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卓回家

接受媒体采访时的一家三口

红星新闻记者｜李文滔 实习记者 王语琤

编辑｜潘莉

2021年12月6日，《亲爱的》原型之一孙海洋在深圳与寻找了14年的儿子孙卓相见。

为了了却父母一个心愿，同时不影响孙卓上学，12月7日，孙海洋带着孙卓前往位于湖北监利的老家，看望爷爷奶奶。12月8日凌晨，孙海洋遵循事先的约定，把孙卓送回了位于山东聊城阳谷县的学校。

与此同时，孙卓“打算留在养父母身边”的态度，引起网友们的不解。红星新闻记者跟随孙海洋一家从湖北监利到山东阳谷，力求通过捕捉更多细节，还原人物复杂的情感。

【深圳认亲】

看回放才发现儿子拥抱自己时嘴里叫着“爸爸”

2021年12月6日，民警联系孙海洋，请他去参加在深圳举办的被拐孩子与父母的认亲大会，说“要给他一个惊喜”。那时候，孙海洋已听出了民警的话外之音，但不敢抱百分之百的期望。

2007年，4岁的儿子孙卓在深圳白石洲沙盒中心幼儿园门前玩耍时，被人贩子用玩具车拐走。从那以后，寻找儿子成了孙海洋的主业。14年来，孙海洋尝试了多种方式，从未放弃寻找，也帮助许多父母找到了失散的孩子。

14年来，他多次收到骗子的电话，告诉他孩子在他们手上，让孙海洋带着钱过去。好几次，他即使明知被骗也还是会前往。有时候，他收到线索，发现有孩子和孙卓长得很像，他不远万里奔赴实地探访，最后却发现，他们都不是自己的儿子孙卓。

直到民警宣读完身份确认书，孙卓来到孙海洋跟前，他才确认，眼前的人，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儿子。时隔14年，孙海洋终于再次把孙卓揽进怀里。抱着儿子，他失控地嚎啕大哭，他说，就像终于放下了一件背了很久的东西，“很轻松，很舒服”。

孙海洋回看直播视频时发现，孙卓从后台出来后，是一路小跑着来到自己面前的。他看到孙卓也拥抱着自己，嘴里说着“爸爸，没事的。”

孙海洋似乎没有把孙卓的这些举动，以及这声“爸爸”视作理所应当。接受媒体采访时，他多次提及孙卓当时的表现，感慨他是一个多么“懂事”、“体贴”的孩子，“可能是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找他这么久，太累了。”

孙海洋想保护孙卓。人群中，孙海洋紧紧地护着孙卓。媒体见面会上，他时常把一只手臂放在孙卓背后，另一只手捏成拳头，挡在孙卓身前。当尖锐的问题出现时，他会告诉记者，你们不要问他了，还是来问我吧。回答问题时，他总会毫不含糊地直视对方。由于数日以来没怎么休息，孙海洋眼里的血丝越来越多。

孙海洋不想见到孙卓的养父母，表示“应该让法律去教育他们”。但认真观察儿子后，他知道他们把孙卓照顾得还不错。

孙卓告诉孙海洋，养父母从未打过自己，两个姐姐对自己也很好。孙海洋看到，孙卓阳光、开朗、聪明，身上没有任何异常的伤痕。

孙卓在接受央视采访时曾表示，自己并不打算离开养父母的家庭。对此，孙海洋面对旁人一次又一次的提问，都给出了相同的答复：“我们会尊重孩子的意愿，尽量避免对他造成伤害。许多原因，非常复杂，有些东西是说不清楚的。”

彭四英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也许孙卓在养父母家过得很好，在成长中没有感到“缺失”什么。但他14年的失联，对于亲生父母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缺憾。

她相信，如果孙卓不曾被人夺走，自己和丈夫一定能让孙卓过上很好的生活。她也希望这种缺憾能以某些方式得到弥补。她已开始计划在未来的生活里如何培养这个儿子：“以他的身体健康、心理健康为主，要保证他的学业，要与我们相处融洽，要一直阳光、开朗下去。”

孙海洋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但对于孙卓而言，一些沉重的东西渐渐爬上心头。

他记得，大约一个月前，老师突然把他叫到办公室。他在那里看到了警察，还看到两个陌生人热情、友好地和他打招呼。从他们口中，孙卓得知，把自己养大的父母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他是小时候被人拐走的，如今亲生父母已经找到。

