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3日 星期六

落跑的伴娘

苏青青是听着“你一定会有大出息“这句话长大的。

小时候听这话,她很是雀跃,青春期的时候,她最烦亲戚说这个,一群人看着他们一家,想来想去,实在没什么可恭维的,于是只能说“青青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后来上班了,每次老板说这一类话,她就头疼,知道要么是有棘手的任务要布置,要么就是上层内斗,逼她站队,拿这种话引诱她。

她对名利的欲望从来没有减少过,但越是往前挤,她越是疑惑,“出息”到底是什么。

她对“没出息”这个词倒是很懂。她妈就是这么形容她爸的。

四五岁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坐公交车去郊游,她妈妈环视了车上的女人一圈,下车后恨恨地说,整个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烫头染头,感觉人人都比她时髦。苏青青和爸爸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这沉默加剧了她的愤怒,她扭过头来,指着爸爸骂了句,还不是你没出息,我连打扮的钱都没有。

随着她渐渐记事,这个词出现得越来越高频——一套小房子住那么多年,是怪爸爸没出息;妈妈把二十年前的羊绒衫翻出来穿,也是因为爸爸没出息;苏青青想学古筝,但家里没钱买琴,她得腆着脸去琴行练,还是因为爸爸没出息。到最后,连热水器偶尔不出水,也怪爸爸没出息。

有没有“出息”是对比出来的,妈妈给爸爸设的比较对象,是她小姐妹的丈夫。那个小姐妹,跟她一同上学长大,中专毕业后一起去商场卖电风扇,但是——妈妈说到这里,一定会抑扬顿挫地停一下,瞄一眼爸爸的反应,然后再语调悠扬地说下去:“但是人家嫁得好啊。老公仕途那么顺,连带着她也享福。现在每天就是打羽毛球学茶艺,哪像我,手是粗糙得不成样子了。”

说完这些,妈妈就会把目光转得柔和些,看向苏青青:“不过我们女儿不输人家,她只要肯好好念书,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苏青青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出息“究竟为何物。她只是想,如果她有出息的话,家里气氛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沉重而紧绷,妈妈是不是就不会常摔筷子,爸爸就不用假借散步,躲出去抽烟——当然回来被妈妈闻到烟味,又是要吵架的,“我连涂脸的东西都舍不得用了,你还有闲钱买烟?”

妈妈也不是一直不打扮的。每年正月,要去她的小姐妹家拜年的那天,妈妈都会把一件水红色的大衣穿上,整整齐齐地挽好头发,擦一点口红,督促父女俩把各自最体面的衣服换上。苏青青喜欢新衣服,但不知为什么,她看着这一身簇簇新打扮的自己,会莫名产生羞愧感。

印象里,妈妈去小姐妹家之前,都要提前两三天打电话约时间。他们坐公交车到小区门口,然后往里走,那一段路是妈妈最最情绪化的时候,她一会对着空气排练脸上的表情,喃喃自语着待会要说的话,一会挑剔爸爸的衬衫领子不够精神——“怎么都竖不起来啊?”,爸爸不敢反驳,只能一遍遍用手提拉衣领。苏青青被妈妈催着一路快走,只记得那个小区绿化率很高,不像他们住的地方,只有门前几棵低矮的松树。

妈妈的小姐妹家住在三楼,但走到二楼的时候,就能听见来自他们家的说笑声,门打开来,里面永远有其他客人,多半是在餐桌上打麻将。苏青青自己家,是永远冷冷清清的,爸妈好像都没什么朋友要来拜访,她一直不喜欢自己家的布置,地砖是白色的,灯光也是惨白的,南方的冬天,室内比室外更冷,她一回家就浑身哆嗦。但是妈妈的小姐妹家,有非常明亮温暖的橘色灯光,客厅地板上铺着花样繁复的厚重地毯,那就是苏青青对周密家的全部记忆。

对,妈妈的小姐妹的儿子,叫做周密。

那个男孩其实比她还小两天,大人们总开玩笑,要周密喊她姐姐,周密犟着头,不肯喊。大人们于是宽容一笑,让周密带她去房间玩。苏青青在他房间里发现了一大盒橡皮泥,还附赠很多模具,胡萝卜,青菜,甚至还有肉——做得很精致,都可以印出肉的纹理来。苏青青觉得很新鲜,就跟周密说,我们一起做菜好不好,用绿色橡皮泥做青菜,用紫色的做茄子。

周密扭过头说,不好,太幼稚了。

苏青青不说话。

周密又说,你们女生怎么一天到晚只想做菜呢。我想打仗。给你,我给你一把冲锋枪。

苏青青拿着枪,不知道要怎么玩。然后就看到周密绕到书桌后方,朝她biubiubiu开枪,说你已经牺牲了!

……到底谁更幼稚啊。

周密清理完战场,看到苏青青的目光还粘连在那盒橡皮泥上,他叹一口气,说玩吧玩吧,你说,先做青菜还是茄子?

有一次大人安排他们一起睡午觉,两个人都睡不着,定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突然周密来了主意,说起来,我们玩荒野行军。苏青青一脸的茫然,然后看到周密指着堆成一团的被子说,你看,这个就是一座山,然后指着被子堆起的褶皱说,这是盘山公路,我们俩,都拿一个小兵,各自从一个山脚上去,看谁登顶得快。

苏青青的“登山”路程很顺利,倒是周密,一边“登山”,一边还要检查她有没有作弊,是不是按照“公路”走的,磨磨蹭蹭,才走了一半。眼看苏青青快要到了,他突然大喊一声“直升机来接我了!”,就“蹭”地空降到了山顶。

苏青青被这景象搞得一头雾水,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周密慌了——苏青青后来想想,周密从小就最怕女人哭,只要你一哭,他就手忙脚乱竖白旗,他说好了好了,虽然是我登顶得快,但我是借用高科技,你也不差的。

苏青青不理他,继续哭。

周密没辙了,从床头柜里拿出一瓶香水,说,这个本来是要送给我妈的,那,给你好不好?

那是苏青青第一次接触香水,她打开盖子,只闻到一阵很淡的味道,周密拿过去说,你要喷的,喷到空气里去,就能闻到香气了。

苏青青于是闻到了那股味道。是古怪的好像有毒的甜,让她想起看过的童话书里,后妈递给白雪公主的那一个苹果,咬下去,应该就是这样的气息。

但周密毕竟是个小直男,他只会对着她说:“香吧?”

七岁的夏天,周密的妈妈把他俩拉到跟前,叮嘱周密说,等上了小学,你们俩就是一个班了,如果老师问起,青青是你的谁,你就说是你姐姐,知道了吗?

周密正处于七八岁狗也嫌的时期,很不配合地反问:“凭什么,她就比我大两天,再说了,她也不是我姐姐。”

周密家里对他是宽松教育,话说成这样,他妈都只是软绵绵地来一句:“周密,听话。”

这种劝诫对他当然毫无作用。真正到了学校里,老师把他俩叫到教室外边,问周密说,你们俩是姐弟呀,是堂还是表啊的时候,周密冷峻地回答:“她不是我姐姐,就比我大两天而已。”

老师转头向苏青青求证,年幼的苏青青不太懂老师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个问题,却窘迫地摇摇头,说我们不是亲戚。

晚上回家,她把这个事情随口讲给父母听,爸爸神色如常地夹着花生米,妈妈却“啪”地一下放下筷子:“你蠢啊,你当然要告诉老师,你们俩是亲戚。”

苏青青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周密爸妈是跟老师打了招呼的,你说你们是亲戚,以后老师当然也会特意关照你。你听他的干什么?你咬死是亲戚,老师还能不认?现在好了,我跟你爸又要多去老师家一趟,”妈妈索性起身去翻看,储藏室里还有什么可以送得出手的东西,声音却像立体音响一样环绕着餐桌:“苏青青你怎么这么会帮我花钱啊?”

小小的苏青青没有再动筷吃饭,她对着爸爸,一字一句地讲:“为什么要送东西啊?为什么要特意关照,我自己也能把书读好的。”

爸爸讪笑着,捏了一把花生米递给她:“好了,先吃饭。”

周密在少年时代堪称顽劣。

虽然老师知道了他们俩不是亲戚,还是让他们做了前后桌。有次上课,苏青青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她不理,又拍了一下,她拖动椅子,往前坐了点,没想到后面的人锲而不舍地拍着她的背,苏青青强压着怒气,扭过头去,皱着眉问是谁。其实想也知道,就是坐她正后方的周密。没想到一群男生,嬉皮笑脸地抢着认错,“是我”,“哎是我”,“是我是我”,她看向真正的肇事者,他无辜地摊摊手——“他们说了是他们啊,你看我干嘛?”

