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2日 星期五

俄罗斯冻极之旅:从伯力到雅库茨克

跨越外兴安岭

窗外碧空如洗,我从伯力(Khabarovsk)飞往雅库茨克(Yakutsk),执飞的是一架庞巴迪Dash-8-300。知道这款飞机使用涡桨发动机,飞不甚快也飞不甚高,便向地勤要了舷窗旁的座位,为的是俯瞰从黑龙江流域到勒拿河流域之间的山川景象。

俄罗斯冻极之旅:从伯力到雅库茨克

雅库茨克的地面管道,可谓“千肠百结”。 (王在田/图)

这架庞巴迪的起飞仰角特别陡,引起了机舱里俄罗斯乘客的一片惊呼,连手机都顾不上玩了。伯力位于阿穆尔河东岸,庞巴迪拉升之后便径直向西北方向飞越阿穆尔河。由于地势平坦,河面宽广,江心形成了大面积河滩,分隔出无数沙洲、沙湖,在暖阳照耀之下恍如一幅泼墨山水,美不胜收,造化之力令人叹为观止!

阿穆尔河(Amur River)是乌苏里江汇入黑龙江之后的产物。这两条大江都是我国与俄罗斯的界河,一条由南向北,一条由西向东,在我国“雄鸡”的鸡冠顶端位置汇合,形成抚远三角洲,亦即黑瞎子岛、银龙岛等沙洲,随即流入俄罗斯境内,称为阿穆尔河——“阿穆尔”源自通古斯语,意为“大河”,是俄人起的名字——此后向东北纵贯俄罗斯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最终注入库页岛与亚洲大陆之间的鞑靼海峡。

飞过阿穆尔河之后,庞巴迪继续朝着西北方向航行,又陆续飞越了牛满河(Bureya River)和精奇里江(Zeya River),它们都是黑龙江的左岸支流——细心的读者可能会注意到这些江河名称与其俄语读音完全对不上,其原因与“黑龙江”之于“Amur River”类似。从空中俯瞰,牛满河曲曲弯弯,形成众多牛轭湖湾,可见地势十分平坦;而精奇里江则在平缓的丘陵间蜿蜒流转,周边地貌或为森林,或为草原,地广人稀,极少看到村屯乡镇之类的居民区。

在精奇里江上空,庞巴迪转而向正北方向飞行,相当于沿着这条鄂温克人的圣河上溯,向它的源头外兴安岭飞去。眼前平原、丘陵逐渐消失,进入了千沟万壑的干旱山区,植被稀疏,河床裸露,目测不见道路,想来人迹罕至,仿佛从空中俯瞰太行山的景象——这就是外兴安岭。

外兴安岭不算长,七百公里有余,不到秦岭的一半;也不算高,最高峰海拔仅2412米。它既是黑龙江盆地的北峰,以其融雪为黑龙江贡献了几条大河;它也是太平洋与北冰洋的分水岭——它的南面是流向太平洋的黑龙江流域,北面则是最终注入北冰洋的勒拿河流域;它还是我国历史上行使领土管理的北界,著名的明代奴尔干都司就设于黑龙江入海口以南约两百公里处,管理北至外兴安岭的黑龙江流域。

1689年,清政府与沙俄在尼布楚谈判边界,中方最初的设想是以勒拿河为界,将东西伯利亚分为东西两半,把沙俄封堵在勒拿河以西,但最终签署的《中俄尼布楚条约》约定两国以黑龙江上游额尔古纳河与外兴安岭为界,外兴安岭由此成为我国东北地区的北部边界。直到近170年后,沙俄趁我国深陷太平天国起义和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内忧外患之中,趁火打劫胁迫我国陆续签署《瑷珲条约》和《中俄北京条约》,才将两国国界由外兴安岭南移至黑龙江和乌苏里江,致使我国吉林、黑龙江两省失去了出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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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拿河上的冰上沙丘 (王在田/图)

由外兴安岭继续向北飞行,不久就能看到河面已经封冻的勒拿河。此时庞巴迪开始下降,可以清晰看到大地上只剩下三种色彩:陆地上已经完成落叶的苍茫泰加林、河道里白雪皑皑的勒拿河,以及勒拿河冰面上被狂风席卷而来的黄色沙丘——东西伯利亚气候干燥寒冷、狂风肆虐,沙尘暴灾害严重,因此每年到了勒拿河封冻期都会形成冰上沙丘奇观。这些沙丘在来年解冻后将被激流裹挟至下游,成为入海口不断扩大的勒拿三角洲的陆基。

