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神医:海南乡村中医的突围
◆他心头盘踞着一个问题:长期以来被涂抹各种色彩的中医,如何才能重新获得认可和尊重?乡村中医的现实困境又如何冲破?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陈凯姿
顶着“神医”名头近20年的海南乡村中医黄海涛,被举报“招摇撞骗”、赶出家门已达9个月。他主持的万宁市东澳镇溪圮坡村村卫生室也遭到打砸。
与此同时,在网站、贴吧、微信公众号上,大批无法看病的患者则自发组织申诉,希望为他讨个公道。
此事甚至惊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近日,该局下文要求调查此事。
这已经是34岁的黄海涛第三次被叫停行医。此前,他曾因行医资质、抗拒索贿等,两度“消失”。
习惯了争议的黄海涛,自言饱受“神医”困扰。“我曾无数次解释,我不喜欢神医这个称呼,我无非是临床实践总结出一些经验罢了。为什么用中医治好了就被认为神奇呢?”黄海涛不解。
他的心头还盘踞着一个更大的问题:长期以来被涂抹各种色彩的中医,如何才能重新获得认可和尊重?乡村中医的现实困境又如何冲破?
8月14日,黄海涛到病人家里为其看病
“怪”村医
无论是喜欢还是憎恨黄海涛的人,都用“怪物”来形容他。
有人说他看上去甚至根本不像个医生:小个子,分头,留着长指甲,松垮的裤带总要往上提;左手吃饭,右手写字,闲聊时嚼个生槟榔,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每次坐诊,都赤脚或穿一双拖鞋,三指用力按住病人脉搏,有时会突然拍一下患者的手和脖子,显得一惊一乍。
更让人疑惑的是:他为一些患者把脉后说出的病情,与大医院的体检报告大体相似。记者联系了一些给黄海涛寄感谢信的患者——信里提及的疾病不乏朗格汉斯细胞组织增生症、白血病等罕见病、恶性疾病,他们都认可其治疗效果。
在老一辈村民的印象里,黄海涛最初是他爷爷身边的医童,这个痴迷中医的后生,有几分天赋,9岁时学“掐脉”,11岁开始为村里人看病。
邻村村民陈英回忆说,刚开始黄海涛能治一些简单的感冒和胃病,那时的他放学到家后书包一丢,就到处拉人把脉。“他还常远行上山采药,带上干粮,一去十几天。《黄帝内经》《本草纲目》等几本老书看得滚瓜烂熟。”
时间一长,黄海涛名气渐长。由于对一些疑难杂症有较好的治疗方法,不少患者从北京、上海、新疆,乃至法国、新加坡等地慕名而来,彻夜排起长队。
可是一个传言能治绝症的乡村赤脚医生,并不为所有人认同——有人看他仅有初中学历,且没有行医资质,想当场戳穿他的“神医把戏”;也有患者服药后不见效,甩下几百元让他自己砸了招牌……
2016年,黄海涛被举报无证行医。当年,其卫生室被万宁市卫生部门叫停,他因此大半年无所事事。
2017年,考虑到黄海涛中医专业过硬,且长期救死扶伤,万宁市时任卫生部门领导认为应“特事特办”,为他办理了乡村医生执业证书。
其实,为免受资质困扰,黄海涛在2015年前就一边行医,一边考取了成人大专和长沙医学院的本科学历。此后,他又闭门学习,通过了中医医术确有专长人员医师资格考核。这是国家有关部门对以师承方式学习中医或者经多年实践,医术确有专长的人员参加医师资格考核和执业注册的管理办法。
“慈善家”
卫生室第一次被叫停后,黄海涛变得小心翼翼。
面对全国各地病患,黄海涛一直努力扮演好“慈善家”的角色。他经常以“忙不过来”为由拒绝给某些有钱人看病,可又愿驱车几百公里,登门为排不上号的贫困户查体送药。穷人们来求医,舍不得住酒店,带着盒饭整个雨夜站在桥底涵洞。黄海涛听闻满眼泪花,主动分文不取,还附赠几服中药。
对另一些“慈善家”的角色,黄海涛却不愿配合。
黄海涛告诉记者,2017年以来,东澳镇中心卫生院某负责人不仅要求送礼,还常在请客吃饭时通知他去酒店买单,把他当成“慈善家”。
村卫生室义工李贤振记得,有一次,黄海涛被人叫去万宁神州半岛一家海鲜餐馆,已经用完餐的两桌人正等他结账,共花去6300多元。
2019年底,黄海涛向媒体举报,称东澳镇中心卫生院有关人员常年吃拿卡要,当年更以办理校验为由,向他索要12万元,因有10万元未兑现,原本已填写上“通过”的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校验年审单上,被东澳镇中心卫生院某负责人加上“不”字。
这是黄海涛的村卫生室第二次遭遇叫停。此后,他被踢出镇里的乡村医生交流群。
此事经媒体曝光后,年审单上的“不”字被涂抹掉,但黄海涛自言并未因此摆脱“纠缠”——他保存的手机短信、微信截图显示,就在万宁市纪委监委查处12万元校验费问题期间,仍有基层干部要求他为其买单、办事。
黄海涛说,所谓办事,是有领导“热心”拉来药商,推荐他跟其“合作”。甚至有人私下直接威胁:“你还想不想当医生?”
