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学森夫人”蒋英葬礼,党旗盖身,许多学生前来送别恩师
她的身上有很多标签:钱学森夫人、金庸表姐,徐志摩表妹,但她绝不是这些家喻户晓的男性身边的花瓶。
她,在音乐领域上一枝独秀,是中国最杰出的声乐教育家,是蜚声国际的女高音歌唱家,是中国顶级学府-中央音乐学院声乐歌剧系教授,她就是蒋英先生。
蒋英的一生都在努力推动中国声乐教育的发展,有着长达45年、近半辈子的教学生涯。在她的悉心培育之下,很多学生都成为了著名的歌唱家,如李双江、赵登营、祝爱兰等等。
这些昔日的学生也成为了后辈们的老师,继续着蒋英先生的事业。
2012年2月5日的中午,这位92岁的老人,在北京301医院,静静合上了双眼,结束了她不平凡的一生。
蒋英
白菊翠柏环绕,《绿树成荫》轻声响起
2月10日上午10点,北京解放军总医院西院告别厅里,放眼过去,都是静默的哭红了眼眶的人,大约有上千人,他们都是来送别蒋英先生的。
他们当中,有的是与蒋英、钱学森一起工作过的领导、同事、学生;有的是蒋英与钱学森的亲朋好友;更有许多与蒋英并不相识、但是敬仰蒋英的群众也参加了送别。
告别厅萦绕着淡淡的百合与白菊的香气,一如蒋英那种高雅、淡泊的品格。厅内轻轻地回响着蒋英生前尤其喜爱的亨德尔咏叹调《绿树成荫》,纯净而温厚的音乐声,仿佛冲淡了一点悲哀的情绪。
接受采访时,赵登营教授,既眼泛泪光,又微笑着、饱含深情地回忆道:
“他们选用了亨德尔的缓板(《绿树成荫》),它表现的是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美的一片大树荫。树荫在保护着我们这些后人,给我们带来了清凉。”
“我觉得我们的老师好像乘着这歌声的翅膀,慢慢、慢慢地飞入天际,与她相爱的钱老,相聚去了。”
在告别厅的中央,是安详的、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的蒋英先生,她穿着朴素的灰色西装外套,身上盖着党旗,庄严肃穆。
赵登营
告别厅的后方悬挂着举行的横幅,黑底白字写着“沉痛悼念蒋英教授”。横幅的下方是洁白的菊花和散发着淡香的粉色百合花。
花丛之中是蒋英的遗像:穿着纯白色打着蝴蝶结的衬衣,带着那副陪伴她老年时光的眼镜,露出慈祥的笑容。
尽管头发已经花白,但是微红的脸颊和淡淡的浅色口红,让蒋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
遗像前方是一众亲人朋友的花圈,正前方是她与钱学森的一双儿女:钱永刚夫妇、钱永真夫妇的花圈,正中心是盛开的粉白色,渐次是黄菊花与白菊花。
厅里厅外都摆放着许许多多花圈、花篮,敬献者包括了党和国家领导人、中央军委委员、教育部部长、中国科学院院长等,当然还包括了国内许多高校的音乐院系、有关机构、协会、学会等等,可见蒋英是得到了各界的尊敬与爱戴。
蒋英的一双儿女就站在告别厅的左侧,他们穿着纯黑的正装,胸前别着一朵白色的菊花,一一与参加告别仪式的人们握手并接受劝慰和哀悼。
悼念者7人一排,从右边依次进入灵堂,向蒋英先生的遗体三鞠躬,并绕场一周,瞻仰蒋老的遗容。
在告别的队伍里面,有不少都是蒋英教出来的歌唱家:李双江、赵登营、祝爱兰、吴晓路、傅海静、吴雁泽……
难忘恩师,一众学生深情回忆蒋英先生
一、一代歌王李双江送别往日恩师
最先来到告别厅的李双江和当时的中央音乐学院领导,他身穿军装,神情肃穆,跟随在时任院长王次炤、书记郭淑兰的队伍后面。
送别队伍行走到蒋英的遗体前,向蒋英的遗体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再走向蒋英的家属身边,紧握住他们的手,表达哀思。
在上世纪50年代的时候,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的李双江就师从蒋英,李双江回忆道:“蒋英先生的学术态度很严谨,为人和善而且谦虚。虽然老师走了,但我会永远怀念她。”
如今的李双江已经是国内首屈一指,他自己也培养了不少优秀的歌唱家,例如梦鸽、谭晶、韩红、陈思思等等。
作为蒋英治丧委员会成员之一的赵登营教授,也早早到了告别厅,送别他敬爱的老师。
李双江
二、“关门弟子”赵登营回忆蒋英先生
赵登营算是蒋英先生最后一批学生中坚持到最后的一个,是上世纪90年代经人介绍,拜师在蒋英门下的,那时候,每个周六的上午,赵登营都会蒋英那里上课。
