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屿记忆:岛(上)
鹭客社:守望共同的尘世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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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本文献给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鼓浪屿美好的慢时光。
【楔子】
我总觉得,生长在鼓浪屿的孩子,应是感恩上天的一份眷顾。
童年时的鼓浪屿,古屋静巷、夏意凉风、树影婆娑,生于斯长于斯是种小确幸。记忆中,祖母的宽仁慈祥、教堂的悠扬圣歌、孩童间的两小无猜、放学后自由自在的串门、游泳后赤膊归家的酣畅、逛书店收获一本小人书的快乐,构成了那个年代黑白色调的镜像碎片,这么多年来时不时在脑海中投映,成为人生中最珍贵的私藏。
岩仔山(这是厦门话的说法,通常又被称为“日光岩”)是鼓浪屿独一无二的地标和名片,也是我们童年经常出入的地方,这里被深深地打上了郑成功的烙印,每块石头、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典故与传说,而鼓浪屿的孩子对国姓爷收复台湾的历史故事更是耳熟能详。日光岩北向山脚下的郑成功纪念馆,应是我人生中经历的第一个博物馆,馆内藏品串起郑成功反清、攻台的一个个历史片段,特别是陈列的古兵器和古铠甲,很令我们男生驻足流连,总是一看再看也不觉厌倦。
这上山的入口有好几处,我通常熟门熟路地从住在山脚下的同学家后院沿着石崖缝隙间攀爬上去,抄了捷径也省了门票(早些年是不用门票的)。日光岩的峰顶称得上是弹丸之地,用一圈栏杆围起来,那时的游人不算多,但凡耐心稍等片刻就能散个精光,与现在的人山人海完全是两重景象,独自一个人高处不胜寒的孤寂,大概是那个年代才品味得到的境界。
这日光岩虽然海拔才近百米,却是一块巨石孤傲绝立于岛屿中央,站在绝顶之处鸟瞰这座岛屿,内心有油然而生的感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城市建有高塔可以俯瞰市貌,比如上海的东方明珠、台北的101、东京的东京塔,巴黎的埃菲尔,但绝对没有一处可以像日光岩这样,以如此贴近自然的方式,站在咫尺之地,原地转个身子就能全维度无遮拦地俯瞰一个如此宁静、美丽、洋溢着人文气息却又充满盎然生机的小岛。下面的每一幢楼房、每一丛榕树、每一个山头、每一片沙滩,乃至更远处廓然开朗的大海、缓缓前行的航船,一一精细而又错落有致地呈现在眼界里,让你在近百米的悬立高空,感受到天风海涛,和岛上那种精致唯美的生活景观。
此时若往岛屿东北方向望去,一眼可见英华中学(厦门二中)的操场,更远处鼓浪屿著名的八卦楼红色圆顶则极为醒目,视线回溯近处,便可辨认出老宅方方正正的屋顶,在那片密密麻麻红砖建筑群的微观景致中,并不算起眼。
老宅位于安海路上,这是鼓浪屿中部有几分安静的一条街道,也是通往小岛西北部内厝沃街区的必经之路,平常的日子里,除了大人们早晚上下班和孩子们上学的一些固定时点,路上行人零散可数。教堂、学校和老别墅是这个区域的标配,老宅百米方圆内,古榕树、旧庭院、菜园子、水井、样式各异的小楼,貌似不规整却暗藏意趣地穿插其间。说起来,这也是鼓浪屿生活环境的一个显著特点,道路都是歪歪扭扭不屑取直,眼前所见几乎看不到整齐对称的东西,特立独行而又自然随性,毫不觉得突兀碍眼,反倒把周遭世界摆弄得千姿百态毫不单调,谁能说老鼓浪屿人的精神特质不是受到这样环境的影响?
坐在老宅二楼外走廊的排窗边,可以看着楼下安海路街景,以及马路对面老别墅前一大片荒芜的庭院,这别墅长久无人居住,绿树出墙、落叶满地,更衬出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落寞。老宅是幢三层红砖楼,沿街及周界有围墙隔挡,一楼住着邻居叶医生一家,夫妻二人皆为岛上第二医院的医生。二、三楼就是我家,二楼外走廊呈L形,占据了沿街一侧的空间,走廊往里依次是客厅、内走廊以及四间起居室卧室。三楼本身是个大露台,花草成圃,仅有东北角有个三面开窗的独立房间,极为通透,表姐Lily和姑父姑妈在移民香港前就住在这里。
在我最遥远的记忆里,从躺在有着围栏的绿色木制儿童床上,懵懵懂懂睁开眼瞅着房间开始,这个有几分洋味儿的红砖楼陪伴了我最无忧无虑的十几个年头,于是童年的记忆都是关乎这里的一切。父母和我所住的居室在二楼的东南角,是楼里最大的房间,居室南面,一棵自家后院栽种的枇杷树枝叶茂盛地延展上来,环绕在居室阳台和窗户边,遮阴蔽日,点缀着绿意,一到收获季节枇杷果实便触手可及,在阳台上探身摘采枇杷是家里孩子们津津乐道的经历。
<<< 安海路59号老宅