就是这么不要脸的周密。

当然他还有更多不要脸的事迹。比如用手指在她背上写字,让她猜是什么字,连续猜对几个回合后,他就开始硬生生造字——当然周密这个人是真的很有创造力,他不仅造字,还会给每个字加上读音,还能像模像样地,给她解释这个字的意思,怂恿她写进作文里去。

多亏了周密,苏青青养成了不认识的字就翻字典的习惯,二十年后,上司夸她严谨,凡事求证,她想来想去,在心里偷偷给周密鞠了一躬。

但那都是小学时候的事情了。

初中他们仍然同班,周密,开始沉迷星际争霸不可自拔,他跟她解释说,这不是一款平凡的游戏,这个游戏是有世界观的。

世界观当然比作业重要。所以周密每天变着法子跟老师交代,这作业为什么又没写。

那一次他给老师的借口是,昨天家里停电了,没法写。苏青青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真要停电……他恐怕就能安心写完作业了。

就是这噗哧一笑,让老师更坐实了他压根没写的猜测。花了大半节课,说有的男生不要觉得,靠一点小聪明就能混过去,初中过去了,还有高中呢,高中你也这么混?

讲得太气愤,以至于忘了布置作业,又是苏青青出言提醒——“老师,今天作业是什么?”说完这句话,她明显感觉到教室里有一阵鄙夷声,他们都嫌她多事。

下课后,周密戳了戳她的肩膀,说你跟我出来一下,苏青青还记着他的蹩脚借口,在走廊里玩笑着问他,你家停电了,那你靠意念发电联机作战?

周密没有笑,他说,你以后不要跟人家说我们两家认识。我们就是普通同学。

说完这话,周密就转身回教室了。他真的是说到做到,从此再也没有骚扰过她。再没有人上课拍她背,也没有人在她背上造字,她做她规规矩矩的第一名,他活他的混不吝。苏青青也越来越讨厌去他家玩,他们搬了家,住址更隐秘,要下车走的路程更远,而且明明她念书比他好,却要忍受坐在他家沙发上,跟着父母一起天花乱坠地夸奖周密。

高中的时候,不用他提醒,她就假装他们不认识。不仅是因为她长大了,学会了识趣,还因为,她爸爸年纪大了,不想再做小区里成宿睡不了觉的保安,是周密的爸爸,给他安排了一个新岗位,让他去银行保卫处,虽然偶尔也要值夜班,但福利好了许多,爸爸很感激。苏青青再也没有跟周密乱开玩笑的道理。

高一结束,她选了文科,没想到周密也选文科,他的理由很简单——“读文科的话,更轻松就能应付过去,为什么不?”

从高二开始,周密和叶蓁蓁就坐在她后排。

跟周密一样,叶蓁蓁也是她无法理解的那一种人。历史课永远在书上画画,给人物画像加两笔,有时候是给孔子加刘海,有时候是给胡适的褂子设计图案。语文课上正大光明看言情小说,哭得抽抽噎噎的,还会戳一下苏青青,让她帮忙传递一下跟陈一湛互换的小说。数学课她倒是听得很认真,可惜不怎么听得懂。

叶蓁蓁话很多。有时苏青青做着作业,耳朵里就会飘进两句后排的聊天,印象里都是叶蓁蓁在叽叽喳喳说话,周密偶尔搭理两句。

有时候是要周密拉窗帘。叶蓁蓁高中时候肤色偏黄,她自己解释过原因,说她妈怀她的时候喝咖啡,导致她皮肤暗沉。于是她每天活得跟吸血鬼一样,一到上午十点,就准时提醒坐在窗户边的周密,快拉窗帘,然后掏出小镜子,往脸上再抹一层防晒霜。

也有时候干脆就是问周密借作业抄。

“周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订正这个题。”

“……我给你讲?”

“你别讲了。”叶蓁蓁脆生生地拒绝他:“你讲了我也听不懂的。这种题,真的考试的时候我都放弃的,你帮我写了就行。”

“……你还是尝试理解一下吧。”

“不用不用”,叶蓁蓁谦虚地摆摆手:“我不用拿满分的。”

苏青青把头往后稍稍一偏,看到周密把试卷利落地丢给她,懒得再跟她讲话。

有时候是提一些无理的要求。比如叶蓁蓁政治课想睡觉,又怕被老师发现,就在桌子上堆满书,企图做个掩护。她自己的书不够,于是问周密借。

还有时候就是找茬。

有次周密在她背后贴了张纸条,写了“猪头”两个字,叶蓁蓁上课起来回答问题,于是全班都看到了赫然的猪头二字,哄然大笑。叶蓁蓁手摸到后背,揪下字条,当下没有发作。但午休的时候,周密出去打球,苏青青就看到叶蓁蓁把他抽屉里的教辅书拿出来,垫在了自己的桌脚下。

周密回来后,到处找那本教辅,问叶蓁蓁看到没,她当然一脸无辜说没有。

因为下午第一节课就要用,周密于是只能开着抽屉继续找。苏青青被后排的动静闹腾得没法看书,烦得要命,索性站起来,弯腰从叶蓁蓁的桌脚下抽出了教辅书,扔在了周密桌子上。

做完这些,她就又转过身去看书了,她听见叶蓁蓁嘟囔了一句:“关你什么事啊。”她不理睬,管自己看书。紧接着,听见周密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叶蓁蓁,你无不无聊啊。”

然后叶蓁蓁就哭了。

叶蓁蓁很容易哭,苏青青对此已经麻木,但她锲而不舍地啜泣着,实在是很烦,苏青青正想转身让她消停会,就听见周密说,你哭什么呀,你把我的书藏起来,人家帮我找出来了,这你就不高兴啦?

她还听见周密说,好啦别哭了,书你都拿去,都垫你桌脚下,好不好?

苏青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周密愿意把叶蓁蓁各种无聊的话题接下去的,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开始仔细留心起他们的聊天内容。

叶蓁蓁会突然转头看向周密,问他,你觉得我最近有变白一点吗?

周密愣了会,苏青青都以为他不会答话了,没想到他说,恩,白了。

叶蓁蓁问他,你觉得白了几个度?

隔了好一会,苏青青听见他用蒙答案的口气回答,两个?

他们怎么那么无聊。没有正经事做吗。她也瞧不起自己,他们俩没正事,你也没有吗?

她问过他各种很难答的问题。但苏青青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一段。到了夏天,每天中午有四十五分钟的午睡时间,也没什么老师监督,你要实在不想睡,可以干点别的,不出声就行。苏青青就从来不睡,她都会泡一杯红茶,浓得整个玻璃杯都看起来黑咕隆咚的,然后茶杯抵着下巴,一言不发地做题。

叶蓁蓁估计也睡不着,她低着声音把周密喊醒,问他:

“周密周密。问你个事哦。”

“说。”

“如果地球要毁灭了,要你赤脚走到非洲才能拯救,你愿意去吗?”

“去。”

“如果地球要毁灭了,要你连吃三十天香菜才能拯救,你愿意吃吗?”

“吃。”

“如果地球要毁灭了,只有我们俩在一起才能拯救。你愿意吗?”

然后苏青青听到了周密满是笑意的声音:“叶蓁蓁。不用拿地球垫背,我也会跟你在一起的。”

苏青青很努力地想忽略心里的那点不舒服,她直起了背,刻意离后面的说话声远一点。但还是避无可避地,听见了叶蓁蓁软软的,像是突然困了的声音——“那你把手臂借我垫一下好不好,我自己手臂睡麻了。”

那天傍晚回家后,她没有直奔房间写作业,而是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凝视了自己很久。

她其实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好不好看。学校规定要穿校服,但文科班里的大部分女生,都只是象征性地,在进校门的时候穿个外套,一进教室就迫不及待地脱掉。只有她最老实,从来不脱,她也不是不懂那些小伎俩,只是她的衣服,都是她妈妈,去批发市场五十一百地砍价砍回来的,她不觉得那些衣服能给她增色多少。

她好看吗?亲戚倒都夸她漂亮,但谁知道他们的夸奖,是不是就像夸她“会有大出息”一样,属于无法证伪的客气话。

她唯一的自信心来自于韩统,有次韩统翻出一本陈一湛租来的言情小说,那种一块钱租三天的,粗制滥造的小本子,封面上一概有手绘的女主角图片。韩统对着封面惊呼一声,这不就是苏青青吗?!

只有韩统,不分场合不顾分寸地给她捧场。班里举行辩论赛,苏青青是正方,韩统是反方,他站起来就是——“对方辩友漏洞很多,但苏青青我就不反驳了,青青说什么都是对的。”

但韩统从来没夸过叶蓁蓁好看啊。

苏青青就陷在了这样的死循环里。假设把妹达人韩统拥有对“好看”这个事情的最终解释权的话,为什么周密会喜欢叶蓁蓁呢?

