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5日 星期三

跑路的早教机构

谢婷担心过无数次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在去年陆续投入约22万元,以入股方式投资馨哈早教(下称馨哈)。这家连锁机构的负责人张辉承诺她将拥有一家线下新建门店10%的股权。但等待大半年后,新门店不仅没能开张,馨哈旗下已有门店还开始陆续关停。谢婷实地问询后才意识到自己被骗,原定用作早教的门店早已被转做他用,而馨哈还欠下物业一大笔租金。

同样深陷困局的还有五十多位家长和四位投资人。他们都因馨哈而关联起来。这家成立于2009年的上海早教机构曾在本地小有名气,业务包括托班和0-6岁的早教课程。至2017年,馨哈已在全国开设15家线下门店。但仅仅两年后,其门店几乎全部关停。

从今年年初起,全国各地早教机构遭遇密集式关店,不仅让准备上课的孩子们“无处可托”,也让家长们损失数以百万的费用。

多方牵连

作为双职工家庭,林晨常得在“干事业”和“看孩子”之间寻找平衡点。在上海盛邦中心找到馨哈早教时,她本以为孩子的照看问题终于有望解决。设在大型购物中心内的馨哈门店,每月的托班费用约为三千至四千元,方便的地理位置与合适的价格吸引了一批寻求就近托管的家长。

今年3月,馨哈盛邦中心店通知称,由于购物中心整修,教学点将转至临近的壹丰广场,在新店装修完成前,托班和教学课程转移至另一临时场所过渡。但“过渡”不到三个月,负责老师突然通知宣布关店。赶到现场的家长们发现,上课地点大门紧闭,教师也联系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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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丰广场在馨哈待建场地外的围挡 图片来源:受访者林晨提供

馨哈旗下其它门店也遵循相同的关停套路,在家长刚缴费后不久,毫无征兆的突然闭店,上课教师相继辞职,负责人失联,家长退款无果。

为讨说法,林晨和家长们将注意力转移至“即将开业”的壹丰广场店。物业称,拟租场地的馨哈联络人在3月就已失联,拖欠数月租金。物业仅收到约16万元的意向金、一份股东身份证明和打不通的电话号码。股东的身份信息并非馨哈负责人张辉,而是投资新店的方淇。彼时,她正在苏州工作,对此并不知情。

方淇在苏州经营着多家幼儿园,园所托班业务的火爆,让她萌生投资早教店的想法。去年经朋友介绍,方淇认识了张辉,对方称自己在上海有7家门店,接受新店投资。在决定投资前,她曾考察过三家馨哈门店,场地、教具和人员管理,都让方淇认为馨哈确有“做品牌”的样子。“店都很大,内墙上还贴着明星宝宝上课的宣传海报。”方淇说。

去年11月,双方就达成合作协议,方淇将与馨哈合股开办一家带有馨哈品牌名的新机构,方淇占股80%,负责后期课程开发和运营。张辉持有20%的股份,负责前期开店和办理资质手续,新店选址在壹丰广场内。

合作在初期进展得很顺利。协议签署后,方淇就已开始准备组建团队,并安排新加坡的教育专家到上海为员工做培训。今年1月,她共向张辉打款144万元,后者承诺,新店在3月开张。但张辉在收款后,合作氛围渐变。

2019年4月,张辉以“办理营业执照和托育资质”为由向方淇索要身份文件和照片,称项目推进并不顺利。但两个月后,张辉直接给出了新店已无法开业的答复,随后失联。

抱着无数疑问,方淇从苏州赶到上海壹丰广场。在原定开店的壹丰广场,方淇没能找到张辉,却遇到了因其他门店关闭孩子无处可“托”的家长们,和同样投资了馨哈的谢婷。

有相同遭遇的受牵连方还不止这些。据谢婷入股的成山路门店物业方称,曾有人携带500万元的加盟投资合同询问馨哈门店的开设情况,而“新门店”同样从未建成。已关停门店的部分教师的工资和社保也被拖欠。