大家都说蒋英的艺术造诣高超,教学一流,但是到底有多厉害呢?赵登营是这样描述的: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还记得第一次上课的感受,她的话不多,也很少讲理论,但她坐在钢琴前,一个和弦一出来,我就跟着走了。
以前人家说我的声音硬,没感觉,但跟蒋老师学习,第一堂课我就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放的感觉,她以精湛的艺术修养把我的心锁解开了。”
赵登营
在蒋英的努力下,原本不会德文的赵登营成功地演出了舒伯特的声乐套曲《冬之旅》,这是赵教授艺术生涯的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或许各位并不知道演出《冬之旅》是多难的一件事,《冬之旅》是德奥艺术歌曲领域里最具有代表性、艺术性的作品,同时,也是考验演唱者技术功底与艺术休养深度的试金石。
蒋英手把手、一句一句地教他,并且让他用中国的诗词意境去理解,鼓励他“一定唱得过德国人”。
而赵登营也确实没让蒋英失望。1999年,为了庆贺蒋英执教四十周年,赵登营举办了《冬之旅》声乐套曲音乐会。
而这场音乐会有多成功?时任德国驻华使馆文化参赞梅先生给予了高度的评价:清晰、准确的语言和富有表现力的歌声令人感动。
此后,他陆续在新加坡以及全国各地音乐学院、艺术院校演出了《冬之旅》,传承了蒋英的寄望,努力地推动着声乐艺术的发展。
2007年,赵登营在德国再次演出《冬之旅》,并大获成功。一位老太太发出了惊叹:“不可想象,中国人能够把《冬之旅》唱得这么精彩!”
在赵登营的回忆中,蒋英是一位全身心为声乐教育付出的好老师:
“就是后来年岁大了,身体不好,她还是关心学生,甚至关心学生的学生,学生们唱得好,她比什么都高兴,她一辈子的生命就捆在了声乐教育上,是很多老师学习的榜样。”
“蒋老师不仅教我们歌唱,也教我们做人,她在人生价值观和道德观上给予我的教育,让我一辈子都能受用。”
三、“不打不成交”-祝爱兰与蒋英的点点滴滴
在蒋英最后的时光中,有一个学生几乎天天都会去病房看望她,陪她说说话,尽管到了最后,蒋英已经不说话了,但是,这位学生依旧风雨不改,在这个学生看来,“她的眼睛告诉你,她在聆听。”
她就是有“小蒋英”之称的祝爱兰。蒋英和祝爱兰的感情非常深厚,尽管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她们长达10年的师生情谊,早就让她们情同母女。
“在蒋英先生还能说话的时候就说,如果有一天她走了,不要伤心,她一定会想念我。”祝爱兰哽咽着回忆道,“蒋英先生去世的那天晚上走进了我的梦里,似乎就是为了告诉我,她不会忘记我,会想着我。”
十七岁的时候祝爱兰就来到北京求学,那时,幸运之神眷顾了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她被安排到跟随蒋英学习。有着初出茅庐不怕虎的性子,祝爱兰只知道,跟着老师好好学。
但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日后的命运,会与这位高贵漂亮的老师紧紧联系在一起。
随着与蒋英的日渐熟悉,她渐渐明白,自己的老师是多么优秀,无论什么时候,蒋英总是勤勤恳恳、认认真真的,把学生的每一步、每一点都安排得非常到位,提供一切她所能做到的条件。
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不打不成交”的小故事。那是发生在祝爱兰刚刚开始跟蒋英学习的时候,有次上课时,祝爱兰的练习怎样都达不到蒋英,蒋英一再要求祝爱兰重来。
现场还有其他来观摩蒋英上课的老师,年轻的祝爱兰开始拉下面来,蒋英见状,便说,今天的课到此结束。但是,对祝爱兰的考验并未结束,蒋英让她再到房间里头来,再把未完成的训练弄懂弄明白。
回到琴房后,蒋英继续耐心地引导祝爱兰,问她为什么,没做对,但是祝爱兰不耐烦又倔强地说:“我不知道。”一来二往,蒋英也实在耐不住性子了,一下子站起来,盖上琴盖,让祝爱兰自己好好想想。
祝爱兰
此时,祝爱兰还是气鼓鼓的,扭头就走,但是回到宿舍以后,她才开始回想起老师的点点滴滴:
蒋老师对我这么费心,为我花那么多的心思,一对一地教学,把全身心都倾注在我的身上。经常连吃饭都顾不上,为我讲课讲得那么细致。慢慢地,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太不懂事了。
后来,祝爱兰真诚地跟蒋英道歉,她跟蒋英说:“蒋老师,实在对不起,我是发脾气了,我做得不好,您能不能继续再教我,我们接着昨天的那个再继续下去?”