不,苏青青不相信“无缘无故的爱”这一套。就连她爸妈,都是在她考第一名的时候对她更客气些,她不觉得,一个人,会真的毫无缘由地爱另一个人,那是傻子。

但苦思也是无果。苏青青坐回到自己房间里,上网搜各地的联考试卷看。她爸妈终于下决心给家里连了网,还把唯一的台式电脑搬到了她的房间里,他们丝毫不担心她会用电脑来打游戏或者追星,她活得太紧绷了,连流行歌都翻来覆去只会那两首。

苏青青本来只想下载一套试卷粗看一遍的,做选择题的时候,心里却再一次,漫上来周密的名字。

她深呼吸一口气,点开周密的QQ空间,在那个社交网络不甚发达的年代,这似乎是她能想出的唯一的,窥探他生活的方式。

周密的空间里,没有日志,状态倒是不少,多数都在纠结,已经起床起迟了……还要不要去上课呢,要么就是转发他喜欢的歌手的mv,要么就是分享投篮集锦的视频。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清汤寡水的状态,苏青青都看得满脸通红。她起身去客厅,想给自己倒杯水喝,路过沙发的时候,看到爸爸躺在藤椅上,窗户开着,爸爸睡着了,手里捏着扇子,额头上是细细密密的汗。

苏青青忍不住走近些喊醒他:“爸,你要是热的话回房间,开空调睡吧。”

爸爸一下子惊醒,连连摆手:“不用。我就这么躺一会,我不热。你回去看书吧,记得开空调啊。”

苏青青回到房间,继续一条条浏览周密的状态,顺便关掉了自己房间里的空调,她觉得很对不起爸爸妈妈。

高三就是这么到来的。

苏青青做文综选择题的时候已经娴熟到不需要过脑子,学校开始强制要他们晚自修,九点结束后,苏青青回家继续温习,男生们到对面的肯德基玩三国杀,她有时会深夜想起周密,猜他是不是还在玩桌游,叶蓁蓁,也跟在旁边看吗?

但很快这种胡思乱想,会被父母的争吵声打断。她听见妈妈恨恨地说,要不是女儿要高考了,我肯定拉你去离婚。

苏青青也曾经忍不住说过,你们实在不开心,就去离吧,对我成绩也没什么影响,考纲上也没写着,单亲家庭孩子要扣分。

客厅里的灯光永远是惨白的,直射在她妈妈脸上,显得整张脸更为疲惫,她说青青你不懂,你将来结婚,男方如果还过得去,他们不会要单亲家庭出来的小孩的,你以后对象会很难找的。妈妈凑合一辈子了,为你也得凑合下去。

苏青青默然。她听妈妈絮叨着婚姻里鸡毛蒜皮的不如意,脑子却走神,想到了叶蓁蓁。

她没有这样的爸爸妈妈吧。

她没有把一切希望赌在她身上的家庭吧。

周密是因为这些……所以更喜欢她吗?

她知道怪罪父母是错误的,且无力的情绪,可是在高三的很多个夜晚,苏青青都想过,如果她生长在叶蓁蓁那样的家庭就好了。如果她也可以,每天对着镜子研究白了几个度就好了,那样的话,她也可以轻轻松松跟周密聊天的。

高考前,苏青青是真的,跟周密单独相处了一次。

那是五月底的一个傍晚。放了学,大家该出去吃的出去吃,该去食堂的去食堂,等着吃完上晚自修。教室里人不多,苏青青戴着耳机在做英语听力,突然听见周密很兴奋地喊了句,你们看那边,着火了。

苏青青没有摘下耳机,眼光却不自觉地,朝他指的方向望过去。

学校旁边是个九十年代末修造的饭店,还有烟囱,只见此刻烟囱里冒着浓烟,饭店顶楼一片红色,确实像是着火的景象。

但很快苏青青就知道周密为何如此兴奋了。他把趴着睡觉的叶蓁蓁喊醒,说我们去救火吧。别上晚自习了。

教室里已经有人蠢蠢欲动,苏青青看到有人收拾书包。

但苏青青转过身去,看到叶蓁蓁没有动,她拨开周密的手,嘟囔了一句:“别闹了,我要睡觉,老师来了喊我。”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苏青青扯了扯周密的袖子,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她说,恩,着火了,我们去救火吧。

周密朝她笑了。苏青青不确定他笑容的含义是什么,是赞赏吗,还是觉得“好学生也有逃课的一天”?但这都不妨碍,关键是他们俩,迅速地收拾了书包,溜出了学校。走出校门后,苏青青往饭店的方向走,周密在背后喊她:“哎你去哪?”

“不是去救火吗?”苏青青指了指天边红彤彤的一片。

“你还真信啊……”,周密彻底乐了:“那是晚霞啊姐姐。”

“那,烟呢?”

“饭店不得做饭吗,那不就有烟了?”

苏青青愣在原地,问他:“那你跑出来干嘛?”

周密就站在她背后,扳正她的肩膀,让她往前看,然后凑到她脑袋旁边,笑得那叫一个高兴:“你不想出来玩吗?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他们高中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一直稳稳当当地在市中心,苏青青的妈妈抱怨过很多次,说实在不像个念书的地方,难怪一本率年年跌。学校对面是一整列的餐厅,旁边是小商品市场,还邻着一条丝绸街,每天就看到小贩推着车,或者拎着一整个蛇皮袋的衣服,喊“让一让啊让一让”。

但苏青青没有挑中任何一个餐厅,她指着街口的一家鸡排店,说我们就吃那个吧。他们俩举着鸡排和可乐,无所事事地,走在夕阳里。

那天的夕阳真的非常漂亮。整条街道都沐浴在蜜色光辉里,像一块巨大的琥珀,周密走在她旁边,于是苏青青只能看到他的睫毛和鼻子,他睫毛真的好长啊,颤颤地,像是要融进余晖里。

他指着缓缓下沉的巨大落日,以及它浇铸而成的金黄色街景,摸摸鼻子,朝她略微羞涩地笑笑,说:“还可以哦?”

好像那落日是他变出来的一样。

很多年后的很多年里,苏青青跟新朋友喝酒的时候,都会不厌其烦地复述这个场景,人生处处得意的少年,稍带着羞涩的眼神,问她,还可以哦?

她只恨自己无法全然模仿出周密的那个腔调。她就像一个蹩脚的小说家一样,无法精准地重现,那个男主角曾有着怎样迷人的声口。

苏青青没话找话,问他高考志愿想填哪里。

周密不假思索地说,上海吧。

“可是我想去北京。”这是真的,苏青青很用力地,想逃离爸妈,逃离生活了十八年的老旧小区,逃离南方的梅雨季里,家里永远拖也拖不干的白色地砖。

但她突然有点舍不得周密。

周密勾住了她的肩膀,苏青青吓了一跳,动也不敢动,只看到他笑眯眯地,把她吃不完的鸡排接过去吃,然后说:“没事啊,反正你去哪,就我们俩这关系,也不会失联的。”

但其实他们失联了整整四年。那一年高考,所有人得偿所愿,周密跟叶蓁蓁都到了上海,韩统出国,苏青青一个人,去了北京。

苏青青上大学后很少回家,她受不了南方湿冷的冬天,寒假也一个人留在宿舍实习看书,她很少听说周密的消息,他跟叶蓁蓁感情太稳固了,稳固到同学们失去了八卦的兴趣。苏青青大学里没有恋爱,她只从没完没了的搭讪里,意识到了一件事,她长得美,以及周密,还真他妈不是个肤浅的人。

大四的那个六月,对她来说很重要。她那天去公司面试,发挥得异常好,那是最终轮的群面,她前面的那个女生,紧张到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说。而苏青青坐在那里,就看到一群面试官不停地瞄她,轮到她的时候,她施施然开口:“在我正式介绍之前,我想先补充一点,前面的那个女生,她的名字叫xxx,好了,现在开始我的part……”

走出房间的时候,苏青青就知道,这个工作十拿九稳。她前面的女生显然沉浸在失态和被苏青青抢了风头的气愤里,脸色很是不豫,出门的时候挤了她一下,苏青青不以为意,她知道的,一切别人搞砸的时候,都是她冒尖的良机。

她去生气好了,不过是大学四年同学,就算她记恨她,又有什么关系。

那个下午,韩统还给她带来了一个更大的好消息,周密跟叶蓁蓁分手了,他现在刚到北京。

“为什么分的?”苏青青没忍住,还是问了一句。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要是周密,谈了个女朋友,就这么二十出头,就被抓住结婚了,你愿意吗?”

“哦……”,苏青青拖着尾音,没有接话,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沉重,有点不认同,她说:“周密也真是的,那我过两天安顿了,去看看他。”

“恩,你还可以请他吃顿饭,周密现在可苦了,在一个游戏公司上班,一个月拿五千,都不够他交房租。”

苏青青在正式工作一周后,终于,又见到了周密。那阵子她很是意气风发,领导把她的工位,安排在了一个转角处,所有人去开会,去厕所,去茶水间的时候,都会路过那,而几乎每个单身男青年,都会停下来,跟苏青青聊两句。

她听见领导在跟别人打电话:“哎呀不要招女生,我说了不要女生,除非她好看,我才愿意替她干活,当然现在好看也没用了,我们有个苏青青在了,都省了考勤。”

——那么好看,还不用别人替她干活,苏青青是真的意识到,一条奇妙的道路正在她脚下延展开来,往前走,什么都会有的。

所以周密打电话给她,说傍晚接她吃饭的时候,她语气没有一点迟疑,很是快活地说,好呀。

但真正下楼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周密跟记忆里完全重合,咧着嘴朝她笑,周密长得好看,可是苏青青觉得,他最好看的,还是那股子狂妄气,一身逆鳞,像是竖起的一千把尖刀,刀刀都直取她性命。

七月傍晚的京城是灰扑扑的,可是周密像是刚放学回家的小男孩一样,朝她用力挥手,喊“青青”。

苏青青不敢让他再喊下去,麻溜地上了车。

“你这车哪来的?”

