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籍诗人访谈录|南充人郑小琼:从流水线打工妹到当代诗人实力派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郑小琼1980年出生在嘉陵江中游四川南充的一个村庄里。1995年,初中毕业的郑小琼,进入南充卫校读了四年书。南充的文化氛围不浅。《三国志》的作者陈寿是南充人。“第三代诗歌运动”中的李亚伟、万夏等“莽汉”诗人曾在四川师范学院(现为西华师范大学)读书,“莽汉诗派”主要诞生地就在南充。郑小琼经常去万卷楼,那里是陈寿曾经读书治学的地方。但当时的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偶遇诗歌,在广东东莞的工厂流水线上,孤独的她开始思念家乡,经常梦见坐船过嘉陵江。情感需要表达的出口,她找到了诗歌。用诗歌表达自我,用诗歌关注他人,逐步关怀更大的世界,郑小琼也逐步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当代青年诗人。诗歌,成了改变她命运的重大事件。
流水线上萌发的诗歌
机器的轰鸣,似乎加速了灵感的到达
1999年,郑小琼从南充卫校毕业。找不到进公立医院工作机会的郑小琼,在私营医院里短暂当过一段护士。看不到希望, 郑小琼选择南下打工。她进过鞋厂、家具厂、毛织厂、玩具厂等,也被招工骗子骗过,还进过一家黑工厂。
几经辗转,在广东东莞黄麻岭一家五金工厂站住脚,当了一名流水线工人。在工厂里,她编号245。每天重复着在机台上取下两斤多重的铁块,再按开关用超声波轧孔。最多一天打过一万三千多个。
辛苦只是打工生活极小的一部分。微薄的薪水、漂泊感、流逝的青春以及不公正的待遇,压迫着这位刚走出校园的女孩。
很怕见到老乡。因为总有人问她:你不是考上学校,毕业会分配工作吗?无言以答。2001年的东莞,打工妹的出租房里,没有电视,没有手机、网络。孤独、迷茫的郑小琼,发现工业区地摊上有人卖杂志。当时广东有几十家打工类杂志,销量相当不错。主要刊登打工生活为主的文字,也会刊登有一两个页码的诗歌。
多年后的郑小琼,每每想起那些地摊上的杂志,都能回忆起那曾获得避难所式的安慰,“没有那些打工杂志我可能不会写诗,是它们让我接近文学,慢慢走上了文学的道路。”
看到杂志上的诗歌,郑小琼觉得自己也能写。打工杂志有时候刊登的一些打工者通过写作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也给郑小琼打开了一扇看到希望的窗口。她开始写起诗来。长短不齐的句子,仿佛云雀冲撞着囚禁它的玻璃窗,充斥着痛感与无奈。她的一些诗是在上班时偷偷写下的,机器的轰鸣,似乎加速了灵感的到达。
写诗是需要天赋的。郑小琼天赋不俗,2001年才开始写诗的郑小琼,当年就有诗歌发表在打工杂志上。逐渐发在《东莞日报》,以及更大的媒体、刊物上。由此她也结识全国范围的诗人。她的诗,她的散文,逐渐受到评论家的关注。
北京师范大学张清华教授曾对她如此评价:来自底层的真切的生活体验给了她沉实的底气,苍茫而又富有细节能力的风神,再加上天然的对底层劳动者身份的认同使她的作品备添大气、超拔、质朴和纯真的意味。
2005年,郑小琼受邀参加“青春诗会”。“青春诗会”是中国最有名的诗歌刊物《诗刊》组织的,选拔培养大量的诗歌新人,被誉为当代新诗的“黄埔军校”。2007年,题名为《黄麻岭》的组诗获得东莞年度诗歌奖,她用诗句记录了自己丢失在黄麻岭的青春。
2007年6月,27岁的郑小琼获得人民文学奖“新浪潮散文奖”。
用文学记录打工女性个体命运
莫言作品法语译者尚德兰邀请她去法国朗诵
一时的成名或许有偶然的成分。持久的命运改变源泉,还是要从内在的力量发出。自己孤独被解救的郑小琼,从注重自我感受的表达,也转向了关注他者的命运,拓展着灵魂的空间。
历时七年完成的《女工记》正是这一转变的结果。她用诗歌的方式,关切一个一个打工的女性个体,她们的工作、婚姻、家庭……有灰暗,也有温情,有成功,也有失败……《女工记》受到了持续而热烈的关注,也成为海外学界研究的对象。
2020年春天,美国太平洋大学周筱静教授推出一本研究专著《Migrant Ecologies》(《移民生态》),以文学评论的方式,向英语世界介绍郑小琼的诗集《女工记》。