有在万宁开私人诊所的针灸师向记者感慨:乡村中医师里,有这样遭遇的不止黄海涛。
万宁市卫生健康委员会主任吴云峰表示,目前市纪委监委正在继续调查黄海涛反映的索贿问题,对于基层的“微腐败”也将开展整治。
还有一些“慈善家”的要求,让黄海涛满心无奈,甚至不得不离开溪圮坡——这也是黄海涛的卫生室第三次被叫停的原因。
东澳镇党委书记叶国彪介绍,今年疫情暴发后,由于黄海涛的患者多来自省外,村民认为人车拥堵、吃喝拉撒等问题不利于防疫且影响环境卫生,便搭建专门的盯梢岗亭,“防止黄海涛再给外来人看病”。
也有多名村民向记者透露:村民此举,其实是“看不惯他一个人赚钱”。
这不是黄海涛跟村民第一次交恶。多年以来,从赶走外来车辆开始,到全村上阵赶走黄海涛,村民们有动刀恐吓的,有用砖头砸穿玻璃的,有敲碎车玻璃的,也有往卫生室丢水雷的。
东澳镇派出所所长吴广学告诉记者,他曾前后5次出警,也跟村民做了工作,但效果甚微,打砸事件也因条件不够未予立案。
“他们也想我当‘慈善家’,想寄生在我身上发家致富,比如将我的一个号卖到2000元天价。”黄海涛说。
但黄海涛坚持:“我的号一直免费,也不能容忍他们不劳而获。”
不过这一次,黄海涛被赶出了溪圮坡。
拓路人
如今的黄海涛只能悄悄前往酒店、招待所或出租房,为患者看病。
北京患者吕金华说:“我们组团写信、发帖、投诉,希望他恢复行医。这么大一块地方,为何容不下一名医生?”
吴云峰表示:“我们一直鼓励他做大,帮助更多病人,但现实又无可奈何。”他也承认,现在让不愿“处关系”“搭人脉”的黄海涛恢复行医很困难。
而在黄海涛看来,他遭遇的诸多挫折,跟一些人眼里容不下中医密切相关:时代节奏加快,“一针就好”的思维让很多患者不愿喝中药,中医遭遇信任危机;还有假中医、假中药不断削弱中医药的存在感;加之身怀绝技的老中医故去,灵药巧方的传承人断代等,也让乡村中医的生存土壤逐渐流失。
多年行医,黄海涛说有人随手开出几十万,希望他做专门的保健医生;有公司拿着一箱现金,请他去私立医院坐诊;有药商愿意出几百万元买断他的一个处方……但在他看来,“这都是对中医的不尊重。中医要为更多病人服务,中医的疗效也需要时间和结果检验。”
面对如何冲破乡村中医发展困境的巨大命题,自认“小得像一颗灰尘”的黄海涛没有答案,但他庆幸:“好在近年来,国家一直在支持中医药发展。”
“我不愿做什么‘神医’,中医要被人重新尊重和认同,也不能靠‘神医’。”黄海涛说,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做一个乡村中医领域的拓路人。
如今,黄海涛仍在研究一些疑难杂症的治疗,有的即将稳定成型。“时机成熟,我会无条件捐献给国家。那时,我的任务就完成了。”黄海涛说。LW
刊于《瞭望》2020年第3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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