<<< 夜晚静谧的安海路
回想起来,童年时的我是个极其好动的男生,小小的个子却作为孩子头经常带着一群同学大中午在校园里打野战、或者下课后去鸡母山的坡地上扔土丸,还有模有样地学着电影角色身边配上两个警卫员,而班上个头最大的那个总是要扮演着坏人头目,带上几个小角色被我们尽情地追逐。由于过于调皮,以及大热天带小伙伴们不休息满地疯,我时不时会被老师批评,甚至被叫到教室黑板前面壁罚站。那时候鬼灵精,全然不似现在不甚机变日渐愚钝的我,当年那些不安分的躁动,时至今日似乎都随着岁月流逝被鼓浪屿人骨子里的安逸给磨洗平了。
70年代的鼓浪屿,不同于现在的熙熙攘攘,它的宁静气质是浑然天成的,岛上居民平和而虔诚,且有自得其乐的适性,加上整体教育程度相对较高,不经意间骨子里总透着份清高。记忆里留下来的影像都宛如老照片淡黄的色泽,能让人陷入悠远的思绪中,是因为这里庭院人家随处可见的参天古榕,是因为走在幽深巷陌里浅浅的静谧孤影,还是因为夏天晌午窗外知了无尽无了的鸣叫,惫怠而安宁。这种小资小调的知足感和安逸感,就潜移默化在鼓浪屿人的血液中,于是少了点激情与闯劲,但多了份对自由自在的向往。
入夜后的小岛进入一个更加祥和的世界,小楼人家透出萤萤点点的灯光,使小岛显得敦实而平凡,昏黄的路灯下,下班后从厦门乘船归家的人步伐匆匆,走几步难免遇到熟人,就停足寒暄几句。岛上很多居民在睡前是不关门闭户的,走在路上就可以瞥见沿街住家里的点滴,把最生活化的一面呈现出来。
岛上最热闹的地方应属龙头路街心公园了,这里称得上是当年鼓浪屿的商业中心,原先有个戏台,戏台前就是供人休憩的小广场,国营百货店、饮食店、旅馆、药店等沿着小广场周圈一字排开,加上戏台对面岔路就是鼓浪屿菜市场之所在,而往轮渡码头一侧还有新华书店、米铺、理发店、照相馆等,应有尽有。这个时点,街角巷口的那摊鱼丸担子已经开张了,特别是冬天的夜里气温颇寒,鱼丸担子冒出腾腾的热气,让人顿时暖入心窝,电影《小城春秋》在鼓浪屿拍摄时,还邀请鱼丸摊主作为群众演员挑担叫卖,重现解放前的街景。
不由想起木心的那首《那时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这样的诗句总能让我们感受到回味而不舍,并不是快节奏就不好,而是只有内心的从容和淡然,才能流淌出我们日渐陌生的人情味。
而老宅始终是我心目中最温暖的地方,那时一家子三代同堂住在一处,除了奶奶、父母和我,还有姑丈姑妈表姐lily一家。姑丈是印尼归侨,仪表堂堂、性格温和,爱好读书、擅弹钢琴,他在我读幼儿园时就已经移居到香港。到了70年代末,姑妈带着lily也跟着迁移过去。我另有两个表姐玉衡和摇光也一直住在这里,她们的父亲(我另一个姑丈)是厦大数学系教授,苏步青的关门弟子,一生潜心钻研学问,满屋书籍文献,咋一看就是陈景润那一派学究,对生活中的柴米油盐是没什么概念的,因此也根本没有时间照看孩子,于是玉衡和摇光自小跟随在奶奶身边长大。厦大姑丈对天文星象也颇有钻研,给女儿取名也很有学究特色,分别为北斗七星中的两颗恒星。后来玉衡和摇光大学读的都是运用数学专业,可见基因的强大。
到了周末,远在杏林轻工业学校工作的三叔就会带着我的两个堂弟:与我同岁的扬以及小我9岁的易回到鼓浪屿,于是整幢楼上上下下顿时蹡蹡滚起来。 小时候家里瓶瓶罐罐里总装满各式各样的点心,奶奶一向喜好甜品点心,午后时分她在起居室的桌上摆上一壶清茶,一盘绿豆糕或域外食品,常有三五亲朋好友来叙话。那时,阳光透过枝叶从南面的窗户闯进来,斑驳地照在房间的木地板上,给古厝带来暖意,闲适的气息让人觉得时光轻缓地在淡茶的轻烟中流淌。
奶奶的慈善与好客,让这幢红砖楼成为祖孙三代人的亲朋、好友、同学甚至众多远方来客的聚集处,几十年过去,不少人还能怀想起当年来家里串门的情形,在那样一个谨慎而又闭塞的年代,这里有着人情、笑声、和当时少有的舶来食品,乐在其中。
从老宅走到三一堂,只有不到百步之遥,这个距离,就是奶奶与上帝交流的距离,近到可以串门聊天拉家常,可以获取心灵的力量度过一切难关。虔诚的她,以自己天性的善良、宽忍和大度,让每个想起她的人,至今感念至深。而我们孩辈最美好的回忆,就是大冬天晚上我们几个躲在奶奶的被窝里,吃着大人们用保温杯带回来的冰淇淋,那情景,总是说一次乐一次。
有时候自个儿嘴馋了,提着个大口杯子,揣着母亲给的两毛钱,步行十几分钟来到街心公园买鱼丸。那鱼丸摊子在巷口的小路边搁上两三张矮小的竹制桌椅,人来人往,驻足而食,那时候一个鱼丸5分钱,看着那个老者从分着一个个格子的锅里捞上4个,加点香料瓢上汤,色泽剔透得令人喜欢,我合上盖子小心翼翼地提回家,分两个给奶奶留两个给自己,那种简单的快乐,在今天看来已经有点不可思议。
童年的时光,就这么十多年飘过去了,这期间,父亲在湖南大学教了16年书后终于在我上小学前调回厦门工作,表姐lily一家已移居香港,玉衡和摇光也先后到外地就读大学,而我,此时结束了小学5年的学业,开始要上初中。
这是1982年的夏天......