孙卓试着接受这个现实，但还需要一些时间。他试图寻找一个面对未来的方式，“该读书读书，该学习学习，两边有时间的时候就互相串一下门，见一面。”

孙卓原本的计划，是参加完认亲大会后，当天下午就启程返回山东上学。但孙海洋告诉他，爷爷奶奶也苦苦找寻了他14年，还准备了鞭炮欢迎他归来，希望孙卓能去一趟位于湖北监利的老家，了却爷爷奶奶一个心愿，孙卓当即表示同意。

当一家人终于有机会独处时，孙卓对孙海洋说，自己感到“很抱歉”。他觉得是因为自己小时候过于相信别人，才给了嫌犯下手的机会。虽然自己过得还不错，但亲生父母为了找回自己吃了太多的苦。孙海洋坚定地告诉孙卓，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湖北老家探亲】

“让他感受到他是这个家庭的一员”

2021年12月7日早晨，孙海洋一家搭乘高铁，从深圳出发，赶赴位于湖北监利市红城乡的何赵村。孙卓的爷爷奶奶和家乡的亲戚在那里等着他。

何赵村口的路边，成箱的鞭炮沿着街边摆放，村民们穿上大红色的衣服，击鼓、舞狮。孙海洋家的亲戚做好几十桌饭菜，宴请所有登门拜访的人。当地政府派遣民警在现场维持秩序，并组织媒体见面会，让记者以群访的形式有序地向孙卓和孙海洋提问。

鞭炮沿街摆放，迎接孙卓归来

认识孙卓的人，和一些此前从来没听说过孙卓的人，都来到了何赵村孙卓的爷爷奶奶家门口。

如今，孙卓只要一露面，就会被人群紧紧包围起来，摄像头、话筒、花束递到他面前。在何赵村口，一下车，孙海洋和孙卓就被人群簇拥着往前走。孙卓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在阳谷过年时也没有见过。”他常常低着头，垂下眼睛，避开那些陌生的、探寻的目光，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把自己与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轻轻隔开。

这种自我保护，在步步紧逼的问题和涌向他的舆论面前，显得有些无力。“亲生父母和养父母家，你会选择留在哪一边？”“你知道你的养父母已经被取保候审了吗？对此你怎么看？”他的回答，常常迅速成为话题，登上热搜，人们议论纷纷。

有网友把他和符建涛进行比较，责备他没记住小时候的事，对他留在养父母身边的想法表示不理解。

作为父亲的孙海洋，对孙卓既没有“责备”，也没有“不理解”。他相信，时间会和自己站在一边。孙海洋和妻子彭四英为孙卓讲述小时候，爸爸妈妈是怎么带他的，试图唤醒他的记忆。孙海洋告诉孙卓，家里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得知孙卓回家了，在新加坡上学的姐姐孙悦第一时间给孙海洋发来消息，表达心中的喜悦：“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

孙海洋一家宴请前来拜访的宾客

孙卓的弟弟孙辉把可乐、薯片等小零食当作“见面礼”送给哥哥，夜晚与哥哥同床共枕。前来看望孙卓的亲戚、邻居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分享关于孙卓小时候的回忆。孙海洋说，“我就是要让他感受到，他是这里的孩子，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他告诉记者，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已感受到孙卓与家人之间的血缘亲情。

【一群人来到阳谷】

还有很多人的寻子之路无法画上句号

正如之前说好的，12月8日中午，孙海洋驱车从监利出发，把孙卓送回阳谷，好让他尽快返回校园，以免耽误功课。他知道儿子需要一个安静、安全的环境。

孙海洋与媒体记者、政府部门工作人员、陌生人已经打了多年的交道。他把前来探访他的人们称为“客人”。在监利，他请人们吃饭，为客人们准备成箱的矿泉水，帮着从外地来的客人找到下榻的旅馆。

而当他想把孙卓藏起来时，没人能找到孙卓。有记者通过多方打听掌握了他的行程，在他经过的地方和目的地守候，也有记者连夜跟车尾随。可是，12月9日凌晨，提前到达阳谷县孙卓养父母家门口的记者没有等到孙海洋和孙卓，跟车的记者也在半路上失去了他的行踪。天亮后，记者们才知道，孙海洋已经避开外界的视线，趁夜色把孙卓送回了学校。