“我爸朋友借我开的,北京也太堵了,我昨天晚上十点回家,从光华桥到劲松桥,三公里路,堵了四十分钟。”

“你坐地铁呀。”

周密忙不及地摆摆手:“那我还是路上堵着吧。我受不了人挤人。”

“……你来北京到底干嘛来的?”苏青青到底没忍住,把这个问题扔了出来。

”我想自己过一阵子。没爹妈,也没……别的人,就自己上上班,过过日子。”

苏青青心里觉得很好笑,开着宾利上月薪五千的班,还觉得在“过日子”,但她没说什么,周密这阵子的荒唐事迹,她也有所耳闻。

听说他给一个小女孩过生日,到了ktv里,啥也没说,一个人静悄悄在角落里坐了一晚上,看他们飙歌抢麦喝酒互相抹蛋糕,完了把单结了。小女孩认定他是要追她,索性约他单独出来吃饭,没想到周密推脱公司事情多,再也不肯露面。

听说周密跟一个声名狼藉的交际花混在一起,有人周六早上去他家喊他打球,是那个女人披着外套来开的门。那交际花原本是一个传媒大佬的人,为了他决定搬出金屋,跟从前一刀两断,但不知怎么的,周密把她劝回去了,还亲自带着她跟大佬吃了顿饭,说是“完璧归赵”。

这些事情甚至传到周密母亲的耳朵里。她倒是淡定,说男孩子嘛,总有叛逆期,别闹大就好。

苏青青盯着周密的侧脸,想到“叛逆期”,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啦?”

苏青青没把目光挪开,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是戏谑,说,没什么,就听说你玩挺大,满楼红袖招啊。

周密谦虚地摆摆手:“那都是以讹传讹,他们往夸张里说。没有的事,都是朋友。”完了还扭头朝她看一眼,继续强调:“都是朋友。”

若干年后苏青青想起这一段来,还是觉得,周密很可爱。男孩子们长大后,像是突然开悟了,意识到“感情生活混乱”并不是一个纯粹的贬义词,聊起一些暧昧不清的女人,都恨不得挤眉弄眼暗示自己“睡过”,只有周密,会对着一切香艳传闻摆摆手,一脸光风霁月地说,都是朋友啊,都是朋友。

七点钟的时候,两个人毫无悬念地堵在了亮马桥。

周密不急不躁,最多偶尔翻过手机来看看,苏青青思忖再三,还是问出了那句话:“叶蓁蓁呢?”

周密把手机翻转了个身,从从容容地回答她:“我们分手了。两个人……目前想要的东西不一样,她想结婚,我想缓一阵子。之前她爸妈想组织两家人吃饭,我没去,我觉得自己目前的状态……它不是结婚的状态。”

前面的车子挪了一点,周密也紧跟着,往前动了动:“叶蓁蓁九月份打算出国了吧,挺好的,她也应该出去看看,不然总跟个小孩子似的。”

苏青青觉得问到这里就可以了。她不想真的扮作知心好友,还追问他难不难过,他无论怎么答,她都不会太高兴的。所以她恰当地收住了谈话。

等到他们真的落座的时候,周密在灯光下打量了她一会,然后很是诚恳地说了句,苏青青你真的越来越好看了。

这是他第一次夸她好看。苏青青居然手足无措了一会,终于,模仿着他混不吝的口气,回敬了一句“谢谢啊”。

原来周密也不瞎的。

大学四年对苏青青的影响很大,她的谈资或许仍然匮乏,但她至少学会了,怎么不动声色地,把一场谈话延续下去。她看着周密一脸愉悦的神色,觉得自己像是受到了褒奖,这么多年后,她终于能够轻轻松松地跟他说话了,他不会再对着她,摆出“这个你反正不懂也不感兴趣我跟你说干嘛”的神情。

她很自豪。

果然,吃完饭,周密送她回公司加班,快到楼下的时候,他跟她约下次再见面的时间,他说,反正我在北京认识的也都是新朋友,你可以跟大家一起玩。

然而苏青青真正跟他朋友呆在一起的时候,她只觉得不适。ktv的包厢里,不断有人抽烟,一群人拎着酒瓶子走来走去,这个人刚过来跟她玩骰子喝掉一杯,五分钟后,又晃着酒杯说“认识一下”。苏青青扭头寻找周密,发现他坐在中间,不唱歌也不聊天,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啃着面前的一盘酒糟鸡翅。

周密意识到她在看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戴着白色的塑料手套,对她招招手,示意她坐过去。

他递给她一根鸡翅,说吃吗?

苏青青摇头,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唱浮夸,她只能贴到他耳朵旁边说话,她问他,这些朋友都是谁啊?

周密笑了,也贴着耳朵回答她的问题:“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朋友的朋友。”

苏青青“哦”了一下,看着乌烟瘴气的一群人,只觉得无聊,她还有一沓标书要写,她其实很想回家赶快干完活睡觉。

好不容易熬到十一点,她跟周密说,她真的要走了,周密点点头,没再留她,起身把她送到工体马路上。等车的时候,周密看着她,带点调笑意味地说:“你酒量不错啊,喝了那么多,还站得挺稳的。”

苏青青很想呛他一句,不仅站得稳,回去还得干活。但是她最终什么都没说,车来了,她朝他摆摆手,说再见。

自那以后苏青青就不怎么跟周密见面了。一是她对烟味轻微过敏,实在是很想吐,二是她也越来越忙……当然忙是好事,老板不断交给你事情做,才证明你在这一行混得下去,哪天你要是清闲了,离被裁也就不远了。最忙的时候,苏青青凌晨两点下班,回家累得连卸妆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凭惯性摘掉隐形眼镜,就把自己扔到床上。半夜四点惊醒,再挣扎着去卫生间卸妆。

而周密过得风生水起。周密有个特别好的习惯,就是他去club也好,去bar也好,从来不发到朋友圈里,乍看他朋友圈,你会觉得这个人低调又话少。但周密的朋友不见得都这样,所以苏青青刷他们共同好友的朋友圈,冷不丁地,就会在合照里看到周密。

可是周密百忙之中,也没有忘掉苏青青的生日。他送了她一套男士香水,他说,女士香水太甜腻了,女孩子用男香,其实满别致的,当然,他拍着苏青青的肩膀说:“你要能找到个人,把它送出去,那就更好了。”

苏青青热爱香水的习惯,就是被周密培养出来的。无数个赶标书的夜晚,她都会在家里洒香水,然后给自己泡一杯浓得乌漆墨黑的红茶,她觉得这样加班都会好过很多。

她后来一直都忘了跟周密说,她很喜欢他送的那几瓶男香,凛冽得近乎肃杀的香气。以至于她无法再忍受女同事的chloe或者Dior,一靠近,就想打喷嚏。

所以当周密跟她说,下周他生日,一起来玩吧的时候,虽然手头还有两个没结的案子,苏青青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苏青青是加完班再过去的,周密给她发消息说,就报他的名字,楼下的安保会让她上来的。她手腕上系了个纸环,跟着安保糊里糊涂地上了楼,往DJ背后的那几桌走,又艰难地挤过人群,走上台阶,就看到了被人簇拥着的周密。

已经是深夜12点了,所有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有周密,一眼就看到了她,招呼她过去,让旁边的女孩子把包拿开,腾出地方让她坐。

苏青青小声说着“不好意思”往里走,终于坐到他身边,音乐声吵得她头疼,周密倒是怡然自得,递过来一小杯龙舌兰,问她喝吗,苏青青摇头,周密就不说话,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看着她。

苏青青抿了抿嘴,跟他说,生日快乐。

周密笑了,他真是一点醉态都没有,眼神清明得很,他揽过苏青青,指着人群说:“你看他们,好玩吧?”

苏青青很勉强地点点头。

她手机里弹出一条微信,是同事的工作微信,旁边人不断地站起坐下,她手一抖,差点把“attached please find the pitch”打成“attached please find the bitch”,再抬头的时候,周密已经不见了,她很费劲地在人群里找他,最后终于看到,一个女孩子头发全部散下来了,周密在帮她挽住头发,让她慢慢翻找包里的头绳。

苏青青突然很想走,她想好了,等周密再坐回来,她就跟他告个别,回家补觉。

过了好一会,周密终于回来了,她正想开口说话,就看到放在沙发上的,周密的手机振动了下,周密右手握着杯子,左手滑动解锁打开来看,苏青青想着,等他放下手机,她就跟他说,她是真的要走了。然而周密迟迟没有动作,对着屏幕,愣了很久,苏青青鼓起勇气戳了戳他的手臂,却看到周密脸上一片茫然,他转过身,手放到她肩上,甚至微微加重了力气,俯到她耳边,说:“我爸出事了。”

没有人注意到周密的异样,有人过来敬酒的时候,他甚至还跟对方调笑了几句,但苏青青再也不敢走,她就这么熬到凌晨四点,人都彻底散了,她坐在一堆气球和空酒杯中间,她问他,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周密说好。

苏青青那时候住在双井,从金宝街开过去,平日里要半个小时,四点钟的北京,空旷得要命,苏青青看着在副驾驶上一言不发的周密,只能把方向盘攥紧。

她为了防止自己开错路,一直开着导航,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正常的导航突然说了一句,前方拥堵,已经为您重新规划路线。苏青青嘟囔了句,有病吧,这个点前方能堵什么,是鬼魂在集会吗?