【夏】
晨,骄阳似火,这暑假才刚起个头,温度计已经一劲儿往上冒,让人直想往水里跑。我和几个孩童时的死党相约到港仔后海边游泳,当年有句俗语说,厦门的孩子不会骑车、鼓浪屿的孩子不会游泳,是会被人家笑话的。家里几个表姐水性甚好,我倒是学得慢了些,到了小学三四年级才撇开游泳圈游向大海远水处。
鼓浪屿适合游泳的沙滩全都集中在岛屿的南边,依序有大德记、港仔后、美华三处,一到暑假,每天计算着潮时到海边游泳是鼓浪屿孩子例行的节目。这其中,港仔后海滨拥有着鼓浪屿最大的一片沙滩,日光岩主峰俨然是它的背景板,站在沙滩上即可一览其孤风傲影。沙滩边上是岛上颇负盛名的菽庄花园,蓝的天、碧的海、浅黄色的沙滩、远处的灰崖绿树,园林借海而居,四十四桥于水波上辗转蜿蜒,于是你侬我侬,把岛上最秀丽的风景揽在其间,这个场景在上一辈的老照片里出镜率很高,很具辨识度,有种别样的清澈与纯净。
菽庄花园临海的围墙是大块条石砌成,距水面有近十米高,游泳季经常可以看到胆大的男生从上面一跃而下,艺高者姿态潇洒地倒插入海,噗通一声水花溅起时,往往引来一片赞叹之声,技薄者则头上脚下地平直跳下,姿势不乏别扭或搞怪,但也算是完成了一单高台小极限。
那时港仔后沙滩上还经常能拾到贝壳,偶而也能看到趴在沙滩上的鲎(海怪),上午的太阳一般比较热辣,加上海水浸泡,比下午游泳更容易晒黑皮肤,但水温和清澈度有股爽劲。我们经常寻找浅海处的红砖块,往深水区一次次抛去,再比拚谁能先潜到底下捞起来。这会儿几个人分成两队打水仗,林勇和荣辉已经搅缠在一处,林勇从身后用臂弯压住荣辉的肩膀往水里摁,荣辉只能尽力扯着对方想拉他到水下,顺势挣脱反压,而东星向我袭来时,我一个扑溜闪开了,这家伙个头比我大条太多了,被他摁住我很难有机会挣开,我只能找个头差异度不太大的郑刚练练手。这一来一去,一个个男生也练就一身的好水性。
游完泳回家路上,同路的郑刚抱怨着刚才被我突袭,呛了一口水。我拍着他滑溜的肩膀,说:“好啦好啦,你说我跟东星那家伙对抗哪里有胜算,他那块头!还不把我吃定。”郑刚倏然:“那你是找软的捏?!”我哈哈笑起来:“对啊,我就找你这个软的。”他掐着我的脖子道:“这次是我没防备,看我下次搞定你。”我装作吐舌头的样子,乘他手一松猛挣开向前跑去,郑刚呼啸着在后面向我追来,突然“哎呦”叫一声,我回头一看,原来他光着脚踩在晒得热滚滚的柏油路上,脚板被烫的受不了,只好踮着脚尖一跳一跳往有树荫的路旁靠,我不由调侃地嬉笑起来,一脸如果有本事你就来追我啊的嘿嘿嘿表情。
当年去游泳,我们男生都是身着一条泳裤,光着膀子走去海边,通常我还会穿双拖鞋,而很多人图方便连拖鞋也不带,一到烫脚的地方只能来个“松鼠跳”。
这样说笑打闹地沿着日光岩外围的城墙根儿走过西林大门,林木渐盛,知了的鸣叫声不绝于耳。这一带的古城墙保存得很好,城墙是毛糙的条石垒成,已经呈现泛黄古旧的颜色,城墙上面有城垛,我们男生可以一手撑着墙边的电线杆,一手顶着城墙蹬着拱上日光岩园区内。枝繁叶茂的榕树从高高的城墙内延伸出来,遮蔽了上方的天空,即使是正午也只能斑驳地穿透过些许阳光,使整条马路显得既清凉又安静。这里的路边,经常可以看到缓慢爬行的蜗牛,蹲下来看着它们,时间就变得好长好长。
郑刚边走边说:“这条路上怎么知了这么多,每次经过都吵得人烦。”
我问:“你家难道听不到吗?”他说听不到。
我说:“那我跟你不一样,家里两边都是树,一到夏天,每天都能听到绵绵不绝的蝉叫声,都习惯了。”顿了一下,我又说:“我觉得夏天如果没有知了的叫声,就好像少了什么,也不太像夏天唉。”
他瞟了我一眼,说;“没想到你会有这个论调。”
马路的坡底一侧就是我之前就读的人民小学,每年学校组织环日光岩接力赛,起终点都设在这条路上,男生一圈女生半圈,跑下来并不轻松,每年都必须参加的我,却一向视此为畏途。
我们继续顺坡往下走,就来到泉州路中部的金瓜楼,说起来这金瓜楼也是鼓浪屿有名的别墅建筑,由于在其屋顶两头各有一个形似金瓜的塔顶对向而立,因而得名,但在当时,生活在岛上的我们并不以为奇,鼓浪屿大大小小一千多幢别墅,只当做是我们生活的一份子,人们居住其间,为日常生活中的柴米油盐而奔波劳作,只有孩童无忧无虑穿行玩耍,品味童年的快乐。这里是我们分道扬镳的位置,我问郑刚:“下午我去你家吧?”“不行,下午我要弹琴。”我只能几分无奈地看着他,自小学琴的人,不比我们普通孩子有大把的闲暇时间,郑刚跟她姐,一个学钢琴,一个学小提琴,他父亲管教甚严,记得有一回他父亲竟然找上门来,把在我家玩耍的他叫回去练琴,那一脸灰溜溜的颜色,搞得我也无比同情。
“好吧,那明天上午你来叫我,还去游泳。”说完我们各自回家,郑刚家顺着泉州路走下去就到了,我则要穿过金瓜楼对面别墅的院子,从侧通道取捷径上楼梯,两转三转就能拐回到安海路上,即可到家了。
<<< 少年时期的死党-荣辉与老K,摄于我们初三年级(1984年),所在位置正是菽庄花园跳水台,那时阳光与朝气写在脸上。
回家前我径直到隔壁的公安局大院冲澡,这鼓浪屿公安局的所在是一幢偌大的灰白色西洋公馆式建筑,与我家只有一墙之隔,造型精美大气、体量颇具规模,很是气派,估计是哪个华侨留下的托管建筑,面积不菲的大院三面环绕着建筑主体,左右两侧的院子还栽种不少树木,汇聚成荫。那时公安局大院是可以随意出入的,我们常在这里奔跑玩耍或打羽毛球,靠着我家围墙这一侧的角落有口双孔水井,游完泳来到这里,打起一球瓢井水灌顶而下,凉透肌肤,炎夏暑气登时没了踪迹,如此这般通身舒爽后走进家门,只见奶奶与好友许先生娘正坐着聊家常。
看到我回来,奶奶说:“阿wi,你去宝华姑家看她有没有空,没事就叫她过来一处坐坐。”我应声说好,小时候,我就是家里的信差或者快递员,被长辈们或几个表姐们使唤到各家各户送送东西、传递信息似乎是我天然的义务,有些人家的院落堂弄宛转起落,前启后通,加上那时是不关门任由同行,便成毗邻道路穿行的捷径,只有本地人才能熟门熟户游走其间而不会迷失。