据周筱静向封面新闻记者介绍,她和在俄克拉荷马大学任教的石江山教授,都邀请过郑小琼到大学校园与学生交流诗歌和诗朗诵。“ 在我任教的大学,小琼的诗朗诵会很成功,座无虚席。小琼用中文郎读了这些诗歌,其中一首她用四川方言朗读的。听众很喜欢,说四川话比普通话听起来更有感染力。”周教授还透露,有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美国女音乐家为小琼《女工记》中的诗谱上曲子,并在音乐会上表演过。
郑小琼如今已出版诗集《女工记》《玫瑰庄园》《黄麻岭》《郑小琼诗选》《纯种植物》《人行天桥》等。作品获得多种文学奖励,曾参加柏林诗歌节、鹿特丹诗歌节、土耳其亚洲诗歌节、不莱梅诗歌节、法国“诗歌之春”、新加坡国际移民艺术节等国际诗歌节,其诗歌多次被国外艺朮家谱成不同形式的音乐、戏剧在美国、德国等国家上演。
周筱静很欣赏郑小琼的诗,认为其“带有尖锐的观点和深沉的同情心,但又不局限于这些。她的题材特别广,内容丰富,诗形式多样;她是个敢于探讨,善于不断自我创新,多才多艺的诗人。小琼诗歌吸引我的地方还包括它新颖的隐喻中国历史和创新的引用中国古诗词,以及地方文化的特色。我在美国出版的《今日中国文学》杂志发表的几首小琼英译诗歌体现了一点这方面的特色。”
据周筱静介绍,美国今年要出版《文学传记词典第387卷:1949年以来的中国诗人》,其中包括小琼的文学传记,都是她写的。“跟我约稿的编辑,都是大学教授,挺了解小琼的作品和中国的新诗。他们告诉我,小琼是其中最年轻的诗人。”
郑小琼(右2)与法国汉学家尚德兰(右3)等人合影
早在八九年前,资深汉学家、莫言作品的法文编辑尚德兰,不光将郑小琼的诗歌翻译到法国,2018年还曾邀请郑小琼去巴黎、雷恩等法国多个城市朗诵。
尚德兰在接受封面新闻记者邮件采访时透露,她最早读到郑小琼的诗歌,是2008 年在网上读到郑小琼两首诗,“觉得很有强力,语言很新鲜。马上翻译了。”并将其收入她编的“追求现实的诗歌”(1960年代以后出生的中国诗人)一篇卷宗, 登在“欧洲杂志”(罗曼·罗兰1950年代创的文学杂志)1003-1004号。“我已经得到一些法国读者的反映:“都着迷。”
郑小琼接受封面新闻采访:
“用一种缓慢的诗歌来保持对复杂世界的感知”
诗歌需要天赋,但想要在诗歌艺术上走得更深,还需要足够的勤奋和执着。诗歌改变了郑小琼的现实命运,帮助她从流水线工人成为纯文学杂志《作品》的副社长。但她对文学的追求,浓烈之情不改初衷。在她的朋友圈里,经常看到她又去哪里调查,又有哪些题材促动了她的文思。看得出,她是一个一直在路上,潜力无限的诗人。
封面新闻:从工厂一线流水线到文学刊物的办公室,工作状态的改变,对您的写作带来怎样的影响?您对诗歌的热爱,执著依然浓烈。这背后是怎样的精神力量在推动您?
郑小琼:诗歌对于我来说,只是人生的一次偶然。它让我想起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诗歌,“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诗歌对于我来说是人生的一次选择,当我选择了它,也决定了我的一生。我是一个简单的人。人生对于我来说,简单得只能做一件事,写作是我人生决定做的事情,它不会随环境的变化而改变。
我有过接近八年的工厂生活,工厂生活带给我价值观、世界观的改变,也决定了我观察事物的视角。这八年正好是我人生成熟期,它带给我的影响是巨大的,比如它影响我对诗歌意象的探索,比如我在诗歌中探索人类与机器、人与人类自己创造之物如何共处,让工业名词焕化出一种古老的诗意。诗人有机地将工业名词与自然意象融合,让工业器物与诗意表达之间有了巧妙的平衡。
封面新闻: 2019年你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您正在写一部关于乡村的诗集,现在进展如何?如今您常住广东,隔着空间的距离来回望故乡南充,是怎样的感情?它带给您的诗歌灵感多吗?
郑小琼:我完成了一部叫《村庄志》的乡村诗集,这部诗集已经出版了。我还在写一部关于故乡南充的诗集。我的老家在嘉陵江边,龙门镇是嘉陵江边一个非常古老的镇,从搬罾到龙门,这一段嘉陵江给我太多的记忆。我一直在写关于这段河流的诗歌,现在昔日江上的沙洲不见了,江边的树木也被砍伐了,我在一首叫《江边》的诗歌曾写道,“江边人似树,岁月水中流,”这种感觉一直萦绕着我。
“打工诗歌”因其直面现实的勇气显得极为可贵
封面新闻:在工厂流水线上的劳动往往是机械重复单调枯燥的。也正是这种枯燥单调,让敏感的心灵格外渴望诗意。出现了不少打工诗人,打工题材的诗作。作为曾真实经历过这种体验的诗人,您觉得有打工背景的诗歌,总体会有怎样的特色,格外打动人心?
