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档案|华西坝往事31:华西坝上回荡的百年家族史
谭楷 文/图
16毫米的小电影机在哒哒哒地转动,80多年前的成都平原之春,展现在屏幕上。
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林盘环绕的农家院,溪流纵横的田野,远处的一脉青山。然后是长长的索桥,奔腾的岷江,都江堰的鱼嘴,一年一度的清明放水节即将开幕……
这是极其珍贵的都江堰放水节影像资料,由华西协合大学教授陆德礼拍摄。
陆德礼一生酷爱摄影,拍摄了大量的华西坝和川西风情照片,收藏了大量具有文物价值的民间工艺品。
华西协合大学教授陆德礼的女儿,中国朋友都叫她贝丝。
他的女儿陆瑛惠,中国朋友都叫她贝丝,从箱底把珍藏了半个世纪的老照片和工艺品拿出来,赠给了大邑新场镇的百年影像馆和华西公共卫生学院的CS(加拿大学校)展览馆,让所有的中国人赞叹不已。
所有看过陆德礼留下的影视资料的人都称赞:“幸亏有这些鲜活的影视资料,否则我们无法形象地了解那一段历史。”
多伦多的家中,摆放着蜀绣与大熊猫
陆德礼的6个子女均出生在中国,贝丝在华西坝的加拿大学校读书。
如今,CS大楼已是四川大学华西临床医学院的第七教学楼。
84岁的贝丝指着3楼东北角的一间房子,对中国朋友们说:“70多年前,我就住在那一间房子里,我是最小的小女生。”
70多年前,贝丝还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小姑娘,她和室友们像一窝喜鹊,整天叽叽喳喳,好玩得不行。
宿舍那扇窗,面对着华西坝最大的一广场,推窗可以看到精力无穷的男孩子们在踢足球,或许有挑逗的口哨飘来,贝丝矜持地一笑,把窗子“砰”的一声关上了。
70多年了,人去楼空,窗户紧闭着,像在坚守着什么秘密。
2016年10月中旬,“加拿大老照片组”主办的《加拿大人在中国》开幕前夕,我随“加拿大老照片组”来到多伦多,与贝丝约定,跟她摆华西坝的“老龙门阵”。
10月14日那天下午,四川师范大学多伦多校友会会长杜天梅,特地买了一束深红色的康乃馨,让我约上著名学者桑宜川一起去拜访贝丝。
下午两点,贝丝准时打开房门,迎接我们3位客人。
贝丝家中的景泰蓝花瓶和大熊猫纪念品。
客厅的博物架上,最突出的是蜀绣、大熊猫纪念品、镌刻着华西坝钟楼的银盘,以及景泰蓝花瓶等最具中国特色的工艺品。
她翻开了几大本相册,细说家史,我们方才知道陆德礼降生于中国,并且肩负着用镜头记录华西坝的重任。
准备出发前,他爱上了大4岁的女神
“纵使我有千磅英金,中国可以全数支取;假如我有千条生命,决不留下一条不给中国!”
中国内地会创造人戴德生的这两句名言,早已传遍欧美。
1853年,他来华的前一刻,挥动着手臂在英国演讲时,让所有人的心潮随之澎湃。
听众中,有一位叫拜茜的姑娘,攥得很紧的双手已沁出汗水,仿佛随时准备举手宣誓。
会后,拜茜迫不急待地来到内地会的伦敦办公室,表示愿意到中国去。
办公室人员告诉她:未婚女子,必须经父母同意才有可能被派往中国,“你的父母同意你去吗?”
