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浴，东北人特有的“信仰”

对东北人可能会有点儿意见的海南人，总以为东北人是去他们地头儿度假的。其实他们不知道，度假，我们真的需要海南吗？在东北，遍布大中小城市的洗浴中心就能提供全球各地的度假体验，光看一眼名字你就秒懂了：大皇宫、青瓦台、大江户、铜雀台、济州岛、梦天湖……推开任意一扇洗浴中心的大门，日本韩国菲律宾，泰国新加坡印度尼西亚，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禅意满满的日式庭院，椰风树影的东南亚景观，富丽堂皇的欧罗巴风情，处处流动着一种高级、灵动的时尚。那极致绚丽的灯效，那诡谲瑰丽的造型，怪石嶙峋，树影婆娑。赤脚漫步在各种各样的洗浴中心，仿佛来到了低配的蓬莱仙境，山寨的世外桃源。去海南，我们要买机票；来这里，只要一张门票。

每周必洗一次澡，洗泡蒸搓不能少

东北洗浴行业经过几十年发展，市场早已非常成熟，而“澡民”们也早已养成了“每周必洗一次澡，洗泡蒸搓不能少，打盐推奶加点钱，楼上汗蒸烤一烤”的流程。

推开大门，在前台沙发上霸气一坐。不出10秒钟，一定就有个小伙儿夹着一双拖鞋送到你面前，再递给你一个尊贵的手牌：“这位哥，里边儿请。皮鞋给您擦擦，要精擦还是普擦？”

一出好戏，就这样正式开场。第一步：洗。脱光了走进宽敞明亮的洗浴大厅，开洗，在这一点上和全国其他地方并没有本质区别，都是打开莲蓬头把身上的灰泥皮屑冲掉。当感觉皮肤已经热起来，不能满足于莲蓬头提供的舒适时，当然身体已经冲得足够干净，就该进行第二步：泡。无论男女，泡澡在东北都是群体性的刚需，即使只是个逼仄狭小的澡堂子，也一定会有个能让人舒展全身的水池子（小澡堂的女浴一般没有泡池）。稍微上点儿档次的浴池会提供从36度到50度不等的多个水池供澡民选择，还有勇者挑战的凉水池。但对于东北人来说，池子多或少其实不重要。老铁们在热气腾腾里一起看看中央五（或是新闻或国际频道），扯扯家长里短，吹几场大牛，再逗两轮闷子，直到四肢酥麻浑身通红，脑子晕乎乎的，才算泡够了火候。

接下来第三步：蒸桑拿。本报记者查阅史料发现，“桑拿”这种休闲方式在元代就已经用在军队中，用途是为士兵恢复力气。现代全球风靡的桑拿则要归功于生活在天寒地冻中的芬兰人的推广（如此看来，与芬兰气候最为相近的东北，的确有洗浴文化的基因）。东北大大小小的浴池，皆以芬兰式的现代桑拿占据主流，不过桑拿房中的炭盆大都已经替换成了更安全便捷的电动桑拿炉。蒸的目的是化污活血去死皮，若不蒸个浑身通透，搓澡师傅都懒得理你，因为“蒸得不够，不下泥。”桑拿这东西也不是谁都能蒸的，东北小伙会将“能在桑拿房待多久”做为吹牛的资本。在桑拿房中多坚持几分钟，会明显感觉到皮肤酥痒难耐，汗水似乎把毛孔中的油泥都冲刷了出来。手指轻蹭皮肤，“哎呀，出泥了！”那就可以进行最关键的一步了。

“洗泡蒸”三个程序，其实都是为最后一步“搓”服务的——“浴后又须以干布摩擦周身,至红润而止, 脊椎部尤宜多擦, 必能心旷神怡、愉快非常。”躺在长条床上，你需要和搓澡师傅保持默契：他拍拍你的背，你就知道要翻面儿了；他敲敲你的脚，你就知道要换腿了；他刚搓到锁骨，你就知道要伸脖子……这才算行云流水，心有灵犀。其实，搓澡的“版权”并不在东北，而在风景旖旎的江南水乡。但现今能把搓澡这项国粹发扬光大的地方，除了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扬州以外，就主要集中在东北了。纵使扬州搓澡师傅再怎么名满天下，当他见到东北的花式搓澡也会惊掉下巴。