这本来是个很冷的笑话,但周密低低笑了一声,气氛终于不再那么诡异了。

到了小区,周密很安静地下车,跟着她上楼,苏青青庆幸自己勤快,虽然一个人住,家里也收拾得山清水秀的,随时见得了人。周密进了门,坐到沙发上,歪着头,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纯粹不想说话。

苏青青给他泡了杯茶,放到他面前,然后试探性地问,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还在隔离审查。”

“那就还好,说不定查完了发现没什么事。”

这话并没有有效宽慰到周密。他惨淡地朝她笑笑,然后跟她说,你去睡吧,我在你家沙发上窝一晚,明天回家一趟。

苏青青提议说,不如他去睡卧室,她睡沙发就好,周密摸着她的头发,说别傻。

但周密最终没有回家。他妈打了三个电话,主旨就是,不管家里发生什么,他都不要回来,他留北京就好,还有,要是出了什么事,他爸爸从前的下属同事,通通是不顶用的,要找,就去找他爸的老领导,他们每年都会见面,多少有点情分在。

周密只是不断地“嗯嗯”着。

苏青青跟他站得很近,能听见最后周密妈妈斩钉截铁的声音,她说你千万不要回来,不要跟别人说这些事,你安心过你的,无论什么灾祸,都跟你没关系。

这一回,周密没有接话。

周密的爸爸到底没有全身而退。他父母很仓促地去了澳洲,他叔叔在那里有一爿不大不小的生意,名下的房产都被冻结了,周密现在所有的,就是早些年,他爸用他外公外婆的名义,买的一个小公寓。

周密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谁也不见,什么也不说,就没日没夜地拼乐高。苏青青去找他,看到他自嘲地举着刚拼好的桥,对她说,我现在连乐高积木都买山寨的。

其实周密的爸爸隔离审查期间,他身边人仍然对他很客气的,甚至比以往更殷勤,但是真正落实后,那些人就像烟一样消散了。他也听从他妈的话,去找过爸爸的老领导。对方很客气,送了他一块玉,说是某年某月在寺庙里求的,保佑过他逢凶化吉许多次,可是周密一旦提出其他的确切的要求,他就打哈哈,最后送客前,还拍着他的肩膀说,年轻人,多历练一下也是好的。

这些是周密告诉苏青青的,他走出老领导家门的时候,突然觉得再也迈不动一步路,恰好苏青青打电话问他,要不要一起吃夜宵,他就顺势说,你来接我吧,我走不动了。

苏青青从没见过周密喝多,但他那天的表现,很像喝多了酒,他低垂着眼睛,偶尔抬起脸,又迅速地看向窗外。他脸上的神情——苏青青知道这个比方不恰当,但实在是,很像被人用脚踩过碾过,明明是干干净净的脸,却像是沾了一层灰,怎么也擦不掉。

苏青青暗暗唾骂自己,你同情人家什么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租的公寓,还是一个月房租抵你三个月的。

可是她就是很忍不住,她想把他脸上那些灰色的东西都擦掉。灰扑扑的只该是十二月的北京,不是周密,他的眼鼻耳喉之间,不该散发出那种类似灰烬的气息。

那是周密啊

周密没有沉沦太久,几个月后,韩统回国了一趟,把他介绍给了几个做手游的朋友,周密就算正式入了伙。他开始像大多数这个城市里一无所有的年轻人一样,穿五十块钱的T恤,吃十块钱一份的宫保鸡丁套餐外卖,唯一的不入流,大概就是,还住在从前的公寓里,哪怕他的工资,堪堪跟房租相抵。

周密解释说,他受不了合租,也受不了小区里有乱七八糟的人。

但这钱花得仿佛也是值得的。周密除了上班,就是呆在公寓里,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只能拼乐高,半张床上堆着被子,半张床上是积木。

周六的早上,苏青青会带着一些菜,去看看他,有次周密给她开了门,自己回卧室睡觉,苏青青边烧菜,边打开电视,也没留神在放什么。过了会,看到周密穿着睡衣跑出来了,站在客厅里发愣,直盯着电视,苏青青有点诧异地看向电视,发现是CCTV11在放京剧片段,正唱到甘露寺一折,“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苏青青正想打趣说,你居然爱听这个,周密就指着电视说,我爸最喜欢这一句,他说于魁智唱这个,最见功力。

从那以后,苏青青再去他家,总会听到他用音响在放《甘露寺》唱段,有时候是四郎探母《坐宫》那一折,“有心赠你金鈚箭,怕你一去不回还”。听得多了,苏青青都会咿咿呀呀地,跟唱两句。

也是那一阵子,苏青青认识了朱先生。

她那时每周都要飞一次广州,有天早上在酒店吃早餐,她稀里糊涂地,坐错了位置,把别人的早餐吃了个大半,突然她发现有人坐在了她对面,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她刚想出言提醒,对方就微笑着说,这是我的位子。

她刚想反驳,对方就从餐垫下,拿出了房卡,苏青青脸一下子就红了,一叠声说“不好意思”,对方摇摇头,说没事,看来我们选的早餐都是一样的。

苏青青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挤出笑容看着他,对方把名片递给她,说我在这个餐厅里看到你三次了,你是来出差的吧,说不定是同行。

一看名片,果然是同行。苏青青窘迫地说,我没有带名片下来,朱先生宽容地摆摆手,说没事,你太容易让人记住了,不需要那些。

回北京以后他偶尔会一起吃饭,他说的很少,多数是听她在讲。很奇怪,苏青青在周密面前常常不知道该说什么,对着朱先生,倒是能够滔滔不绝。潜意识里,她把他归到了“不讨厌”的范畴内。但朱先生显然不满足于此,有天他们吃完饭,朱先生提议说,他家里有些上好的祁门红茶,苏青青既然有加班喝茶的刚需,不如到他家去挑一些。

苏青青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她推脱了几句,同时给周密发消息说,你回家了吗,我来你家玩乐高?

隔了十几分钟,周密回复说,还在加班呢。

苏青青迅速地说“哦哦,那你忙吧”,她突然有点不想回家,她少有这个点下班的,以至于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无所事事的长夜,于是她朝朱先生莞尔一笑,说那我去捡点便宜吧。

跟苏青青担心的不一样,朱先生很客气也很有分寸,只是详详细细地,给她讲解各种茶形的区别,苏青青从前只是为了提神,倒不知道还有这些规矩,听得也煞是有趣。临走了,她拎着纸袋,跟朱先生告别,他把手放到她的肩上,说你这样特别的女孩,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的。

苏青青不知道怎么接话,愣在原地。

“你不必活得跟她们一样。”

她笑了,反问他:“那你觉得我该怎么活?”

朱先生不正面答话,只是说,太晚了,我让他们回家吧,到家了报个平安。

苏青青没有跟人报平安的习惯,她出了那么多趟差,一下飞机,只会联系专车司机,不需要跟任何人说明。她从前看电影《非诚勿扰》,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起落安妥”,她有时候都会好奇,跟人说“我到了”,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晚她到家后,跟朱先生老老实实地说了句,我到了,睡了啊。

朱先生回复说,别撒谎,你明明还要过好久才睡,睡前别嫌麻烦,再跟我说一声。

苏青青握着手机,突然对这段关系,产生了一点期待。

隔了一周,他们再见面,大概因为那句“别嫌麻烦,再跟我说一声”,她整个人都稍稍显得有些放肆,喝了点酒,于是说了许多,平时不会讲的傻话。朱先生边替她剥蟹壳边笑,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轻轻踢了他一脚,问你笑什么,你是不是在笑话我?

朱先生回敬说,我哪敢,我压根就不敢多看你。

苏青青听惯了关于她漂亮的恭维话,但听到这一句,还是不自然地喝了口水。他们说起苏青青的一个女上司,朱先生说,她这些年变好看了不少,从前可不长这样。

“真的吗?我还以为做我们这行,老得快呢。”苏青青接过他递过来的蟹壳。

“女孩子如果状态好的话,过了三十岁,还会再漂亮一些的。”

苏青青心里暗笑,要是真的如他所言,过了三十岁,还会再漂亮一截的话,他何必三番五次地,请二十出头的她吃饭。但她到底没有说出来,只是挑了挑眉毛。

朱先生像是叹息般地说:“怎么办啊青青,你过十年,那该好看成什么样。我那时候恐怕已经老得,不好意思再见你。”

苏青青抬起眼睛看他,他没有躲开,也没有再递给她食物,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会有不一样的生活的,我保证。”

跟朱先生在一起以后,她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邀请他跟周密一起吃了顿饭,介绍两人的时候,她没有说朱先生是她男朋友,倒是干脆地讲,周密是她弟弟,现在在做手游。周密没有像小学时候那样,再反驳她——她其实是有点盼望他说,我不是她弟弟的,可是他很安然地接受了这个身份,还谈笑自若地,跟朱先生分享了一些,苏青青小时候的趣事。

吃完饭,朱先生还有会要开,又独自折返回了公司,苏青青开车把周密送回家,路上沉默很久,她终于有勇气问他:“你觉得他怎么样?”