拜茜脸红了,摇了摇头。感到深深的失望。
当她拖着沉重的脚离开办公室时,有人请她等一等,她还以为奇迹发生了,他们却告诉她,可以动员其他人去中国。
于是,拜茜热情鼓励了3个年轻人到中国去,其中一位叫艾尔伯特,一个看上去有些瘦弱,略显病态的小伙子。
艾尔伯特从小孱弱多病,耽误了学业。长大成人后凭着勤奋与智慧成功经营了自己的公司。
在受训准备出发的日子,拜茜美丽优雅的形象让艾尔伯难以入眠,他已经深深爱上了比自己大4岁的女神。但是,拜茜的父母仍然反对女儿去中国。
别离在即,也许从此天涯海角,各在一方,艾尔伯特没有考虑过自己会从中国回来。
相隔万里的思念,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1887年11月,英国丹温。秋风凛冽,吹不动厚重的云团。分手时刻,艾尔伯特赠送给拜茜一本《圣经》。
等待,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黑隧洞;
等待,是一只流不完热泪的蜡烛;
等待,让他们感觉到与上帝特别亲近;
等待,让相隔万里的恋人做着相同的美梦。
等待的日子,拜茜更懂得了艾尔伯特。终于,相会的时候到了,她得到了父母许可,前往中国。
1893年10月13日,拜茜登上利物浦到上海的轮船。这时,她与艾尔伯特已经分离了6年。
航行持续了一个半月,途经布林迪西、塞得港、亚丁湾、槟城、新加坡、中国香港,直到11月25日才抵达上海。
拜茜一下船就换上了中国妇女的服装,住在差会的简陋木屋,开始学习中文。
直到1896年1月,得到许可,拜茜启程去天津完婚。
贝丝客厅的博物架上,第二排右是华西坝钟楼银盘。
此时,拜茜与艾尔伯特已经分别了8年半,艾尔伯特早已有了个中文名字:陆义全。
陆义全,正是陆德礼的父亲。
从平遥逃往武汉,4名中国人冒着危险护送
129年后,贝丝再次捧出爷爷、奶奶的爱情信物——那本《圣经》。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书,改换了几次封面,留下被水浸泡、被火烧过的痕迹,空白处有拜茜一行行字迹。
它见证了主人的坚贞,也见证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家族史。
1900年,中国的庚子年。在慈禧太后的授意下,义和团运动在山东、河北、北京和山西,形成了燎原大火。
拜茜关于义和团的记载,从1900年5月持续到1900年7月15日,“那是1900年5月,我们第一次听说义和团。那时,他们已经来了山西洪洞县。一天晚上8点左右,埃尔德·范来告诉我,义和团已经在城里训练了,他们就要来屠杀洋人了。艾伯特不在家中,埃尔希和埃尔德雷德小姐还在村子里。我们这里只有希格斯小姐和拉斯姆森小姐。我当即把听到的消息告知她们两位后,然后便一同跪着祷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我的两个孩子正在酣睡,她们是我的珍宝,一想到他们有可能在此次暴乱中丧生,我便内心惶惶。”
暴乱中,人人自危。幸而拜茜夫妇之前结识一位中国男人,明白他们并未做伤天害理之事,他一面加入义和团会议,一面向拜茜夫妇通风报信,才让他们得以逃生。
他们从洪洞县逃往平遥的威尔逊医生处。后来,平遥也很危险了。
艾伯特虽然身染疾病,拜茜也只能半夜抱起熟睡的孩子,随手抓起几件重要物品随夫逃生。
1900年7月15日,4辆大篷车向南疾行,土路上黄尘飞扬。陆义全一行14人,包括两个小女儿、4名冒着生命危险护送的中国人,从平遥逃往武汉。
孩子夭折车上,悲痛的父母不敢哭出声来
黄土高原的酷暑,白晃晃的烈日灸烤着大地。
厚厚的帘布围着的车棚,是个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每一个人都汗流浃背,呼吸急促。
没有食物,缺少饮水,长途跋涉,整日颠簸。不几天,高烧,痢疾便纠缠每个人。
最让陆义全夫妇揪心是,两岁半的大女儿玛莉,嘴唇干裂、高烧不止,连吞咽一口水的气力都快没有了。
8月3日晚上,他们逃到河南,郑州城再望,玛莉却停止了呼吸。
淡淡的月光照着苍白的小脸蛋,大概是为了不让父母过度悲伤,小姑娘的面容非常安详平和。
8月20日清晨,一直高烧,仅有18个月的小女儿安迪丝也停止了呼吸。
大家一直抱着她渐渐冰凉的身体,不敢声张。
拜茜不停地祈祷,任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在这条逃难的路上,只能马不停蹄地往前赶,离武汉近一点,大家的安全感就增添一分。
更为重要的是,不能让赶车的师傅知道车上有个死去的娃娃,他会以“大不吉利”为由,将所有的人都甩在危机四伏的路上。
在不到20天里,两个可爱的小女儿相继离开了深爱着她们的父母。