推盐打奶加点钱，楼上汗蒸烤一烤

一冲、二泡、三蒸、四搓，你以为这是东北洗澡的流程？不，这套早已被全国效仿的初级版本太浮于表面。其他方面我们可以暂时落后，但洗澡技术东北人早已世界领先。如今的“搓”已经晋升为一级学科，向下延展出红酒搓、啤酒搓、盐搓、醋搓、奶搓等二级学科。正当你被搓澡师傅搓得空虚疲软、四肢无力但又觉得浑身通透有点儿爽的时候，师傅就要适时来给你推销进阶服务了：“打点儿啥？醋盐奶？还是来个高端的，红酒啊？醋去油脂，盐杀菌，牛奶美白，红酒打完更滑溜。”搓澡师傅一般都会这么介绍。在中档澡堂子推一回盐也就30块钱左右，越高端的地方自然越贵，搓澡师傅们大多是靠着这个步骤多赚提成。

搓完澡推完盐就到此结束？可以穿上衣服回家了？这才哪儿到哪儿。洗完澡吹干头发，服务员立刻递来一套汗蒸服。金黄配色的短袖短裤，乔杉同款。换好衣服，还有一堆项目等着你。

如今，开拓进取的东北人已经在“汗蒸”领域创新突破。汗蒸，利用纳米生物波、远红外线产生的负离子综合作用于人体，使得循环加快，发热排汗。同样由“桑拿鼻祖”芬兰研制，于韩国落地，在中国东北发扬光大。汗蒸的小房子一个接着一个，一排连着一排，你可以在窑洞里蒸，在溶洞里蒸，在盘丝洞里蒸……40度到70度不等的房间，你可以打着麻将蒸，斗着地主蒸，边追剧边吃着冰棍蒸……如果你觉得用黄土和石头加热的汗蒸不够档次，还有一种更炫酷的蒸法叫“火龙浴”：在地面和墙壁皆为“玉石”铺成的屋子里，想象自己是块铁板牛肉，躺在烧热的石板上，烤得油润水滑，软嫩Q弹。

吃喝玩才是软实力的体现

你以为这就完了？不，洗完澡是会饿的。翻开省城哈尔滨的大众点评，你会发现吃才是洗浴中心软实力的体现。159元除了洗浴门票，你可以品尝到带虾蟹贝鱼的高嘌呤自助，259元就能上升到日料、铁板烧、高档冰激凌无限供应。酸菜、小鸡炖蘑菇、锅包肉，那是东北人的家常菜，去洗浴中心是要吃海鲜大餐的。屁股下是火热的炕，胃里是生猛的海鲜，这是专属于东北的冰与火之歌。酒足饭饱后走进休息大厅，四仰八叉往那儿一趟，保健按摩闪亮登场。有的洗浴中心还提供二人转表演，在这里，没准儿你能看到明日巨星，当年，小沈阳、李玉刚的足迹就曾遍布东北各大洗浴中心，这里是他们的成名圣地。

身体洗好了，肚子喂饱了，胳膊腿也都捏舒坦了，你的灵魂要如何安放？楼上KTV包房、小型影院、健身房、棋牌室、游戏厅，是的，不要恍惚，你来的是澡堂子。每个高档洗浴中心都标配淘气堡，把你的孩子丢进海洋球里，你将不会受到任何打扰。

你（泥）中有我，我中有你（泥）

东北人并不是天生就这么爱洗澡的，在那个皇帝没事儿就打发人来受罪的宁古塔时代，苦寒之地的人民只能把身体浸泡在温泉里取暖，泡着泡着就从肮脏的身体里搓出了泥儿。东北洗浴事业真正兴起，始于那个光荣的共和国长子时代。那个年代，东北就是工业的代名词，东北人全是“厂里人”——“生活服务全免费，生老病死不出厂”。

那个年代的东北比现在更冷，人们需要有足够的热水来取暖洗澡，而能高效燃烧供热的能源中只有煤足够便宜，但个人家烧煤洗澡却又很不划算，因此，厂子里的公共浴池便成了重要的场所设施。如果你能在厂子浴池上班，尤其是收票员，那可是特别“交人”的位置。今年50岁的李先生回忆：“但凡有头儿有脸儿的各大企事业单位都要有自己的澡堂子，相应地，家属院里就有了大锅炉和大煤堆。”在单位的澡堂子里，人们有一件相互协作的工作要完成——相互搓背。你要在走进澡堂子的熟人中，找一个技术过硬、相看两欢的人，相互触碰对方的肉体与杂质。有时候实在没有碰到熟人，也不要紧，无论老少，四目一对，就可以临时成为搓澡伙伴。