回房间里换好衣服,我来到客厅,突然看到两个不曾见过的女生靠在外走廊的窗边,正彼此说着话,年纪小那个的八九岁光景,一头短发,有着偏深的小麦色肌肤,眼睛很大,模样颇为俏丽可爱;大的那个女生显得高挑,十几岁模样,长发及肩,长相有几分洋气,一袭海蓝色的连衣裙裹得饱满坚挺的胸脯凸显,外溢出成熟少女的青春气息。
看到我,那大女生微笑地示意了一下,小的那个则转头睁大眼睛,几分好奇地扑朔扑朔打量着我。我边走出门心里边嘀咕着这是哪来的客人,怎么自个儿在这里,像是很熟络的模样。
晚上吃饭时,奶奶说,那是房东的亲戚从菲律宾回来,商量着想要回这栋房子。我听完楞了一下,虽然也知道老宅并不是我们家的私产,但竟然也有被要回去的一天,这倒是完全没有想到。
原来,我们住的这栋红砖楼属侨房,抗战时期,在日军入侵厦门前,奶奶带着一家子紧急从厦门迁居到鼓浪屿,先是借住朋友在港仔后海边的一栋别墅里,而后才辗转搬到现在所住的这幢老宅,到了我们孙辈这一波,基本都在鼓浪屿出生,一晃就这么几十年过去了。七十年代改革开放后,国家开始落实华侨政策,岛上一些老住宅的海外业主也陆续回来了解情况,处理产权。
回想起来,早年奶奶确实很不容易,跑到鼓浪屿时,原先家里的大部分东西都搁在厦门没敢去取,过段时日安定些再返回去,竟然大门解锁满屋家当被流民一清而空,家业无存。此后舅公的儿子想下南洋做生意,跑来找奶奶借钱,她二话不说把手里仅有的上千大洋借给他,从此自己就拮据得很。再往后大陆解放了,爷爷和大伯父他们分别滞留在香港和台湾,断了音信也断了经济来源,奶奶不得不东拆西借,省吃俭用,吃了不少苦,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对她这么个原先一直是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来说,这样的生活境遇反差何其之大。
奶奶几乎不在我们面前提起过往事端,从不怨天尤人。后来,舅公的儿子在南洋创业发家,成为新加坡排得上号的集团大亨,却从未再与留在国内的奶奶联系过。那借条至今犹在,也算是那段历史的鉴证。而今每每回想起奶奶,总觉得她一向心境澄明、平和有爱,这点涵养是我们后辈始终未能企及的。
那两个女孩子和她们的母亲——一个打扮得体的中年妇人,就在三楼Lily她们原先住的那个房间住下了,那时候正值改革开放早期,华侨还是比较吃香的,她们的长相、穿着风格跟大陆这边还是明显的不同,街坊邻居注意到了,难免也会问起。不过鼓浪屿这地方不少家庭都有海外关系,来来往往,开放度远较内陆来得高,因此也鲜见大惊小怪。
对我们家的生活而言,一切似乎没什么变化,侨胞们有她们自己的活动轨迹,经常看不到人影,在家时她们自己做饭拿到房间里吃,我们时不时能打上个照面。两个女孩中,虽然那个小的俏丽可爱,但是更吸引我的还是老大那种蜜桃熟了时的萌动,每一回遇见,我都会故作不经意地把目光转到她身上瞄上两眼,有时候不防目光不小心撞到一起,她总会客气地微笑一下,这时候我心里砰砰跳了起来。
正值暑假,如果没有外出去跟那帮死党玩耍,我就窝在房间里看书,家里藏书颇丰,除了自己购买外,不少是姑丈姑妈和Lily他们去香港时留下的,古典小说和外国名著犹多,对于一向喜欢看书的我,这不啻是个宝库,于是假期里如饥似渴地博览群书。这个暑假结束后,我就要上初中了,小学老师布置了些暑假作业,大概是为初中的入学做准备吧,不过话说回来,当年我们读书远没有现在的孩子这般辛苦,有着更多自由自在的时间和懵懂少年的乐趣。
鼓浪屿早年有东方红、人民、鹿礁、康泰、笔山5所小学,我几个表姐都毕业于东方红小学,到了我上学的年纪,东方红小学因危楼被关停,我就读的是离家更近的人民小学。人民小学和我幼年上的日光幼儿园(据说是国内第一所幼儿园)毗邻相依,隔路相对,都有着悠久的历史,小学的校园位于日光岩侧畔,高低错落、阶梯廊道广场道路宛转别致,红砖建筑千变万化,没有一幢教学楼有着重复的样式,操场一侧的音乐礼堂更是庄重大气,处处洋溢着古典建筑的美感。坐在教室里往窗外望去,远处的山石、近处的洋楼、窗外的木棉树红彤彤花开花落,如画般呈现,我总觉得它称得上是国内最美丽的小学,可自离岛后却再也未曾进去过,工作多年后,我几度在梦境中到过这里,那份心心念念,可想而知。
上到小学四年级结束时,我们这一届正好赶上5年制向6年制改革的过渡阶段,那年学校将同年级4个班打散了重新整合,读书稍好的学生被编成一个班继续按5年制进度升学,剩下的学生编成3个班变身为6年制,要多读一年的小学。人生的不可预期在这里就体现出来,多读一年书,就意味着走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这种人为切割出来的命运分水岭,对不同的人而言,是更好,还是更差,是永远也无法验证了。
小升初的考试在我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了,小学毕业那年恰逢英语中学创办,首届只招生两个班级,我虽然被归入5年制升学,但学业又没有优秀到被英语中学选上,因而只能继承父辈的旗帜,就读厦门二中。
周末,三叔跟往常一样带着两个堂弟回到鼓浪屿,扬和我同龄,自小念书一直比我刻苦,后来厦大毕业通过托福考试去美国深造和发展,易小我们9岁,那时只能屁颠屁颠跟在后面跑。每次他们回来,家里一下子就热闹不少,加上周末客人也多,饮食丰富,对于我们孩子而言,总是多了些念想与期待。
吃早餐的时候,大人们不知聊到什么,家里的保姆阿兰说:“那个小的比较使坏,大的那个感觉比较善良。”我不解地看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一旁的扬更是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阿兰讲的是谁,转过头来问我,我说:“她说的是住在我们家的两个女孩子,这两天你应当会碰到。”
