅助者。”

18岁高考，李歌的分数足够上一所北京的“211”大学，却被父亲命令进了另一所大学——那所大学分数线低，但聚集了父亲生意场上朋友们的子女。一年后，压抑的生活令李歌无法承受。有一天，她嚎啕大哭着，对父母倾泄出积累了18年的不满。李歌休学了。

休学的那段日子被李歌形容成“最阴暗的时光”，迷茫的她成天靠刷手机度日，直到看到了陈斌的微博。“程序媛计划”激发了她对编程的兴趣，也开启了她对性别身份的思考。

“程序媛”计划让更多女性尝试进入IT行业。

“这个计划本身号召的意义要大于它的教学知识，它的知识是比较初级的，想要成为资深的程序员，肯定还是要靠后续的努力。但它能把你的意识觉醒起来。”李歌原来只是对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不服气，如今，她会从更高的角度看全体女性的社会地位。

当这样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母亲时，曾经强势的妈妈成了李歌的榜样。嫁给父亲时，母亲曾因家境贫寒地位不高，后来创业成功，换来了底气十足的生活。

母亲的故事成了李歌破解迷茫最好的答案——“（女性）你有经济权了，才有话语权。有话语权才有社会地位，我最终想争取的是社会地位。”

作为第一批“程序媛计划“学员，李歌学了前端和C语言，自己把网页写出来的那个时刻，她发现自己在编程方面还挺有天赋的。——这是澎湃新闻记者采访时得到的一致反馈，程序媛计划的课程虽然基础易上手，甚至被质疑“太过容易”，但这反而给初学者带来了学习上的成就感，而就是这点成就感，支持着新手们做出一个个谨慎又大胆的决定：学编程，成为IT人才。

2017年夏天，李歌申请了美国的社区大学，就读计算机专业。而旅游管理专业研二在读学生高雪，在2018年的暑假投下了五封编程相关职业的简历，成为了程序员实习生。

高雪曾试图自学编程，她去图书馆借了本C语言的教程，努力看了，没看懂。但在“程序媛计划”，高雪找到了信心。今年夏天，她将从事编程职业的决定告诉了父母，得到了支持。

高雪是幸运的，经历相似的安娜还未将消息告诉父母。“家人以前不赞同，觉得女生做不了这个工作。” 但安娜已经辞去小学老师的工作，下了决心准备跨专业考研。“以前身边的人总说这不是女孩该做的，听到后就会退缩。但现在觉得女生不如男生这个说法是错误的，至少在计算机这个领域，男生能做的女生一样能做。”

不论“程序媛计划”让多少女性习得了编程技能，至少这些女性已经以身作则，打破了同一个刻板印象。

女性不适合学编程（理工类）只是庞大的刻板印象中的一个。性别学者李银河曾在《星空演讲》中列举出最常见的五种性别刻板印象：1）男性理性有逻辑，女性感性；2）女性更接近自然、肉体，男性更接近文化、灵魂；3）女性被哺乳性联系在一起，认为由于女性的生育和哺乳活动，使她们更乐意从事养育性职业，如护士、保育员等；4）男性更具攻击性联系在一起，女性柔顺服从；5）公领域是男人的活动领域，私领域是女人的活动领域，由于挣钱工作与家庭的分离，强化了男人是家庭供养人的观念。

“要孝顺父母公婆、要顾婆家娘家、要温柔体贴、要为母则刚、要奉献牺牲，不要比丈夫厉害、不要比丈夫工资高、不要在工作上那么拼……”在迈入30岁那天，中学老师卡卡走出了由“刻板印象”堆砌而成的人生，“之前所有的环境给我的教育都是传统的女性教育，就是没有告诉我，该怎样做自己。”卡卡学理科，是因为家人觉得理科好找工作；做老师，是因为家人觉得女生当老师有寒暑假，工作轻松，可以照顾家庭。

加入“程序媛计划”一年多后，卡卡在编程的学习中获得了切实的帮助。2018年，她主动申请教Java课，工资因此涨了50%。由于她忙于工作，丈夫开始更多参与育儿、承担家务，家庭问题迎刃而解——而在一年前，她还处于人生的低谷：“想辞职却无一技之长，想离婚又无法独自抚养孩子”。

卡卡说：“其实男女平等不仅仅是为了女性权益，是整个人类社会的进步。在男权社会中，女性被培养成藤蔓，而男性则被要求长成参天大树。”

李歌不再迷茫，她找到了一个远大的目标——“我一定会成为程序员。我想帮助斌叔把这个项目更推进，而且现在我觉得改变她们意识要远远大于教给她们知识。但是你可以通过教给她们知识这个行为去改变她们意识。” 2018年，李歌发送了一封简历，并在这年夏天见到了陈斌。

四

2017年12月22日，全国第一个儿童性教育网站出世。

这个由655名“程序媛计划”的用户在一个月内，作为志愿者开发、编写而成的网站，是陈斌为了帮助儿童和成人形成良好的性别观念（网站有两条通道“给家长看的”和“给孩子看的”）的一个尝试，内容有传统糟粕、性别歧视、刻板印象、不可言说四类。虽然半年多过去了，浏览人数寥寥，但陈斌仍然期许，在未来，是否拥有正确的性别意识，会和现在的“是否随地吐痰”一样，成为判断一个人是否具有高素质的标准之一。

“程序媛这个事，即使不是我做，也终归有人做。” 陈斌认为，“女性权益提升是个趋势，大势不可逆。原因很简单，社会在进步而不是在退步。”

而从科技领域入手提高女性职业地位，陈斌则有一个简单明了的逻辑链：一，科技行业对体力没有要求，对男对女的要求是一样的。二，科技行业中的男性，大多受过很好的教育，认同先进的理念。真正的科技高人，非常认同男女平等的理念，也希望有平等的社会。三，科技行业薪水不错，对工作地点和时间要求不高，亦可以满足女性（也包括男性）照顾家庭的需要。

2018年7月30日，陈斌听到办公室外传来的女员工们的一阵大笑声——这里，八成员工为女性——听着这风铃般的笑声，他突然想到了“创造历史”这个词。这样的画面，是他在以男性为主的科技公司从未见过的。

（文中李歌、安娜、卡卡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