她没想到,蒋英也没生气了,她说:“没关系,你就跟我女儿一样,都爱发小脾气。没关系,我们是不打不成交。”直到多年之后,祝爱兰依旧清楚地记得整个细节。
祝爱兰有长达10年的时间,都是跟随蒋英在北京学习的。但是当时的人民群众并不是十分喜爱西洋音乐,给祝爱兰表演发挥的空间很小。于是,祝爱兰时不时和蒋英透露各种各样的新鲜想法。
蒋英也很理解祝爱兰的想法,干脆支持和鼓励她,到国外深造。祝爱兰喜出望外,开心地说好呀!后来,蒋英还为她联系好美国的学校,打点好一切,把她心爱的学生,送到更广阔的天地去闯荡。
临行前,蒋英把祝爱兰送到机场,并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我把你扔到大海里了,你自己游吧,看能不能游出来啊。”
祝爱兰并没有辜负恩师对她的期待,接连在各种国际大赛中获得了瞩目的成绩:
1985年,在帕瓦罗蒂国际声乐比赛获得优胜者奖;1986年,在纽约理德—科郎茨国际歌剧比赛再次获得优胜者奖;1987年在纽约契塔夸国际声乐比赛中获得第一名;2005年被授予了哈特音乐学院杰出校友奖。
此后的许多年,祝爱兰在音乐之路上越走越宽,是国际歌剧舞台上最活跃、演出生涯最长、演出最频繁的中国女高音歌唱家之一,她演出过《蝴蝶夫人》、《卡门》、《茶花女》等等著名的曲目。
直到很多年以后,一旦提起祝爱兰的成就,祝爱兰就很谦虚地说:都是蒋英老师打下的基础,没有蒋老师,就没有今天的祝爱兰。
蒋英先生逝世后,祝爱兰很失落,她说:“这几天,一直在帮忙料理蒋老师的后事,偶尔静下来心里会失落,以前周末总是去看她,现在周末我没有"家"回了。”
四、“天鹅绒”与吴雁泽
全国政协委员、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吴雁泽在网上撰文纪念蒋英先生。他和蒋英的缘分也是十分深厚,是1959年蒋英任声乐班老师的第一批学生,多年以后,他依然清晰地记得他和蒋英初见面的场景:
“现在面前虽然是先生和学生,但我们首先是朋友,而且要做好朋友,在好朋友面前不要拘谨,有问题尽管提。我们的教学是研究式的,绝不是只能听我一个人的。我们通过交流,才能真正意义上地互相理解,这才是我最理想的教学。”
蒋英的一席话,让原本非常紧张,思想顾虑很多的吴雁泽放松下来。要知道,当时的吴雁泽只是一个刚从乡下到北京的“土包子”,面对陌生的环境,声名遐迩的大教授,得多紧张,多不安。
吴雁泽
在很多学生口中,蒋英是非常善于启迪学生的一位大师,吴雁泽也有过这种茅塞顿开的时刻。
刚到音乐学院的吴雁泽是不太适应的,因为他从小就习惯了用自己的方法去唱歌,而还能唱得好的其中一个原因是:他天生有一把好嗓子。
但是怎么才能把这个金嗓子发挥到极致,吴雁泽被卡住了,他自己也知道,会感觉到有刺耳和不舒服的时候。无论蒋英先生用了多少方法,吴雁泽还是很难领悟个中的方法。
后来,有一次,蒋英想到了一个方法。她跟吴雁泽说:“今天咱们不练声,不唱歌,我和你一起来找一种感觉。你摸一下我穿的绒面大衣,看看有什么手感?”
吴雁泽疑惑地抚摸着蒋英的大衣,在指尖充满了柔软的触感,他如实告诉蒋英。
蒋英再次引导他:“你再仔细感受一下,除了柔软,是不是还有种‘立’的感觉?”