吃完早餐后,奶奶对我和扬说:“你们两个如果没什么事,一会儿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买菜。”扬抢声说好啊好啊,易一听,也吵着要跟着去。易那时候才3岁左右,我觉得多带个小秤砣很不方便,就哄着他留在家里等我们。回头走在路上,我问奶奶:“阿Ma,刚才阿兰为什么说那个小的比较坏?”奶奶回答说:“不知道啊,之前她也没跟我说过。”我又问奶奶:“那她们几个要在我们家住到什么时候?”奶奶说:“要住上一段日子吧,应当不会那么快就回去。”我心想,要是她们不在了,是不是就不会要回这房子了,该多好。不过,那女生挺养眼且和善,每次看到她,还是挺开心的。
从家里走到龙头菜市场,如果按正常速度行走约摸不到二十分钟。从老宅出门,顺着安海路斜坡下来,先后经过公安局大门、菜园子,汇入斜向交叉的泉州路,再往前走个一百多米就来到郑刚家的大门口,他家也是幢红砖楼,内部格局和装饰有明显的西洋风格,开间大而通透,一楼大门对面的食杂店算是我们这一带的Seven-eleven,摆在柜面上一大玻璃罐五颜六色的珠子糖,是当年我们孩子的最爱,留下太多甜美的记忆。
这一路上,走走停停,碰巧路边屋子的门一开,走出来的是奶奶的熟人,马上招呼:“陈先生娘(这是当年的一种称呼方式),去买菜啊。”“对啊,去走走。”“这两个都是你孙子?哇,都这么大了!”“这个是阿国的孩子,这个是阿德的孩子,日子过起来很快,你看我自己也一把年纪了。”就这么站着寒暄上几句,再往前走经过我某个同学的家门,一眼就可以看到同学坐在门内的小厅,我难免也吆喝上一声招招手,这是当年鼓浪屿常见的一种生活场景,人与人之间交流太密切了,总能拐弯抹角地扯上点联系。
绕过食杂店右转,就走上横向的中华路,这一段中华路两侧的房子直压到路边,使原先并不宽敞的路面更显狭窄,除非是正午时分,否则阳光因为房子的遮挡很难照射到路面上。这么一直向前走,就来到鼓浪屿最古老的民居——四落大厝所在的十字路口,视野和光线也豁然开朗起来,海坛路与中华路在这里垂直交叉,此时抬眼向右望去,已可见日光岩顶峰,左向不远处的海坛路中部29号大门旁的街边小屋,门口摆着一笼笼热气腾腾的碗糕,新鲜诱人,是当年岛上的人气美食,每次经过就会随手买上几个,模样味道都值得回味。
往下再走一小段就到了菜市场,位于海坛路15号的鼓浪屿菜市场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建筑了,由归国的旅缅华侨按新加坡模式建成,据说当年是闽南地区最现代化的菜市场,它的格局和空间设施即使放到今天来看,也并不显过时。菜市场二楼是鼓浪屿电影院,其前身为“延平戏院”,需从菜市场大门旁一溜宽敞的阶梯上去,走在二楼通往影院内侧入口的通道上,可凭栏看到楼下菜市场熙熙攘攘的景象。年初香港姑丈回来时,我和扬还曾带他到这里看了当时热映的电影《少林寺》,那时买票哪里有什么排队的概念,就是大家伙挤着挪着到售票窗口,把钱递进被铁栏围得剩下小小一圈的窗口,一边斜搭着脑袋探望着里面的售票员:“给我4点50分的票,三张。”
到了菜市场门口,奶奶从篮子里拿出个酱油瓶,递给我和扬说:“里面地板比较湿,你们两个就不要进去了,去那边打瓶酱油,一会儿我来找你们。”酱油调味品铺子就在门外通道一侧转角的店铺,店铺柜面上的“小菜”摆得琳琅满目,其实是兼卖一些腌制的酱菜如菜心、酱瓜、萝卜制品,而装酱油或者醋的大缸在地上排成一列,大缸上面盖着木盖,这大概就是柏杨先生所说的中国“酱缸文化”是也。
当年的孩子大都有打酱油的经历,只见店伙计装酱油时,先把塑料漏斗套在我们递过去的酱油瓶口,然后转身拿起一根有着长长握柄的竹制筒状提斗,手一抖让提斗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曲线,然后直下直上地往酱油缸里一搯后取出来,一个反手,能几乎不溢出一丁点地将那酱油往漏斗倒灌进去,那黑红的酱油飘着一股咸鲜味从酱油瓶壁四散滑落,直至装满。每每回想起搯酱油那不紧不慢,一气呵成的姿势,总觉得那是自带节奏与韵律,很有一种古朴的美感。
其实除了打酱油,买米也是当年另一个我们小孩常干的活儿,早年买米是要粮票的,交给米店窗口后面的服务员,接下来只听到后台贯穿到屋顶的偌大机台发出各种响动,在外面的我们是看不到里面的操作,那时就得赶快把布袋对着柜台墙上伸出来的一个大铁皮漏斗状出米口,套住且两手拿稳,“哐当,唰”的一声响动之后,白花花的大米倾泻而下,从铁皮漏斗冲了出来,瞬间全部躲进布袋里,于是扎紧布袋,扛米回家。
我们等了一会儿,奶奶买了些菜,走过来说她还要再看点其它东西,让我们先把一小篮菜带回家。我拉上扬往一旁的龙头街心公园走,说:“不急着回去,我请你去吃碗扁食”。
若论当年的美味,龙头街心公园国营饮食店的扁食汤绝对是我的至爱。那时候一碗一毛钱8个扁食,如果买生扁食回家自己煮,就给10个。我买好小票,递给售卖员,看着她一勺一网,两手熟练对敲抖动,在一排汤碗上分拣着扁食。
扬吃了一口,说:“这家店扁食确实味道不错,不比新南轩差。”
我说:“新南轩?我觉得只是饺子比较好吃吧,那边的扁食味道很一般。”我脑海中立马浮现出新南轩那台快速高效的包饺子机,明明是机器包的饺子,为什么味道却个顶个的好。
我又问扬:“你初中要上哪所学校?”
“八中”他说。“厦门最好的中学就是八中和一中。”
我叨了一句:“还有二中,也是历史名校。”
“二中跟八中不能比。”
“我爸你爸,玉衡摇光都是读二中,上大学也是溜溜的轻松,你还说二中不好,不怕被修理。”
“这是事实嘛,现在全市最好的学生都去八中了,哦,当然还有一中,二中只能招收鼓浪屿的学生,生源有限,你说怎么跟八中比,已经远不如你爸和我爸读书的年代了。要我说,你干脆转学到八中读,我们一起念书也有个伴。”
我被他说得一肚子不爽,说:“不去不去,读二中就很好,八中那么远,我才不想去”。
扬看着我不秋趁,咯咯地坏笑了起来。
回家时,易一看到我们进门,就跑过来,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和扬,一副被抛弃的模样,估计是等我们等很久了,我只好哄着他说:走走走,我带你到厝顶搭车子玩......