郑小琼: “打工诗歌/打工文学”这个词语最早出现在上世纪80年代,几乎与中国先锋文学同时起步,同时期的文学期刊都曾刊发过大量打工文学的评论与文本。
在传统的文学传播方式年代里,“打工文学”因其创作者弱势,以及打工群体与打工词汇的局限性(主要存在于广东沿海的工厂与城市),这部分声音有意无意地被忽视了,也不被人注意。
伴随中国制造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中国制造,关注中国打工者的生存环境与待遇。关注到反映这个群体真实境遇的“打工诗歌”,重新认识打工诗歌。“打工诗歌”真实、客观地反应了中国打工者存在的种种问题。“打工诗歌”因其广泛的社会背景,其作品深刻揭示了现实之下的种种真相、生存困境、人性,特别是直面现实的勇气在当下显得极为可贵。
封面新闻:当看到国外的诗歌读者、研究者,对您作品的反馈,您一般是怎样的感受?
郑小琼:我去了欧洲多个地方朗诵,当我朗诵工厂的诗歌时,常常会遇到以前在工厂待过,或者在工业区生活过的听众,他们常常会跟我一起谈论工厂的往事与记忆,然后告诉我,我写出了他们心中想表达的东西,我很在意这些普通读者的感受。有一次我去法国朗诵,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太太走过来,跟我说起她自己的过去,我觉得很有意思。
封面新闻:在您的诗歌里带有很大的知识含量。我想这跟您的阅读有很大关系。您平时读什么作品多些?最近在读什么?哪些阅读对象对您的写作启发比较大?
郑小琼:现在获取知识的途径实在太多了,一台手机就是一个无限大的图书馆。我喜欢纸上阅读,读书很杂,很混乱。我更关注日常的生活,比如我关注工地工人的现状,不仅仅只是指工人的生活,我会关注到这十几年来,工地劳动工具的变化,工地所用材料,比如沙子、水泥、钢筋等价格的变化等,这也是工人生活的一部分。通过这些细节,我可以触摸到广阔的社会。我对中国古典文学有兴趣,每天会读些古典文学。我是一个很笨拙的人,但是很执着。当我要做某件事,我做得很缓慢,但是会一直坚持,有时做一件事需几年,或者上十年。
封面新闻: 现在这个时代,世界动荡加剧,技术革新速度,生活节奏都很快,消遣娱乐让人浪费很多时间。青年人在安身立命过程中,该如何通过阅读、学习等自我教育方式,走好自己的路?您有没有一些自己的感想或者建议?
郑小琼: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习惯于“惊艳”的谈资,而非缓慢的思考。浮于表面而浅薄的“惊艳”让我们获得短暂的快感,人们习惯用浮于表面的、破碎的“惊艳”加速娱乐化。我更喜欢用一种缓慢的诗歌来保持对复杂世界的感知,我很少就一些即时新闻来写作。我让自己的速度更缓慢一些,也许几年后才能看清楚一些事物的真相,才能有更深入的思考。
郑小琼法文诗集
中国新诗还处于一个未完成的状态
封面新闻:如果让您来概括一下诗歌、写作对您的意义,您会怎么说?
郑小琼: 诗歌是我感知世界与自我内心的一扇重要的窗口,但是归根结底,诗歌只是它自身。
封面新闻:作为一名新诗诗人,您有着非常突出的形式感意识。在不少人看来,新诗的形式非常自由。对新诗的自由和形式,您有何看法?
郑小琼:新诗才一百年,对于新诗的形式与体例等等问题,一切还在探索中。以中国律诗为代表的近体诗(律诗与绝句)始于南北朝沈约等对声律、对偶的追求,至唐代宋之问、沈佺期等方有定型,经过了几百年历史。一种新形式的诗歌诞生,会有漫长的摸索期,大家都在探索中。新诗发展史本身是一部诗歌探索史,我只是在努力通过各方面的探索,探索其内在的可能性。
我始终认为,中国新诗还处于一个未完成的状态,无论是形式上还是其他方面,都值得写诗的人去努力。
郑小琼诗歌欣赏
黄麻岭
我把自己的肉体与灵魂安顿在这个小镇上
它的荔枝林,它的街道,它的流水线一个小小的卡座
它的雨水淋湿的思念头,一趟趟,一次次
我在它的上面安置我的理想,爱情,美梦,青春
我的情人,声音,气味,生命
在异乡,在它的黯淡的街灯下
我奔波,我淋着雨水和汗水,喘着气
——我把生活摆在塑料产品,螺丝,钉子
在一张小小的工卡上……我的生活全部
啊,我把自己交给它,一个小小的村庄
风吹走我的一切
我剩下的苍老,回家
黄昏
从荔枝林中吹来向晚的风,沙沙的衣衫声
一个散学归来的孩子贴着玻璃飞翔
卖苹果的河南人在黄昏的光线中微笑,五金厂的铁砧声
制衣厂绸质的丝巾光芒闪烁、跳动,像女工光鲜明亮的
青春。她们的美丽挽起了黄麻岭的忧伤和眺望
我站在窗台上看见风中舞动的树叶,一只滑向
远方的鸟。我体内的潮水涌动。我想
这时候,在远方一定有一个人将与我相爱
他此刻也站在楼台,和我一同倾听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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