孙海洋（左）与杜小华（右）

孙海洋的寻子之路画上了句号，还有很多人的寻子之路尚未迎来拐点。江西人杜小华驱车8小时奔赴湖北，向失而复得的孙海洋表示祝贺，随后又跟着孙海洋抵达山东。

12月9日上午，杜小华和“寻子联盟”几位还没有找到孩子的父母一起，在孙海洋下榻的酒店门前摆好横幅、举起传单，希望通过聚集在此地的媒体帮助他们扩散寻子信息。孙海洋站在他们中间，呼吁人们把更多的关注留给尚未找到孩子的父母们。

孙海洋与孙卓重逢那天，杜小华曾发布一条朋友圈，提及当年彭高峰找到彭文乐时，有记者问独自一人待在角落里的孙海洋，是不是在想，被找到的如果是孙卓，那该有多好？孙海洋不禁掩面痛哭。“多少年来一起并肩战斗的难友，如今他经历过的又在我身上应验了。”杜小华写道。

杜小华告诉记者，电影《亲爱的》曾从多名父母身上取材，自己也是故事“原型”之一，黄渤的角色中，有一段找孩子时被村民追着打的细节，就是取材于他的亲身经历。如今，两名广为人知的“原型”——彭高峰和孙海洋都找到了孩子，自己的孩子依然毫无音讯。

杜小华贴满寻人启事的车

杜小华的儿子杜后琪出生于2005年4月16日。2011年3月6日，杜后琪在包头市青山区走丢。那天晚饭后，杜后琪穿过杜小华工作的机厂，问杜小华要不要像白天说的那样，带自己去上街。杜小华告诉儿子，因为天气不太好，就不去上街了，于是杜后琪按原路返回，却再也没回到家中。

《寻人启事》里，他写下儿子的特征：“走丢时身高1.18米左右，体型偏瘦，脸型稍长，双眼皮，眼睛略小。淡淡的眉毛，睫毛特别长，鼻梁上有一块旧伤疤，右眼角上有一块新伤疤。耳朵紧靠后脑勺，性格调皮但胆子小。”

杜小华说，孙海洋曾是“寻子联盟”的精神领袖。如今孙海洋找到了孙卓，自己愿意接过他的接力棒，继续和那些孩子失联的家长们互相帮助、互相鼓励，直到亲人团聚。他的车上贴满了寻子启示，有他自己的儿子，也有别家的孩子。

杜小华无法掩饰对夺走了儿子的人的仇恨。他始终拒绝使用“养父母”一词，只愿把他们叫作“买主”。“支持买卖同罪，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杜小华在镜头前一次又一次地说。

他对着摄像机和话筒喊话，向拐卖儿童的嫌犯和买主们“宣战”，希望他们主动投案自首，哪怕向亲生父母们报个信也好，就说孩子现在过得很好，没有受苦，大家也许可以既往不咎。

李桂芳

尚未找到孩子的家长，还有河南漯河人李桂芳、四川广安人何莲、重庆人唐有秀。

1998年6月6日，李桂芳的孩子在漯河市源汇区东大街走丢。与儿子失联后，李桂芳与丈夫感情破裂、离异。从28岁到58岁，她孤身一人谋生，做过理发工作，后来又外出打工，一有空就出门寻找儿子，去过很多城市，在路上结识了同样在寻找孩子的父母们，在北京加入“寻子联盟”，也听说了孙海洋的故事。

和杜小华一样，李桂芳穿着印有儿子照片和寻亲信息的“寻子衫”。她告诉记者，这是肖晓松的爸爸设计的，因为能吸引人们的注意。2007年，肖晓松在广东省惠州市大亚湾区被拐，至今尚未被找到。

陈俊焜的妈妈何莲与陈杰的妈妈唐有秀

何莲的儿子陈俊焜和唐有秀的儿子陈杰都是在昆明市官渡区走丢的。陈俊焜于2003年12月13日失联，陈杰于2006年3月1日失联。每次听说有寻子家长的宣传活动，这两位母亲都会前往现场参与。

孙海洋原本计划在阳谷待几天，好好看看儿子长大的地方，但他最终还是决定尽快返回深圳，以引开外界的目光。启程前，孙海洋四处转了转，比较着小县城与大城市的差别，觉得孩子可能在物质方面，“还是受了不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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