在记忆中,鼓浪屿的冬天向来是不留痕迹的,夏天才是专属于这里的季节,蓝天白云、绿树婆娑、风格迥异的万国建筑和安静得泛出味道的街巷,在艳阳下匹配出美得让人舒服的色彩,温暖而又充满童趣,这样的色彩,多年后只有在宫崎骏的漫画里还能找到共鸣。仲夏的炎热,让每个孩子都往海里跑,这一天我又约上郑刚到港仔后游泳。
如果说我小时候有死党,那郑刚就是我死党中的死党。我们都属于那一类:博览群书,兴趣广泛,充满奇思怪想,加上住得近,成天腻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话儿,暗地里又各自较劲各种比拼。
这港仔后近岸的海水是浅浅的翡翠绿,不算清澈,却也没有泛沙的浑浊,再往前游个几十米,那大海该有的蓝色,才会渐渐把你包围起来。今儿游泳的人不多,我们俩也没耽搁好时辰,径直游到海的深水区兜上一圈,上岸后坐在沙滩上侃天说地,阳光照在身上即使有些热辣,却浑然不觉。
我侧头和郑刚说着话,视线恰好越过他的脑门,突然注意到不远处有个女孩扬手在沙滩上落下了浴巾,穿着比基尼往海边走去,凹凸有致的胴体展现无遗,轻微颤动的胸部令人屏住呼吸。从没见过这类场面的我顿时一股热流冲上脑壳,再定睛一看,我忍不住“咦”的一声。
郑刚摸不着头脑,顺着我的目光边转头回看,一边问道:“怎么啦?”
“是我们家房东亲戚的女儿,”我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那女孩舍不得移开,边说:”从菲律宾回来,现在正住在我家。”
“哇。”郑刚回首也看到那女孩,故意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穿这么少不会被抓吗?”“国外游泳都是这么穿吧,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我不由想起看过的一些香港影星的泳装挂历,但只有三块布片蔽体的画面似乎也不多。
女孩反手扎了扎头发,似乎也注意到我们在看她,目光往这边扫了一下,感觉她是
认出我了,我赶忙把视线移开,这时才瞥见她的小妹从后面小跑地跟了上来,姐妹两个手拉着手一起蹚到水里去。远远看,女孩的黄色比基尼,在蓝绿背景下中犹如一道亮色,特别显眼。
郑刚拍拍我的背,贼笑地说:“金屋藏娇啊,你小子爽了。”
“别胡说八道,”我掩饰着心中的尴尬,突然把他的头侧压在沙滩上,一脸正经:“不然下次去你家时叫你爸多罚你弹两遍钢琴。”
不想此时这家伙对我的威胁却一脸不在乎,根本不接我的话题,直赞叹说东南亚女孩发育真好,“还是国外好,以后有机会要出国去。”我白了他一眼,说:“她们是华人,不是外国人。”“华人怎么皮肤那么显黑?”“东南亚日头艳,容易晒黑的。”“那大的那个怎么就长得白了?”......这下我还真的接不上,两个人就这么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然后嘻嘻哈哈地再次冲下海去。
不远处的两个女生,只在浅水处游着泳互相嬉戏,我也没有在海里接近她们去搭讪的勇气,只是时不时与郑刚在水里喧闹一下,似乎有意引起她们的注意。最终,我们还是各游各的,并没有交集。
每天早晨,我们一家人都坐在L型外走廊的转角处吃早餐,走廊立柱上挂着的一台颇有年岁的时钟,每逢正点就不离不弃地响起沉亮的钟声,此时此刻,指针指向7点,我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下窗外上方的天空,岛上气象台的气球果然准时无误地从视觉中的一隅天空缓缓飘过,气球尾部牵挂着一个装置,大概是气象台测量数值的仪器吧。那时候的我一直没搞明白,飘飘悠悠的气球为什么能够每天这样时间准点,方位无误地出现在这个位置的视线里,难道气球放飞后不都是随风无定地飘吗,它会这样一直飘到鹭江对岸的厦门岛?头也不回地一直飘向远方?
回过神来,我问奶奶:“阿Ma,咱们这个房子可以不还给她们吗?”
奶奶说:“这样当然最好咯,我也想一直住在这里,但不知道人家是否愿意。”
我说:“这里住的好好的,我不想搬家,一搬家同学都找不到我了,而且,你也没办法到三一堂做礼拜了。”
奶奶不由笑起来,说:“这些都不会是问题吧?”
我挠了挠头,说:“如果她们一定要收回房子,我们要住到哪里去呢?”
奶奶说:“现在说这些都为时尚早,我也不清楚,但上帝会帮我们安排好的。”
对于信仰,奶奶总是意简言赅,从没有多余的说教。母亲在多年后回忆起奶奶,说自她和父亲结婚后,奶奶从未劝过她要跟随自己的信仰,而是潜移默化地让人感受到她温和平善的心境,这种宽容和平等,让每个人都愿意与之亲近,在岛上也是有口皆碑的。小时候几个表姐都很腻着奶奶,出门都喜欢跟着,哪个被落单了还倍觉委屈。不过奶奶也有严厉的一面,我幼时调皮,放学后常常在外面野半天很迟才回家,一进门就会被奶奶操着竹耙抽打手心,被打时还不敢闪避,只能一扭一扭哇哇地叫着,却倔强地不曾哭过。奶奶年轻时是上过私塾的人,算是旧时代受过教育的女子,知文识字。我读小学时,考卷是必须带给家长签字的,有时考试成绩不理想,我怕挨骂不敢交给父母,于是耍个心机,要嘛让父亲在作业本上先签个字,然后对着台灯勉勉强强临摹到考卷上,要嘛哄着奶奶帮我在试卷上签个名算是交差。回头想想,奶奶未必不知道我的小伎俩,但于学习成绩上,她倒是不甚计较,大概父亲也是学霸级别,他们兄弟几个都精于学业,而表姐们读上大学也是轻轻松松,信手拈来,奶奶不觉得我未来会偏差太远吧。