周密淡淡地说,还不错,离婚了?

“离了。前年离的,前妻跟女儿在新加坡。”

“那挺好的。对你好就好。”

前面是个漫长的红灯,足够苏青青扭过头问他:“那你对我好吗?”

周密没有一下子答话,这时候,苏青青的手机振动了,是朱先生的微信,他说,周密是那个谁的儿子吧?

苏青青没有回复,过了会,他又传来一条消息:“能帮的我都会帮,但你别跟他走太近了,这是为你好。”

苏青青到底没有听朱先生的话,一切有用的社交场合,她都把周密带上了,她总是抢先介绍说,这是我的弟弟,我们是一块长大的。

周密再没有了笑眯眯地看着人家喝醉的权利,苏青青这才知道了,他酒量其实平常,胜在酒品好,喝多了也不吵不闹,只有一次发着高烧,还被人喊去喝酒,到了那,周密实在坐不住,想走,对方不让,说一醉方休。

周密到底有少爷脾气,索性拿了一瓶黑方,给自己和另外几个人都斟满了,倒得一滴不剩,然后象征性地,兑了一点雪碧,拉着他们碰杯,说来,喝。

苏青青都还没来得及劝阻,就看到他一口气喝完了。

这下场子里的人彻底安静了。

该醉的都醉了,还没喝多的,也不敢再找他拼酒,周密潦草地跟他们点了个头,就拉起苏青青走人。

他脚步仍然跟平日没什么两样,甚至会问她说,东西都带齐了吗,苏青青简直要误以为他真的海量了,但他们一路过一个卫生间,周密说了句“等我一会”,就冲到里面去了,苏青青在外面,听到了剧烈的呕吐声,过了好一会他出来,额头的碎发都是湿的,贴在头皮上。

小时候,他教她认识了很多凭空造出的字,长大后,他亲自教她懂得了一个词语,叫做“不舍得”。

她不舍得他变成这样。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是周密就该坐在人群中间,像逗猴子一样指着他们说,“好玩吧?”

那真的是很艰难的几年。

常常他们各自加班到凌晨两三点,她再从公司出来,开车去接他,把他送回家,路上他有时候打盹,有时候会兴致勃勃地,给她讲工作上的新进展。车窗外,是北京漂亮得跟他们无关的夜景。

好几年后,苏青青没那么忙了以后,她常去柏悦楼上喝酒,从玻璃窗望下去,是长安街的夜景,车辆缓慢移动着,像一条发光的河流。她想,她跟周密,曾经也是那条河流的一部分。

那几年里发生了很多的变化。朱先生自己出来单做,邀请苏青青入局,她有点犹豫,不知道在他们的关系上,再叠加一层同事关系是否恰当,朱先生倒是很洒脱,他问她:“难道你觉得,我们会把情绪带入到工作吗?”苏青青想了想,仿佛也是,就跳了槽,她的年薪翻了一倍,换了房子,同时暗暗攒钱打算买房。

周密的公司渐渐有了起色,他拿了钱的第一件事,就是买车,他说实在受不了出租车的那一股气味,这也实在是很周密。

苏青青很乐见他振作起来,这期间他短暂交往过几个女朋友,但存在感都很弱,加之朱先生也忙,所以准确地说,是他们俩互相作伴,搭伙吃饭。

周密主导的那款手游开始内测那天,他很兴奋地跟苏青青说,晚上去你家吃饭吧,我们可以一起叫点外卖,你试玩一下——青青,你都没打过游戏吧?

苏青青是真的没玩过。她是没有青春期的人,她的高中岁月里,最荒诞不经的事情,就是边做作业,边偷听后排周密和叶蓁蓁的聊天。

当然,周密不知道。

他很耐心地教她怎么玩,怎么移动人物,怎么发动技能,什么时候又要回营补血,苏青青毕竟聪明,几局下来,就掌握得差不多了,等到攻下敌方基地的时候,整个屏幕突然像炸裂一样,出现了疯狂翻卷的,绯红色和灰色交织的火烧云,其中斑驳有几道金光,像极了……高三那年,他们一起逃晚自修,看到的夕阳。

周密躺在沙发上,凑在她身后看她玩,苏青青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她听见周密用那种熟稔的,亲切的,有点得意又想小心掩饰的语气说:“还可以哦?”

因为这句话,她转头去看周密,那种顽皮的清澈的眼神,仍然是她所熟悉的。哪怕他的眼角,隐约有了第一道细纹。

那是周密啊。

近乎鬼迷心窍地,苏青青没有再看回手机,她直直地盯着周密,其实这么多年她一直很好奇一个事情,周密鼻子那么挺,接吻的时候,会不会两个人的鼻子撞上,还有,他一个男孩子,为什么睫毛那么长,她记得高中的时候,叶蓁蓁死缠烂打地,用直尺量过他的睫毛长度,苏青青没听清楚到底多长,此刻,她很想用自己的手指,丈量一遍。

她喜欢他那么多年。年少时总觉得他太耀眼,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后来他跌下来了,她又不忍心,总想拼命把他拼凑成完好的模样。

她喜欢他到压根不敢破坏两个人奇怪的“姐弟”关系。

苏青青在那一刻想,这么多年,她是不是值得一点奖赏。周密还想说点什么,但苏青青没有听他讲解游戏的兴趣了,她终于没头没脑地,对着他的嘴唇,咬了下去。

如果那天晚上没有定外卖就好了。门铃响了,苏青青不得已,起身去开门,没想到外卖小哥把塑料袋弄破了,汤洒了一地,苏青青把外卖放好,又找了抹布来拖,等搞定这一切,再回到客厅看周密,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苏青青简直欲哭无泪。

她没有喊他起来吃饭,帮他盖好毯子,就一个人静悄悄地,吃掉了大部分宵夜。第二天早上,她起床的时候周密还没醒,老板不在,她可以下午再去公司,索性就在浴室里泡澡。泡到一半,听到周密敲了敲浴室的门,说那什么,我先走了。

她以为他们很快会见面的,没想到隔了一个多月,周密公司发行的新手游反馈很好,他们后来才知道,那是年度日活量最高的手游,但那时周密只是忙,忙得连问她过得好不好的时间都没有。

那年九月,发生了两个事情。一个是陈一湛结婚了,苏青青也收到了请柬,但她没去,她跟陈一湛不熟,印象里那就是个一天到晚跟韩统吵架的女孩子,但周密去了,他说,他总要替韩统看一看,是谁娶走了陈一湛。

第二个事情,是那个婚礼上,叶蓁蓁也在。

没错,叶蓁蓁回国了。这个事情其实不用同学群传播,光看她的街拍地址换了,就知道了。

苏青青其实有点不太想让周密回去,但也找不出什么正当理由,索性就送他去机场。这注定是一个适合怀旧的夜晚,周密玩笑般地,说起叶蓁蓁,说也不知道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国外怎么过的,她很没用的,以前坐公交车,有人挤到她前面,也不知道争,就默默往后退一点,退着退着,就退到了队伍的最末。

苏青青实在没办法让自己的口气变得温和,她多少有些讽刺地说:“她命好啊,班也不上,就有钱拿。家里又舍得让她花钱,念一堆没用的书。”

周密像是没听出她的讽刺,自顾自说下去:“她很笨。我们以前出去玩,我说你到传送带上拿行李,我去外面叫车,结果隔了半小时,她还没出来,我问怎么了,她说忘了我们的行李箱长什么样。最后是等所有行李都拿光了,才敢确认哪一个是她的,才走出来。”

苏青青不说话。

周密于是掉转话题,他问她说,你最怀念什么时候?

苏青青其实很想不假思索地告诉他,她最怀念,他最落魄的时候,那些朋友都不见了,他天天加班,然后等她送他回家,穿着卫衣和牛仔裤,坐在副驾驶上,跟她说那些有的没的。那时候他们俩最平等,也最亲密。

可是她太清楚,那是周密不想回顾的日子。他最喜欢什么时候呢,应该是少年时代吧,什么都有,什么都不担心。

于是她配合地说,我喜欢小时候来你们家玩,我记得你们家的灯光特别明亮,整个人都暖洋洋的,我有一次还赖着不想走呢,你妈开玩笑说,这么喜欢我们家,就给我们做儿媳妇好了。

周密笑了,说真的吗,我都不记得还有这一出。

“真的啊,我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来你们家玩了,你那时候还拉着我玩打仗游戏,记得吗?”