吴雁泽再次用心感受,开始感受到蒋英说的柔软中有“立”、“立”中有柔软。
蒋英开始启发他:“雁泽,你是抒情男高音,你的声音条件不错,但音色不够美。你的声音里要透着一种像你手中抚摸的那件绒面大衣一样,首先是柔和,但柔和中又有‘立’,也即柔中有‘立’,‘立’中有柔。
抒情男高音的音色要像天鹅绒一样,轻松地从你的脑海上空飘过来,让人听觉上感受到既有穿透力又很飘逸——这才是你未来歌唱在声音上的追求。”
吴雁泽通过指尖的质感,开始一步一步去理解、领悟和追求蒋英所说的“天鹅绒般美妙歌唱”的感觉,而他也真的做到了。
在多年以后,吴雁泽被誉为“歌唱诗人”、“美妙的歌唱”、“典型的中国式美声唱歌”等等,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些美誉的背后,都离不开蒋英的那次点拨和启迪。
五、学生群像:一辈子都难忘的领路人
在女高音歌唱家姜咏的回忆中,蒋英“不仅是一位严师,更是一位慈祥的母亲,处处为人师表”。
姜咏毕业不久后,希望能继续跟着蒋英学习,所以征求蒋英的意见。但是蒋英反问她:"如果我每堂课收你5元又太少,要是每堂课收你10元,你怎么生活?"
姜咏沉默了,当时的她每个月只有49块工资。那是蒋英把她拒之门外吗?那当然不是,深爱学生的蒋英只是向姜咏开了个玩笑,在后来,她还是继续辅导姜咏,而且并没有收过她一分钱。
姜咏
哪怕蒋英在病床上了,还惦记着学生的学生-姜咏老师的学生们。她是这样说的:"等我出院后,把你的学生叫来让我听听,我喜欢听他们唱,我们的声乐后继有人啊!"
出国发展了20余年的歌唱家吴晓路,得知恩师逝世,马上推掉手边的工作,赶回来送别恩师,走到恩师近前,她再也压抑不住悲伤的感情,哭得双目红肿。
在她的回忆中,蒋英永远把他们看作自己的孩子,永远希望他们能够精益求精。“她常说你们不要怪我好为人师,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我不多夸奖你,要多指出你不足的缺点,让你不要骄傲。”
在蒋英的学生里面,有个特别聪明的学生,他就是日后经常与帕瓦罗蒂同台演出的傅海静。
傅海静实在是很聪明,很多曲子一下子就能掌握学会,于是到了大二大三的时候,开始有些松散。蒋英知道他的小心思,于是就让他学习很难的曲目。
而事实证明,鞭策是可以出现更漂亮的火花,没什么曲子能难住傅海静。
也正因为蒋英先生自己本身非常有实力和才华,才能将各位学生引上更高的层次,更高的水平。几乎所有学生都会说那一句:没有蒋英老师的培育,就没有今天的自己。
傅海静
直到蒋英逝世多年之后,学生们依旧怀念恩师,传承并发扬着这门高雅的艺术。2019年的9月,一场 重头戏“纪念蒋英教授诞辰100周年音乐会”在上海交大徐汇校区举行。
这场音乐会吸引了700多名音乐爱好者前来观赏。这观赏人数,足以见到:这朵艺术之花在神州大地上开始生根发芽并且缓缓绽放。
神仙伴侣,学生眼中的钱学森与蒋英
相信各位已经看过很多钱学森和蒋英的故事,但是在学生们的眼中,他们也一如他人所说的那么恩爱吗?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赵登营回忆说:“两年多前,钱老走了,对蒋老师打击很大,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与我们谈话的时候,都沉浸在回忆中,多年的恩爱夫妻一下就走了一个,蒋老师的内心悲痛是很大的。”
祝爱兰的回忆中,“她和钱老一样,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他们的眼神都那么清纯,笑容那么开朗。”
在祝爱兰面前,钱老和蒋先生的对话不会特别多,但细心的她发现,他们夫妻之间经常对视相笑,屋内总是温馨柔和的。
钱老逝世后,蒋英的健康也不像以前一样了,还时不时念叨着“我该走了,该去陪陪老伴了。”当学生们劝慰她的时候,蒋英会反问他们:“我的事都完成了,还有什么?”
只有跟随他们最久的祝爱兰知道怎么才能劝得住蒋英:“钱老100周年诞辰的纪念活动您总要参加的呀,还有关于钱老的电影、歌剧,都需要您呢。”
结语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在仪式结束后,蒋英教授的遗体被送往八宝山殡仪馆火化,传奇的一生缓缓落幕。
相信,蒋英先生定是在天国上,与她深爱的丈夫钱老相聚了,再次唱起儿时的那首《燕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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