一会儿,老宅内外开始回荡起钢琴与小提琴协奏的旋律,这是一楼叶医生家的小女儿叶莉在弹钢琴,协奏小提琴的则是郑刚的姐姐郑斐妮,两个女孩亦为同窗亦为琴伴,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段合璧。叶莉和我表姐摇光是同学,叶莉的姐姐叶青与我另一个表姐LILY是同学......好吧,这就是鼓浪屿同辈人中层层叠叠环环缠错的关系网,构筑了鼓浪屿家庭与家庭之间的亲情、友情和同窗情谊,也成为这个岛上彼此家庭间得以在长长的岁月里交集不断的纽带。
鼓浪屿被称为琴岛,在当年是名副其实的存在。20世纪初岛上居民受到西方教会音乐的影响,形成了热爱音乐的传统,据说钢琴世家、音乐世家就有上百户,那种热爱,是自发的,互动的,家族式的,渗透到骨子里的,因此钢琴声一直是那个年代鼓浪屿无处不在的痕迹,与这个小岛相得益彰,走在岛上的任一个角落,突然传出的钢琴声,总与这里古朴的街巷、庭院毫无违和感地融合在一起,音画撩人,荏苒了岁月,岛因琴声显幽静,琴声因岛增内涵。
偏偏我,自小却擅长绘画。小学时,经常代表学校去市里、区里参加各类绘画比赛并屡屡获奖,在全校师生面前上台领取奖状奖品,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儿了。大凡能给学校争点荣誉的项目,学校也较为重视,于是专门在外请了个专业的老师对我教习指导。时隔久远,那老师的名字我也忘了,50多岁的人了,讲话温婉优雅,待我甚为耐心,每周我都会去她家接受指导学习绘画。
但喜爱古典音乐的我,没学琴终究是心中的一个小遗憾。父亲总说,“你小时候,我以为你会想学弹琴,没想到你却喜欢画画,咱们家又没人有绘画的天赋,搞不懂你是从哪儿遗传这个兴趣的。”
我说:“是你没让我学啊。”
父亲说:“小时候问过你,你说不要啊。”
对此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于是抗辩:“那时候我还小,对学琴没一点概念,你为什么不强迫我学呢?就像郑刚他爸那样。”
父亲一时语塞。
夏日的午后,不仅闷热、无风,而且蝉鸣不休,即使把房间朝外的门窗都打开,空气依然是纹丝不动。仰卧在床上,打着芭蕉扇,止不住一身粘乎乎。
不知不觉中,风突然起来,天色却渐暗下来。我看着窗台上放置的一纸盒小蚕,一条条白嫩嫩的正淅淅唆唆飞快地啃着桑叶,这种劳作似乎永不停歇,直至把自己撑大。这蚕是班上一个女同学寄在我这里的,眼看存储的叶子所剩不多,我想还是乘早去采摘点桑叶。
刚要出门,奶奶看到我说:天这么暗,估计要下大雨了,别出门了。我说:我去采点桑叶,马上就回来。奶奶说:那带上伞。我说:不用。
其实鼓浪屿桑树不好找,或者是说我所知道的桑树有限,同学陈卫中家在西林对面那座小山头(即英雄山)的半山腰,是独门独户的一屋子,屋对面就有几株桑树。我到时,已开始有点濛濛细雨飘在脸上,卫中正好在家,于是出来帮我一起摘桑叶,湿漉漉地装满了一袋子。
等我们摘完桑叶躲到他家屋檐下,天空中猛响了几声雷,那雨也就肆无忌惮地倾泻下来了,半山腰更显雨的声势,在风的鼓舞下,那雨是左右交织,在空中打了个叉,煞是好看,打得周边的树叶劈啪作响,雨水顺着坡道奔淌下去,形成一道道的水流。
“天这么暗,这是会下冰雹吗?”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下冰雹的场景,那时我才上小学一年级,那日也是昏天黑地,劈啪作响,我们一节课都被窗外的热闹场景所吸引,老师也停下来不讲课了,到了下课时雨就停了,全部同学都跑到教室外去捡冰雹,有的人还满满地塞了一口袋,结果到上课时化成水,衣服也被湿透了。这也是我迄今为止唯一见过的一场冰雹,印象颇深。
“不会的。”卫中很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有点失望,大概心中有几分想邂逅冰雹的期许。
“我爸是气象台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哦哦,我都忘了这个。”
那时卫中的父亲在厦门气象台工作,两三个月前,他还曾约上我和另一个同学(忘了是谁)一起上气象台玩。我们从鼓浪屿乘船到厦门轮渡码头后,再搭上气象台派下来的卡车上山,我们三个小孩就站在卡车敞开的载货后箱上,抓着扶手,倚着驾驶室,一路景致尽收眼底。那时候整座狐尾山还是光秃秃的看不到什么林木,上山是开挖平整出来的黄土路,盘旋曲转,车过处扬起一片尘灰,越往上去,远方的山丘和近处的大海一览无余,有点极目楚天舒的朗朗感受。当天中午我们就在气象台的食堂吃饭,直到下午才随着卡车下山回家。
果然,雨下了一阵子,天色就亮了起来,坐在门边看着山雨,是种轻愉的享受。
卫中问我:“我在想,以你的兴趣,怎么会想到要养蚕?你不像是个会养蚕玩的人。”
我说:“这有什么奇怪,养蚕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
他看着我,一副不相信的神情,我忍不住笑起来,只好说:“确实是有人寄在我这里养的。”
“又是女生吧?”看到我点点头,他又追问:“快说,是谁?”