这个周密倒是记得,他甚至还能给她细细描绘出,小时候最爱的玩具。

苏青青看着他兴奋的样子,突然觉得也值了。就让他最好的时光,成为他们共同的,最好的时光吧。那些真实的,她曾经面对着他家,自卑的纠结的晦涩的情绪,他不必知道。

他真的不必知道。

周密去上海的那几天,她一直心神不定的,总觉得要出事,又安慰自己说,能出什么事呢,陈一湛结婚的视频她看了,很普通很温馨的一个婚礼,也没有出现什么,韩统当众抢婚的闹剧。

苏青青于是跟自己说,你真的想太多了。

可惜她的直觉是对的。周密不是一个人回北京的,他带回了叶蓁蓁。

他回北京的当天,没有告诉她,次日,才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来家里吃饭吧,蓁蓁也在。

时隔九年,苏青青再次见到了叶蓁蓁。

她跟从前长得不太一样了,叶蓁蓁高中的时候,整个人,从五官到肤色,都像极了东南亚人,现在经过多年的钻研,终于成为了……漂白过的东南亚人。

她脸小了一圈,人也瘦了,穿着薄薄的毛衣和背带牛仔裤,站在玄关处欢迎她,一见面就拥抱她说,青青,好久不见。

苏青青还在想,周密到底是怎么跟她交代,这些年他们俩的关系的时候,就听见叶蓁蓁用那种,大方的愉悦得简直毫无芥蒂的声音说,周密都告诉我啦,说你很照顾他。

她毫无敌意,以至于让苏青青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晚饭是叶蓁蓁烧的,她出国几年一个人住,没事做,索性练就了一身好厨艺,周密笑话说,她出国读的是新东方吧。

苏青青是不会,也不爱做饭的,她觉得这个事情太浪费生命,叫个餐厅外卖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一身油烟味地,奋战两个小时呢?

但周密显然很享受这样的生活,他在客厅跟苏青青说闲话,每隔半小时,就要去厨房跟叶蓁蓁探讨一下,这个酱油要加多少,什么时候加最好。跑进跑出,却满脸笑容,让苏青青简直问不出口那一句——你是怎么把她带回来的?

再是艰难,也问出口了。

周密迟疑了下,缓缓地说:“蓁蓁回国定居了。其实这些年,我都挺想她的,你看她,跟从前一个样子,冒冒失失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她永远分不清,行李传送带上,哪一个箱子是她的,所以这一次我看到,她的箱子上,贴满了HELLO KITTY,她还很高兴地跟我说,这样她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了。其实年纪也不小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苏青青听见自己用空茫的语气说,所以我说她命好啊,我也想一辈子当小孩呢。

周密反握住她的手:“青青,你会有大出息的,你会成为那种,特别厉害的人。”

她其实很想问一问他,那这些年,她到底算是什么吗,是真的入戏太深,把她当姐姐了吗。

但她不敢问,她怕周密会诚恳地点点头,学着叶蓁蓁的口气,说谢谢你的照顾。她更怕他会反问,你不是有朱先生吗?

苏青青就是这么眼睁睁地,看他们又住到了一起,与此同时,朱先生决定把公司搬到深圳去,他说北京空气太差了,他有鼻炎,受不了。

问苏青青走吗,她摇头,于是他们体面地告别,第二天清晨,苏青青在床头柜第一格里,看到了一个信封,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还有一张纸条,朱先生写着,这是你的嫁妆,青青,你当我是娘家人吧,将来有什么事,都告诉我。

她彻底恢复一个人的生活后,跟周密叶蓁蓁聚得更多,周密在计划着买房子,在居酒屋里,问苏青青说,你要不跟我们住一个小区吧,还能一起看房子。

苏青青还没答话,叶蓁蓁就凑热闹说,好呀好呀,你以后还能来我们家吃饭。

苏青青有时候真怀疑叶蓁蓁脑子坏掉了,她怎么就没有一点,对情敌的防备心理,她是瞎了吗,看不出她看周密的眼神有问题?还是国外呆久了,太单纯,真以为有“纯洁而牢固的异性友谊”这一回事?

周密跟她碰了碰杯子,说一起吧,我们挑个时间一起去看房子,不用带蓁蓁,她只有一个要求,房子要有大露台。

苏青青突然想起,高考完过后,几个人一起去酒吧,那是他们第一次去酒吧,所以大家都有点过度兴奋。高三毕业了,都自以为是个大人了,韩统拉着周密,热烈探讨,一夫一妻这种腐朽的社会制度,什么时候会消失。

哦,那天陈一湛不在,所以韩统整个人都活络了。

叶蓁蓁看着他们,笑嘻嘻地说,我没问题啊,要有个女人,愿意帮我打理家里乱七八糟的事,那你完全可以收了做二房。

周密不说话,喝完手里的酒,眼神却仍旧清明地看着她。

她于是说得更起劲:”我真没事。一三五归她,二四六是我,周日你可以休息一下。“

周密假装蹙了蹙眉毛,问她:”那一个问题就是……她如果又聪明又好看又能干,我干嘛不把她扶正呢?怎么就非得你做大房?“

叶蓁蓁被这问题问倒了。稍作两秒休整,她气势汹汹地踢了一脚周密的凳子,质问说:”你还真想得那么深远啊?“

苏青青从回忆里抽身,看着此刻他们仨在灯光下的影子,明明是坐在桌子的两端,却纠缠在一块,她忍不住觉得,自己还真像那个……聪明好看能干,巴巴地替他们打理好一切的二房,哦,一三五还不归她的那种。

所以当公司有个项目,需要去上海出差两周的时候,苏青青几乎是用逃难的心情在整理行李。

叶蓁蓁听说她要出差那么久,很是羡慕,她搬来北京以后一直不适应,隔三差五跟他们抱怨,为什么这么干燥,她指着腿上的一截皮肤说,我一天不涂身体乳,就干到起皮。

于是周密家里凭空多了很多香薰和加湿器,云蒸雾缭的,苏青青每次过去,都觉得里面有人在修仙。

苏青青对上海很无感。叶蓁蓁口中那个,“穿着高跟鞋走在马路上都会有幸福感的城市”,对她而言,就是一个个出差办公点组合而成的地图。她住在浦西,每天回酒店就能看到东方明珠,但她也就端详一秒,果断拉上窗帘睡觉。

在上海的最后一天,项目已经完结,剩下的时间都可以用来闲逛,她走在南京西路上,跟同事一起很费劲地拦出租车。路过静安寺的时候,同事突发奇想,说反正下午也没事,就进去拜一拜吧。

苏青青素来是不信神佛的,更何况作为一个寺庙,静安寺有点过于金碧辉煌,让人怀疑其神力,她提议说她去对面芮欧等她,同事一把拉住她手臂:”商场有什么好逛的,上海北京不都一个样,去嘛,拜一拜上海的菩萨,说不定看着我们脸生,格外关照。“

苏青青无奈,陪她一起买票进去。同事已经毕恭毕敬地跪下,她觉得自己拎着包双手抱胸也不太像样子,只能一道跪下。但,求什么呢。

她这一生,想要的都是自己拿来的,唯一的妄想……就是周密。

那个念头像风一样刮进她的脑海里,她自己都觉得邪恶,却不得不遵从内心,朝着佛像跪拜下去——“我知道,这个愿望,不该在庙里许,但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不想让周密跟叶蓁蓁,顺顺利利结婚。”

抬起头,看向佛像,释迦牟尼稳稳当当地微笑着,好像听惯了人世间,一切说不出口的贪痴嗔。

但拜完也就忘了。苏青青不觉得佛祖会真的帮她,因此也没什么内疚感。她没有想到,佛祖是真的,递给了她一次机会。

冬至那天,周密邀请她去家里吃寿喜锅,苏青青本来不想动身,但周密拍给她食材照片看,说叶蓁蓁准备了雪花牛肉片,豆腐,香菇,白萝卜,最后还添了一句,好歹也是个节日,你总得跟家里人过吧。苏青青虽然觉得这个“家”莫名其妙的,但想想,一个人回家煮速冻水饺确实有点凄凉,就答应了下来。

那天三个人都吃多了,也都喝多了,吃完都躺在沙发上,苏青青知道自己应该主动提出洗碗,但就是懒得动。叶蓁蓁坐在她旁边,一遍遍地刷新着微博,给他们念首页上的段子。

那一瞬间苏青青倒是真觉得,他们仨是一家人,奇奇怪怪的一家人。

叶蓁蓁过了会就停止不再念了。苏青青挨着她坐的,忍不住朝她手机页面看了一眼,看到首页上显示的ID,不是她的微博号,是一个一长串的,由字母和数字组成的ID,很像是僵尸号。她有点奇怪,但再瞥过去的时候,首页上又是叶蓁蓁自己的ID了。