洗澡不仅是员工的福利，还惠及他们的家属。一批一批的祖国花朵被爸妈带进了澡堂子，在那里你见过所有同性邻居的真身，还会跟班主任不期而遇，赤裸相见并没有影响他和你老子交流你在学习中存在的问题。在和班主任交流过学习成绩后，你老子拿出了属于澡堂子的黑暗杀伤性武器——早期搓澡巾，在你稚嫩的皮肤上展开一场惨烈的征伐。

后来厂子有许多都没了，但这种来自前苏联的生活习惯却保留了下来。著有《莫斯科和莫斯科人》的基里亚洛夫斯基写道:“澡堂是每个莫斯科人都要去的地方，没有澡堂的莫斯科就不叫莫斯科了。” 东北的澡堂子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前苏联浴池装潢的传统以及对洗澡格外重视的态度。

久而久之，澡堂子发展成了三大类别：第一种就叫“澡堂子”，人均消费20元左右，一般开在小区里，功能单一。在东北“澡堂子”数量占据了浴池总数的绝大部分。第二种：中档浴池。人均消费通常在20元-100元不等，装修还可以，一般会配有汗蒸和休息大厅等拓展功能区，这种浴池是最多人选择的消费场所。基本上近几年新建的中高端楼盘里都会配备至少一个这样的浴池。第三种：高档洗浴中心。里面真实的装潢情况比你想象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人均消费从100元起步。

洗浴中心带够钱，不用出门住一年

曾经的东北人很有钱，自然到处花花花。历年的各省生活开支统计中，东三省经常以高休闲娱乐支出多而给人以“享乐主义”的印象。东北人爱洗澡，爱享受，于是洗完澡泰式按摩，韩式松骨、美式自助等按摩服务也逐渐被引入到东北的洗浴中心来。如果你只想来简单洗个澡，那三四十块钱也许足够，而如果想好好享受一把，那就要考验你的金钱承受力了。在东北有一句话真不是吹的：“洗浴中心带够钱，不用出门住一年”。如今，东北经济落后了，但是到洗浴中心休闲消费的习惯却已深入到东北人的生活。

姑且不说你家隔壁的洗浴中心永远在营业，就是那种宫殿型的洗浴中心落成速度之快，改换门庭之频，都让你深感震撼。东北的洗浴中心没有永远的霸主，每年乃至每半年，就会有一座举架更高、罗马柱更多、更加金碧辉煌、搓澡学科更细分、蒸出新嫩度的洗浴中心横空出世。

约人洗澡，去不去新“宫殿”，不仅是自己身份的象征，更体现了你对对方的重视程度。洗浴卡早就成了比购物卡更贴心的存在，在不断翻新的“宫殿”存入几千、甚至几万元办一张洗浴卡，把这种承载着水蒸汽的卡揣到亲朋好友兜里的时候，你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润物细无声”。这是东北澡堂子告诉你的最深刻的道理：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只要为对方着想，就会找到解决方案。

醉翁之意不在澡

讲了这么多，还是可能会有人抛不下执念与偏见，认为洗浴中心不论咋发展，都是干“坏事儿”的地方。洗浴中心在东北的繁荣发展证明，绝大部分澡堂子和洗浴中心，真心是用来洗澡的。在东北，尤其是在中年男性之中，洗澡这件事被赋予了太多的社交意义。41岁的杨先生说：“外地人到了山东一定会被请喝酒，而东北人款待客人多半是请洗澡。带客人一走进金碧辉煌的洗浴大厅就感觉老长脸了。”

除了招待客人，生意谈不下来，可以洗个澡；准女婿见准丈人，可以洗个澡，还能亲切地来一句：“叔，以后你儿子没时间你就找我，我一周领你搓一次。”保不齐他就把闺女嫁给你了；老同学好久不见，必须要洗个澡；闺蜜一同出行，还可以约个澡……

在东北，洗澡和喝酒有着一样的魔力，滚热的水淌过周身上下，热开了身子的同时也敞开了心扉。三五好友泡在池子中，一张张红扑扑的大脸隔着热腾腾的水气东倒西歪，每个人都泡得浑身发热脑袋晕乎，好似刚喝完二两小烧。澡堂里不分高低贵贱，所有人都赤诚相见，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都在热水之中化在一起了。

如果真想来东北体验民风，最佳选择是下了车，先找个条件不错的澡堂子，脱个精光蹦到池子里去，然后听搓澡师傅喊一句：“哥们儿，泡好没？给你整个醋搓搓！” 本报记者 李子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