这是让人撕心裂肺的人间悲剧,却不能哭出声来:当时,拜茜已有6个月的身孕,为了那尚未出身的孩子,她必须强忍悲痛。
两天后,大篷车一直摇晃到河南与湖北交界处,才有机会把小安迪丝掩埋在一座山坡上。
在武汉,陆义全听到山西传来的消息全是噩耗。
在太原,那么多好友全家遇难。陆义全夫妇失去了两个可爱的女儿,也算是幸存者。
还有躲藏在妈妈子宫里的孩子,经历了从洪桐到武汉43天的惊惶出逃,平安健康地一直呆到了诞辰的那一天。
1900年10月24日,拜茜生下了一个哭声响亮的男孩,取名为波特。
波特,就是见证华西历史、留下许多影视资料的陆德礼。
3年艰苦学习,陆德礼被派往成都新都县
闭目蜿蜒的心田,峰回路转又倒退数回。
1902年,拜茜与丈夫,带着两岁的波特回到了山西平遥。
1903年10月,他们又举家搬迁至晋南的洪洞县,因为那里的工作站已经重建完毕。
正是在这里,陆义全播下了西方文化的种子,为山西成为1930年代中国的“模范省”造就了一大批人才。
1925年初夏,一辆马车驰过洪洞县城,喜欢看热闹的娃娃们一拥而上,看见一对年轻洋人从车上下来。
男士先下车,然后很有礼貌地站在车下,女士伸出一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让男士扶着,小心地从车上下来。
25年前,陆德礼藏在妈妈的子宫里,惊险逃出了洪洞县。如今,陆德礼带着新婚妻子,回家了。
白发苍苍的陆义全和拜茜闻声出门,和儿子媳妇紧紧相拥。
在安静的洪洞县,一家人其乐融融。
陆德礼一家。
1927年春天,陆德礼当上了爸爸,本来是件大喜事,伴随婴儿啼哭的竟是全家大逃亡。
因为,北伐军已打到了长江边上,洋人们纷纷朝沿海城巿跑。
陆义全率全家逃到天津,教堂早已是人满为患,能在地板上挤着睡一觉,已经是一种奢求。
全家又挤上了海船,颠簸到烟台,教堂能提供给他们的住处,也只有一小块地板。
身体虚弱的拜茜病了,陆义全不愿意离开中国。一家人便在烟台住下。
1929年,陆家又添了两个娃娃,陆义全给她们起名玛莉和安迪丝,纪念逃出山西时不幸夭折的玛莉和安迪丝。
之后,陆义全夫妇就一直在烟台。陆德礼经过3年的艰苦学习,取得独立牧师资格后,于1931年被派往成都北边新都县的教堂担任牧师。1937年又受聘于华西协合大学,教授英语。
爬山涉水,他追逐着光与影
陆德礼酷爱摄影。漫长的动荡不安的日子结束了。他终于可以背起心爱的照像机,爬山涉水,追逐令他着迷的光与影。
他的镜头,留下了独特的风情,几近消失的风景。
这是岷江上的支流,咆哮如雷的杂古脑河。
陆德礼好不容易沿河苦行,走进了“云朵上的羌寨”。那碉楼,耸立在峻峭的高山上,实在是太壮观了;那迷宫一样的石头寨子,实在是太神秘了。他拍下了桃坪羌寨风情。
最为出色的是那一幅《跳锅庄》:一座大院坝,男男女女正踏着节拍,跳起锅庄——情窦初开的小伙子,盯着一大群姑娘,想看又不敢看,怯生生的样子;而那些个成熟的男子汉,信心满满,逼视得姑娘们个个低头,羞涩如春雪中的杜鹃。真是妙趣横生。
久居天府之国,陆德礼才知道,这块丰饶的大地,“水旱从人,不知饥瑾”,是因为有一座2000多岁的伟大水利工程——都江堰。
他怀着极大的热情,用电影胶片拍下了1930年代的放水盛典。
贝丝,一直珍藏着父亲的作品。在家中,她边说边笑,满满是对少女时代的美好回忆:
“在华西坝,我好快乐啊!我喜欢游泳,爬树,运动,旅行,还爱搞恶作剧。我不会游泳,竟敢跳到锦江河去踩水,一直往河心走,河水涌过了腹部,脚下就发软了,我赶紧后退,乐得伙伴们哈哈大笑。我和女孩子们爬树,个个身手矫健,猴子一样,唰唰唰,一下子就攀爬到高高的树枝上,吓得老师在下面直叫‘小心’、‘危险’。还有,钟楼下面,荷花池旁,有一排竹篱笆,编得非常扎实,我们一群女孩子就爬上去,骑马一样踩着竹篱笆,有节奏地左晃右晃,开心极了。”
“我们无忧无虑的生活,是被日寇的飞机毁掉的。听到了警报尖啸声,妈妈带着我们4个孩子,逃到郊外,回望成都,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我们为爸爸提心吊胆,他还在巿区内,不知道安不安全?我们不断地为他祈祷。他曾经为一对新人主持婚礼,却被警报声中断了3次。最后,婚礼办得非常成功,一对新人都感动得掉泪了。”
“1989年,我曾带着儿子来成都,看我的出生地;以后,我又带儿子、孙子来成都——2008年,参加老照片展览;2013年,参加新场的‘百年影像馆’开幕盛典;2016年,参加加拿大学校(CS)在七教学楼的展览。华西坝的一草一木,都让我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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