过了会苏青青就告别走人了。叶蓁蓁追出来,塞给她一个塑料餐盒,说里面是自己炸的丸子,回家后搁冰箱里,苏青青推脱不掉,拿着这个餐盒,打车回了家。

她脱掉高跟鞋,本来已经走到卧室,想把自己扔到床上,又想起叶蓁蓁给她的餐盒,哀叹一声,起身走到玄关处,把餐盒重新放到冰箱里去。

关冰箱的刹那,她突然想起了,叶蓁蓁手机上那个诡异的微博账号。

在投行呆了那么多年,对数字早就足够敏感。虽然就扫了一眼,但已经足够苏青青记下了账号的全称了。她走回到床上,按照记忆输入那个账号。

它真的存在。没有关注任何人,也没有任何粉丝,很像僵尸号,但居然不是。

里面有五百多条微博。都是原创的,苏青青一开始还看得云里雾里,再往下滑,就看到了一张合照,女生是叶蓁蓁,男生,是一个苏青青从没见过的人。

她索性直接点到相册。相册里的照片都是随手拍的,全不是叶蓁蓁平时微博的那种精修风格,有的是一个餐盘和一只入镜的手,有的,是一个男人的背影,有的,还是她跟苏青青不认识的那个男人的合照。

苏青青突然有点反应过来。那是叶蓁蓁的小号,记录的……应该是她跟一个男人在国外的生活。

于是那些她看不懂的句子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就是很普通的,一个女孩子的恋爱日记,里面有她跟男人的对话截图,有她甜蜜的抱怨,有她偶尔的丧气,她再次翻看最后一条微博,时间是她回国前的最后一天,她写道——“没有人知道我爱过你,但感情存在过,五年十年后,我都认的。”

不用求证都知道,这个“你”,不是周密。

苏青青突然意识到,这是最好的机会。她只要把这个微博页面,发给周密,都不需要说什么,他们的婚礼就会泡汤。

她点击了右上方的分享键,正要按发送到微信的时候,收到了来自周密的消息。他问她到家没,说记得把丸子放冰箱。

苏青青敷衍着说好。

然后周密发来了一行字,他说,青青,我现在挺开心的,就觉得,心突然定了吧。

苏青青是躺在一片漆黑中看叶蓁蓁小号的,她看着周密的那句话,看了很久,然后终于,放任自己尖声叫了起来。

叫到最后,就是一阵巨大的嚎啕。

凭什么。她真的很想随便揪住一个人的衣领,说凭什么。

可是她只能坐在黑暗里,手指颤抖着,点了对叶蓁蓁的小号的关注。

你们都记得那个童话对不对。

小美人鱼,爱上了翻入海底的王子,她救了他,但他永远不知道。他要跟邻国公主结婚了,巫师给了小美人鱼一把尖刀,说杀了他吧,你就能回到海底。

小美人鱼没有下手,她看着王子熟睡的面容,觉得真好啊,这个人虽然不爱她,但他仍然很好。

她把尖刀扔进了海里,于是太阳升起来了,她变成了泡沫。

每个女孩子都感叹过,小美人鱼好傻啊。

为什么不要永恒的生命,为什么不报复他。

苏青青也觉得,自己好傻。

第二天醒来,叶蓁蓁果然,已经把那个小号微博删得一干二净。

从那以后,苏青青刻意躲开了他们俩,没想到,叶蓁蓁会主动找她喝酒,她说来家里吧,周密今晚加班。

苏青青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不该是心虚的那一个,于是六点准时下班赴约。

到的时候才六点半,但叶蓁蓁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招呼她坐下,然后又开了一瓶威士忌。

她碰了碰她手里的杯子,用肯定的语气说:“你喜欢周密吧?别否认了,我一直都知道的。”

还没等苏青青开口,她又说,那你也该知道,其实我现在,没那么喜欢周密吧。对,我是失恋了,才逃回国内的……当然,我爸妈也催我回来了。

苏青青冷静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想不通,为什么我会跟着周密来北京?因为我想结婚了啊,周密也想,我们……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一拍即合。”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盯着我,妈的大家都该结婚了好吗?”

叶蓁蓁把杯子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盯着杯子自言自语,像是要给她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周密有什么不好的呢?什么也不缺。况且,我们认识那么多年,我知道,他总归不会害我。”

然后扬起脸,对着苏青青笑得又是猖狂,又是绝望:“我又有什么不好的呢?他到哪再去找这么一个,带得出去也带得回来的老婆?还互相知根知底——哦,他不算全知道我的底,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你别觉得你没把那个微博发给周密,是放了我一马,你去问问周密,他真的在乎吗?他不在乎。”

叶蓁蓁真的喝多了,声音尖利,最后那四个“他不在乎”,不像示威,倒像谴责。

她扬起脸来,于是苏青青特别近距离地,看清了她的整张脸。她真的一点都没有变老,可是她的神情已经全然换了一副——苏青青觉得有点好笑,原来她不在周密面前扮演不谙世事小公主的时候,整个人是有一点疲态的。

他们仨,谁都没算赢吧?

当年每天只顾着美白的小姑娘,终于也有了,歇斯底里的脆弱时刻。

叶蓁蓁手托着下巴,倚在餐桌上,她对着空气说,我其实还是很想他。

叶蓁蓁跟周密的婚礼定在了次年的五月,这是北京最好的时候,周密忙公司的事情,没怎么操心婚礼,叶蓁蓁倒是自得其乐,索性全按她的意愿办,就婚戒都是一个人选的,她笑嘻嘻地跟周密说,来吧,给个budget,我自己看着买。

叶蓁蓁上了个节目,主持人问起感情状况,她一脸甜蜜地说,要结婚啦,是跟高中时候的初恋男友。

主持人不停地“哇哦”,又问起她出国那几年,两个人怎么维持感情,叶蓁蓁好像是真的认真思索了一样,回答说,就是互相支持对方的事业和梦想啊。

苏青青在同事的手机上看完了这一段视频,同事惊叹说,这么多年感情,真是不容易。

苏青青附和道,是啊,不容易。

真的不容易呀。王子和公主生活在一起了。但他们幸不幸福,天知道。

叶蓁蓁在北京没什么熟人,早年的朋友,又都一个个先结婚了,于是她没办法,问苏青青说,能不能来抽空做个伴娘,她保证,她会亲自挑非常好看的伴娘服的。

那次喝完酒以后,叶蓁蓁对苏青青有了一种格外的亲昵,她们不是情敌了,永远不会是了,她们成了分享一个秘密的战友。

苏青青答应了。婚礼当天中午,她早早来到了酒店,准备走台。现场还没布置完,但已经能看到,有许许多多的花,她想起很多年前,她偷听周密跟叶蓁蓁聊天,叶蓁蓁确实说过,想在一片花海中结婚。

新郎新娘在台上跟司仪对台词,她慢吞吞地,从台下过道走过去。

过道很长,可是她什么也没想,她只知道,周密要结婚了。他跟叶蓁蓁在认真地对台本,两个人都表情严肃,不像新人,倒像主持人。

那她算什么呢。这漫长的岁月里,她到底算什么。

她已经不恨叶蓁蓁了。真的,她们都没拿到真正想要的东西,她甚至佩服她,谁说叶蓁蓁蠢,她大事上远比她苏青青聪明,她知道如今的周密炙手可热,所以愿意不计前嫌,跟他回来结婚,她知道周密只要一个省事的偶尔娇嗲的新娘,所以无论心碎成什么样了,她都在他面前,扮演永远的十八岁初恋。

她也辛苦了。

周密也辛苦了吧。这么多年,咬着牙关,一件件拿回曾经的东西,他很想回到那时候吧,爸爸还在,家里永远有温暖明亮的灯光和厚厚的花样复杂的地毯。甚至,他连那时候的女孩子,都要重新带回身边。

他们都算如愿以偿吗。

可是为什么,她一点都不想走近那个,幸福的幻象。

苏青青突然转身,朝酒店门外狂奔,她知道,她这个伴娘缺席了,婚礼也不会大乱的,他们照样能顺顺利利地,把这个酒席给办了,他们成为了更圆满的人生赢家,那个“跟初恋兜兜转转十年结婚”的感人故事,今晚以后,会流传在各个宾客的脑海里。

她走了也不妨碍大局。

但她就是想走。她知道她无论怎么横冲直撞,都没办法在他的生命里,激起一点真实的波澜,但她就是不想,按照他们给她安排的剧本,笑容得体地演完配角。

她不要。

苏青青走得还是太早了,她买了当晚的机票,去了日本,飞机上不能上网,于是错过了叶蓁蓁跟周密的婚礼直播。

婚礼有两个大热点,一是少了个伴娘,二是,新娘在誓词环节,哭到蹲了下来。

当然大家都说,哭也是应该的,这么多年的感情,周密又经历过这样的起落,感触一定很多,刻薄点的老同学说,她运气真好,飞走的鸭子还能自己跑回来。

没有人知道新娘到底在哭什么。

苏青青也不想知道了。

她跟着周密学会了听戏,周密喜欢老生唱段,她却很俗气地,喜欢那一折“霸王别姬”。她是真的喜欢那句唱词,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她曾经幻想过,跟周密死死地绑定在一起,什么关系都可以,但是就要永远地,赖在一起。

可是苏青青脸贴着机舱里的玻璃,那一片冰凉让她格外清醒——君王意气尽,幸或不幸,她却还有一口气在。

他们想要的故事结尾,她不想要。

他不再试图寻找的地方,她还是想,再去看一看。

空姐端过来一杯橙汁,苏青青扭过头,看着窗户上映出来的自己的模模糊糊的轮廓,悄悄举了杯子,跟窗户碰了一下:“干杯。”

南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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