勒拿河是世界第十一长河,源于贝加尔湖北岸湿地,它首先向东北方向流淌,接纳了众多支流,随后转向西北注入北冰洋。1632年,沿着勒拿河向西伯利亚腹地推进的沙俄哥萨克探险者在这条河由东北向西北拐弯的顶点上建了一座木制堡垒,便是今天的雅库茨克。

17年后,一个破产潦倒意图孤注一掷的冒险家哈巴罗夫向雅库茨克总督申请向南“探险”,目的在于夺取耕地,获得粮食。得到批准后,他带领一支150人的探险队两次翻越外兴安岭,找到了一处海拔仅五百多米的垭口,从而顺利潜入中国境内,抵达与乌克兰平原同样覆盖着肥沃黑土,却被清政府禁止开垦的黑龙江流域,于1650年7月在雅克萨建立了沙俄在黑龙江流域的第一个定居点,立寨筑城,宣示主权,那便是三十多年后中俄雅克萨之战的缘起;后来他又沿江而下抵达抚远三角洲,在今天的伯力附近绘制了《阿穆尔河图》献给沙皇,掀开了沙俄入侵黑龙江流域的序幕。伯力的俄文名称“哈巴罗夫斯克”即取自他的姓氏,他的铜像屹立在伯力火车站前的广场上。

哈巴罗夫“探险队”的起点就是雅库茨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雅库茨克也算得上是近代中俄关系变迁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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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拿河流域及雅库茨克位置图 (王在田供图/图)

最寒冷的首都

如今的雅库茨克是萨哈共和国首都——萨哈共和国是俄联邦内最大的共和国,也是世界上最大的一级行政区,其308万平方公里的面积与印度相当,人口却不到一百万人,人口密度约为我国西藏自治区的九分之一,即便在地广人稀的俄罗斯也属于人口密度最低的地区之一,而且其中将近30%的人口集中在首都雅库茨克。

雅库茨克机场建于城市北郊、勒拿河西岸的河滩上。由于热岛效应,勒拿河东岸的泰加林银装素裹,一派林海雪原景象;西岸的城市郊外雪则薄得多,露出枯黄的草甸,令人想起岑参的诗句: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离开伯力时还是仲秋,到了雅库茨克已是妥妥的寒冬。

走下舷梯,雅库茨克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这里的候机楼入口很高,居然需要走上十几级台阶才能进,乘客们纷纷吃力地拽着行李箱爬楼梯——为什么不能设计得更加人性化呢?我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没有托运行李,披上冬装径直走出机场,跳上一辆公交车进城投宿。这里还在使用现金购票,司机身旁搁着个方形木匣,里面一小摞一小摞整齐地码放着硬币。统一票价28卢布,我给了一张一百卢布纸币,司机马上拿起一摞72卢布硬币找给我;有人付五十卢布纸币,他就拿起另一摞22卢布硬币找零——我观察了一下,每逢在路口停车等绿灯时,他就在捯饬硬币,清点出各种可能的找零组合,放在木匣里备用。

俄罗斯冻极之旅:从伯力到雅库茨克

雅库茨克公交车上的零钱匣子 (王在田/图)

从车窗里望出去,道路两旁灰不溜秋,看不到树木,也没有绿化带,道路上常常积着一层沙土,车辆碾过掀起阵阵烟尘。两边的住宅楼倒是很亮丽,虽然都是方头土脑的赫鲁晓夫楼或是高层板楼,但它们往往被漆成鲜艳的颜色,给人一种廉价的塑料花即视感。

就这样看了一路灰头土脸的街景,正当我准备将雅库茨克归入又一座苏式铁锈城市的行列时,汽车到站了,我一下车就被眼前炫酷的公交车站给镇住了:这可不是一座带遮雨棚的普通站台,它外表类似一家光鲜时尚的便利店,进门后才发现是一间候车室,室内既有地暖又有暖气片,有公交车实时信息屏,有液晶屏播放新闻和综艺,有手机充电插口和Wifi信号,还配备了自助打印设备和取款机——在老土的城市里看到如此便捷舒适的候车室,真是让人心生违和。

俄罗斯冻极之旅:从伯力到雅库茨克

公交车站 (王在田/图)

从车站走到预订的民宿,它位于一栋七层住宅楼内。就像刚才进候机楼一样,大楼入口离地面大约有两米高,仿佛是开在了二楼,进门需要先上十几级台阶——好在这栋楼有无障碍坡道,否则下肢残疾者想要出门就麻烦了。然而奇怪的是,我并没有看到“一楼”有门窗,原本一楼的位置被一人高的彩钢板严实地围了一圈——大楼基座为什么不用墙体支撑,而要使用彩钢板遮蔽呢?