“不知道不知道,我自己也忘了。”我打个哈哈。
“你不老实交代,等会儿不借伞给你,下这么大雨,看你怎么走回去,还不淋个落汤鸡。”
“哈哈,反正现在回不去了,我就赖你家吃饭,你总不能赶我走吧。”
雨还是哗啦啦下个不停,我突然想起,说:“下学期我们就不能再做同学了。”别看卫中个子楞大楞大的(他就是小时候打仗专门当坏人的那个大个子),学习却一点都没落下,这次小升初,他通过测试被英语中学录取了。
“没什么差别吧,我听说英语中学也是在二中校园里面上课。”
“你还真会假谦虚,再怎么也还是有差别的咯”我说。“看你平常不显山露水的,轻轻松松就进了英中。”
过会儿,看到雨小了很多,我跟卫中说要走了,提着装满桑叶的袋子跑出门去,然后回头跟他招招手,他楞了一下:“真不带把伞啊你?”我狡黠地笑着摆摆手,说:“算了,带伞麻烦,我不怕淋点雨。”于是大步并小步跳跃着下了山坡。
一路冲到了西林大门,雨水只剩下细细点点,我索性不跑了,放缓步伐慢慢地走。过雨的柏油路有点黑亮崭新,两旁大树的树冠被淋得沁绿,西林古城墙水渍蒙面,一阵泛黄,不远处的红砖楼在湿濛濛的水气中反倒显得分外鲜艳,坡道下一个行人打着黑色的雨伞,缓缓走过,似乎使这个静止的画面动态起来,鼓浪屿的雨景,总能有这样恰到好处的美,不仅把眼前的种种物事洗尽铅华,点染得像幅水彩画,而且雨中带上几分安宁,只听闻雨水穿林打叶,再浮躁的心儿此时此刻也会平静下来。
进了家门,奶奶看了我一头湿发一身湿衣,说:“叫你带个伞还不听话,这不是淋得湿漉漉了,赶快去换衣服,不要着凉。”我连声说声:“没事没事。”走进房间擦干后换上衣服,然后来到窗台边,抓起一把桑叶把甩了甩水珠,然后铺在蚕盒上,看着蚕宝宝快速地往新嫩的叶子挪去,不由想起刚才卫中问我的话,突然觉得心里都要笑出声来。
转眼功夫暑假就结束了,开学注册后,我和郑刚、荣辉、林勇等几个发小被编在同一个班级——初一(丙)班,在我的密友圈里,又增加了一个来自鹿礁小学的小帅哥,绰号老K的家伙,这家伙端地运动健将一个,不仅短跑跳远一级棒,球踢得好,游泳也是浪里白条,加上个性诙谐幽默,颇容易吸引女生关注,和我们几个臭气相投,很快打成一片,我们两个还有一个共性,就是都是独生子,估计当时也是班上唯二的。不过有趣的是,到了高二年文理科分班时,这个密友圈里却只有我一个人选读文科班,其余都往理科班靠了过去。
对我来说,不管是上小学还是上中学,出门都只有5分钟不到的路程,只是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左边的人民小学,绕过三一堂就到了,右边的厦门二中则是当时岛上唯一的一所中学,其前身为英华中学和毓德女中,英语和足球,是这个悠久名校的传统强项,从父辈开始,家里大部分人都在二中念过书,这种同一母校的传承,其实就是家庭文化的一种积累。
放学回家路上,荣辉对我说:“这两天哈雷彗星抵达近地点,今晚估计能看得比较清楚,我带上我做的天文望远镜到你家楼顶一起观测怎么样?”我想了想说:“最近家里有客人住在三楼那,不知道晚上我们吵吵闹闹的会不会有影响,我要先问问。”
一旁的郑刚听到,就说:“那就去我家吧,今晚我爸刚好不在。”荣辉听完说:“那就这么定了,林勇他们我负责叫。”
大眼睛的荣辉,是自小带着点“神童”光环的伙伴,他父亲和我父亲一样都是搞半导体出身,甚至一直身处更尖端的科研领域,但在文革期间狂遭迫害而被迫返乡,荣辉秉承乃父基因,自小迷上科技那类玩意儿,动手能力很强,小学三四年级就自己做了一台小收音机,还放在学校科技室让同学们参观,让我羡慕得很,更甭提最近他冒出的那什么劳什子的天文望远镜。读小学时,我因知识面颇广而有个“万能博士”的绰号,因为是某个老师给取的,于课堂上经常被叫唤,徒然具有“官方身份”,迅速传播开来,当时还颇为自得,但荣辉却是我内心不得不暗自承认聪慧在我之上的人了。有段时间正值鼓浪屿区少年科技制作比赛,我从家里储藏室里收着的整套床板中抽出一片,大中午扛到同学家,请同学父亲帮忙锯下一块,打算做航空母舰模型的甲板。同学父亲一看,犹豫地问我:“这床板木料很好,你们家大人同意你锯吗?”我坚定地说:“当然可以,没问题。”于是一锯之下,一套床板就此废了武功,最后航母模型也没做成,我理所当然地被家人臭骂了一通。
当晩在郑刚家天台上,荣辉有板有眼地安装着他的伽利略天文望远镜,其他小伙伴们在一旁边帮忙打着手电照明,边瞎拉呱着。荣辉说这架天文望远镜是从《少儿科学画报》上刊登的豆腐块小广告里找到一则信息,然后通过邮局汇款购买材料,一个多月后方才收到对方寄来的一套镜片组和制作说明书。此后在他父亲指导下,这个聪明的家伙用了几周时间收集各种口径的罐头、塑料管,根据制作说明截出各段所需长度,逐级连接套装而成。
我问他:“这望远镜到底能看多远?”
他头也不抬,边摆弄着边说:“这么说吧,在我家阳台上,可以看清日光岩顶上游客手上戴着的手表。”
我听了将信将疑:“有这么神奇吗,我不太相信。”
这回他抬头,眼睛睁得更大:“怎么没有,我自己就亲眼看过啊,要知道,这可是能看到外太空的天文望眼镜啊。”
一旁的东星问我道:“晚上干嘛不到你家去,你家楼顶的地势不是更高,可以看得更广阔啊。”
郑刚嗤笑起来:“他家里藏着身材很好的比基尼女郎,舍不得让我们看到。”
听到这个大伙儿就好奇起来,七嘴八舌地问,我只好把之前家里发生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下,说罢郑刚又绘声绘色讲起海边偶遇。
老K突然吆喝:“DanWi,你怎么能这样!”我被他搞得一愣,他又说:“关键时候去游泳竟然没叫上我,太不够意思,下次再这样,咱们绝交。”
大家刚刚静默下来,马上又发出一阵哄笑。
林勇说:“就我知道,咱们鼓浪屿大部分房子都不是自有的,有很多是华侨厝。”
“是吗?那你们家呢?”大家互相问来问去,有的人清楚,有的人则不清楚,我啧了一声说:“我还以为只有我们家是这个情况,但怎么只有我们家有人跑来要回房子呢,你们的房东呢?”
一会儿,荣辉说望远镜装好了,自个儿贴着镜头看半天,我们问他找到哈雷彗星了吗,他说还没。我们一众淘气鬼们跟着抢前七手八脚折腾了一会儿,忘了当时到底找沒找到哈雷彗星,反正一个个七嘴八舌,兴趣点和话题很快被带跑偏到十万八千里外,于是望远镜也没人看了,都坐在天台的地上聊天。
这时候郑刚的父亲突然出现在天台的门边,大家顿时哑了声音,他面善地问声你们来了。是啊是啊。十点了,很晚了,明天还要上课,也该回家了吧。是啊是啊。
大伙儿一溜烟全散了。
可过了不久,我和郑刚却因为某事吵了一架,具体原因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两人在学校见面时都互不搭理,这种冷战状态让我既有点尴尬,又有点无奈,看来随着天气变凉,友情也要随之入冬了。
LOOKERS鹭客社 守望共同的尘世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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