带着这些问题,我匆匆入住民宿,去厨房给自己泡了杯热茶暖暖身子,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坐在窗边默默思索。

答案就一个字:冷。

雅库茨克位于北纬62度,距离北极圈仅4度,是我到过纬度最高的城市,比斯堪的纳维亚三国的首都们更靠北,比美国阿拉斯加州安克雷奇的纬度还高一度。无怪乎它荣膺世界上最寒冷的大城市,也是冬夏温差最大的城市——雅库茨克1月平均气温约零下37度,7月平均气温约20度,年平均温差为57度,极端温差则高达103度。

由于寒冷,这里很少有行道树,也没有绿化带——每年仅在5月到9月的五个月里没有霜冻,对于植物的生长发育来说实在是太艰难了,根本无法发展农业。

由于寒冷,又缺乏绿化植被防风固沙,这里冬季风沙扬尘情况严重,以至于公路上积着厚厚的沙尘,临街店铺也都灰头土脸。

由于寒冷,这里的汽车到了冬天一旦熄火就很难再次发动,需要经常开车出门的人只得选择几个月不熄火——路边常常可以看到空无一人却开着引擎喷着尾气的车,双层玻璃车窗外还贴着防止结冰的防冻膜;如果车辆不慎自行熄火,就需要用喷枪给发动机加热后才能发动。那些不需要频繁开车的人往往选择把车抛荒一整个冬天,改为乘坐公交车。由于雅库茨克人口不多,公交车班次有限,而乘客们无法在严寒的户外长时间等车,因此便催生了温暖舒适、功能齐全的候车室。

由于寒冷,空气中的水汽受冷后凝结成水滴,悬浮在空气中形成雾气,导致雅库茨克在冬季常常被浓雾笼罩,能见度很低。这时涂上了鲜亮色彩的大楼就成为导航路标,有经验的司机看着窗外雾气中的迷彩就能辨认方向,抵达目的地。此外,由于冬季漫长,光照稀少,五颜六色的建筑物也有助于人们排解长期抑郁的心情,静静等待冰雪融化的那一天。

由于寒冷,这里是西伯利亚寒潮的重要发源地之一,这股寒潮最远可以肆虐岭南形成降雪,导致我国所在的东亚大陆冬季比同纬度的西欧、北美都要冷得多,并间接地造成了我国北方森林覆盖率极低、游牧民族长期袭扰农耕地区等历史问题,乃至朝鲜族为什么习惯使用扁平的金属筷子归根结底也肇因于此。

…………

浮想联翩之余,为什么大楼入口要开在“二楼”呢?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解释,决定下楼验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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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跷楼” (王在田/图)

永冻土上的城市

我绕着板楼转了大半圈,果然发现了两块彩钢板之间的缺口,探头进去看看,正如我所料,这栋大楼是一座“吊脚楼”,靠密密麻麻的混凝土立柱支撑,其靠近地面部分是悬空的,难怪要用彩钢板围起来。

底层放空的住宅楼全世界并不少,比如新加坡的经济适用房——“组屋”,考虑到热带卑湿炎热,其底层是不住人的,而是由立柱支撑的通透空间,可用作居民社交场所或熟食中心(当地称为“咖啡店”——Kopitiam)。不过组屋底层不光有立柱,也有承重墙,而且是有地板的;但这座住宅楼则是用立柱把整座大楼撑起来,与地面隔开,立柱脚下就是寻常砂石地面,连基本的平整都没有做,这又是为什么呢?

还是那个字:冷。

雅库茨克是世界上最大的建于永冻土上的城市。所谓永冻土(Permafrost),顾名思义就是常年冻结的岩土层。当一块区域的年平均气温低于零度,其表层土壤会在夏天短暂解冻,但深层土壤将保持冻结状态,这就形成了永冻土。可以想见,纬度越高,永冻土就越厚,比如北极岛屿的永冻土厚度将近1.5公里。世界上的永冻土带一般分布于南北纬48度以上,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我国的青藏高原因海拔高、气温低,也形成了大片永冻土带。人们耳熟能详的星宿海就是因为地下为永冻土,仿佛做了一层防水涂层兜底,水体无法渗透土层排出,从而形成了地面星罗棋布的湖泊群。

在永冻土上造房子,需要给房子架个高跷,避免与地面接触。为什么呢?首先,如果把房屋直接建在地表,永冻土会持续不断地从房屋吸取热量,这就好像把房子建在冰面上,显然会影响房屋采暖。更严重的是,这些被吸收的热量将改变永冻土的热平衡,造成深层冻土逐渐融化,从而危及房屋的基础,尤其是对于高层建筑来说,地基的融化和软化将引起严重的不均匀沉降,导致楼宇发生倾斜、开裂乃至倒塌。

因此,雅库茨克的所有楼宇都踩在高跷上:用长达十五米的混凝土桩深深植入地下,地面部分再留出一米以上空隙,确保建筑物不直接接触地面——这就是为什么在这里想要走进任何一栋大楼都必须上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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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管道 (王在田/图)

出于同样的考虑,雅库茨克力行“不动土”原则,不在土里挖埋任何东西:热力管道、电线电缆……统统架起来走空中;地下车库?这里不存在这种东西,所有的车都得停在地面接受零下五六十度的严寒洗礼,或者实在不差钱的话可以找一个带暖气的停车场;城外的勒拿河上迄今没有架设桥梁,所有过河车辆都得等一天八班的轮渡,也是因为受困于在永冻土中构筑地基的难题;至于铁路就更别想了,距离雅库茨克最近的火车站在1200公里以外的外兴安岭北坡。

与俄罗斯相比,我国早在2006年就顺利实现了青藏铁路全线通车,全长1956公里的铁路跨越了长达550公里的永冻土带,并打破了永冻土工程史上的多项世界纪录,如海拔最高隧道、最长隧道和最长铁路桥等。根据“主动降温、冷却地基、保护冻土”的设计准则,在技术上我国同样采用“踩高跷”的方法,以桥代路,将桥墩深深打入永冻土带深处——当然,这一技术得以实现也体现了我国的经济实力和国家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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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冻土王国 (王在田/图)

观察完永冻土上的地面建筑,我请民宿帮我叫了辆计程车,去永冻土王国(Kingdom of Permafrost)看看地下世界。

永冻土王国是雅库茨克的招牌景点,位于一座目测仅三五十米高的小丘山脚,入口是一座矮平房,一点都不起眼。我进去买门票,蒙古人种长相的雅库特大叔(占萨哈共和国人口将近半数的原住民叫做雅库特人,“雅库茨克”这个地名即来源于此)递给我一件羊皮斗篷以供防寒,给我戴上一顶安全帽以防撞头,又给我换上俄式羊毛靴以防在冰上滑倒。打扮齐全之后,他给我打开后门:原来这是一条通往小丘内部的冰洞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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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库特大叔 (王在田供图/图)

通过两道隔热门进入山洞,只觉浑身一凛,寒气扑面而来。洞内有两条甬道,地上铺着地毯防滑,两边摆满了各种冰雕,令来自中国的我有一种置身哈尔滨冰雪大世界的感觉。今天户外阳光明媚,气温应在零上,但走进这座小丘山腹,洞内温度就降到了零下十二度,难怪这些冰雕制成之后可以在冰洞长期保存。雅库特大叔告诉我,这座冰洞冬季最低温度为零下二十度,夏季最高温度为零下七度,温差仅为十三度,远远小于雅库茨克户外五六十度以上的年均温差。

正是由于每年长达七个月的寒冬给土地持续降温,大大抵消了每年五个月零度以上天气的加温效果,经年累月,才形成了地表下万年不化的永冻土带。

说到这里,我想起在山西宁武也参观过一座“万年冰洞”,不过那座冰洞可不是永冻土产生的——宁武的纬度仅38度,海拔仅两千米左右,并不满足永冻土的生成条件。宁武冰洞的肇因是夏冬两季热交换不平衡所致,有地理学家分析如果关闭洞口,四十年后该冰洞就会融化殆尽,可见它并不是真正的永冻土带。

俄罗斯冻极之旅:从伯力到雅库茨克

雅库特人画笔下的祖辈 (王在田供图/图)

从永冻土王国出来,我回到雅库茨克市区的列宁广场,这是苏联时代几乎每个城市的中心。然而雅库茨克的列宁广场自有其独特的纪念意义,因为“列宁”这个笔名(Lenin)据说就来自雅库茨克的母亲河——勒拿河(Lena River)。

其时夕阳软趴趴地悬在地平线上,夜幕即将笼罩苍穹,列宁广场上空荡荡的,混凝土地面上满是因巨大温差而产生的粗壮裂痕,空气中弥漫着极北地带特有的肃杀之气。我紧了紧身上的大衣,依稀感受到了哈巴罗夫先生对于南方暖阳的渴望。

王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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