据林晨和谢婷等人自发统计,至少有三家门店的家长因关店遭受损失,报名费金额约为130万元,投资人损失金额则有将近350万元。

微妙节点与多品牌关联

对于新店拓展失败与连续关店,馨哈负责人张辉曾给出过“托育资质未办好”、“物业方进场难”等多个理由。但从吸引“投资”到最终跑路,一些微妙节点透露着关店背后的蓄意。

馨哈门店关停时间颇为集中。“3月份,张辉还在给澳门路和日月光店做宣传,4月份就把喜马拉雅店关了。5月和6月,日月光店和盛邦国际中心店接连被关。馨哈在告家长书中承诺,未耗课时可以转至凯瑞宝贝的几家门店。可就在7月初,凯瑞宝贝也接连出事。”家长群里的陈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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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店关停通知与盛邦中心客服对关店的回应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一些家长和投资人均被多次“转手”。谢婷入股的门店从最开始的虹口店转至成山路店,而最先遭遇关店的喜马拉雅店家长则被分流至4个其他教学点,承接门店在此后也陆续关停。

在关停之前,馨哈还提前向家长预收学费。“5月催我们缴纳下半年学费,6月就关店了。如果知道生意进行不下去,一个月前还预见不到吗?”陈诺质疑道。

馨哈的“转手”操作和上海另一早教品牌培正逗点的闭店潮如出一辙。据上观新闻报道,多次转手是为稳住家长,给经营者撤退留足时间,避免落下卷款跑路的名头,这也能够榨干早教门店的剩余价值,敛取最后收入。据天眼查显示,培正逗点的法人宋文斌和馨哈早教张辉属于合作伙伴关系。双方曾共同投资两家企业:上海仁育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和杭州博耘教育咨询有限公司。张辉仍是前一家公司的法人,持股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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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正逗点的法人宋文斌和馨哈早教张辉属于合作伙伴关系 图片来源:天眼查

曾有约90家门店的早教品牌凯瑞宝贝也牵涉其中。在壹丰广场中心开店失败后,张辉曾给方淇提供六家凯瑞宝贝的门店,提议她以债转股的形式入股其中一家,但她并没有接受。

债转股意味着方淇需要承担作为股东的义务。“如果在今年6月接受了这一提议,7月凯瑞宝贝出事后,作为大股东,问题就由我们来负责了。”方淇说。在与凯瑞宝贝沟通后方淇也发现,这家大品牌并未完全同意这个方案。“我的钱已经投给馨哈,如果凯瑞资金链也有问题,他们更需要是能拿出现金的投资人,而不是承接张辉的债权方。”

“我们之前就接受过其它品牌的转课。”凯瑞宝贝法人庄俊对界面教育表示,转课已是行业惯例,此前就曾接手多个倒闭品牌的转课学生。而对于转股一事,庄俊解释称:“希望投资人能注入一些新的项目,帮助我们把营收和店内管理做好。”

在馨哈安排家长和投资人转手的同时,负责人张辉的“撤退”已悄然开始。据天眼查显示,早在馨哈盛邦中心倒店之前,张辉就不再担任馨哈早教品牌所属的步凡投资管理(上海)有限公司(下称“步凡投资”),以及馨哈教育科技有限公司的法人。法人变更意味着债权债务的转移,张辉无需承担公司债务。

这成为林晨和谢婷等人在维权时最大的阻碍。“合同都是与公司签署的,我们没有办法让张辉和馨哈其他股东个人成为失信人,他们还可以继续开公司。”林晨说。

对于“跑路”,林晨和方淇等投资人们也开始反思自身。在大批关店前,馨哈就已有有诸多违规行为,包括步凡投资无教育培训资质、盛邦中心门店私刻公章、不向家长提供学费发票、实际经营地与营业执照地址不一致等。但对品牌的盲目信任,让家长和投资者们丝毫忽略了这些问题。

半路出家

从需求端看,早教和托育是一个刚需市场。2017年底,国务院妇女儿童工作委员会曾发布一份调查报告,称35.8%的3岁以下婴幼儿家长存在托育需求,无祖辈参与照看的家庭托育需求达43.1%。

“即便了解有些机构并无托育资质,我们还是会送小孩过来,否则孩子就没人带。”陈诺说。

但市场的强烈需求也带来了大量非专业玩家,馨哈负责人张辉就是一个教育行业的“外行人”。

公开资料显示,张辉曾在2002年创业做房地产咨询,但旗下公司在成立两年后被剥夺经营资格。2011年,他在一家上市地产集团担任管理职位,并在养生馆等领域有所投资。2017年,张辉与早教品牌培正逗点法人宋文斌开始合作,并在2017年收购馨哈品牌,正式进入教育行业。

“能看出他不是真正做幼教行业的人,更像是一个投资者或者老板。”方淇说。

在张辉收购之前,馨哈主打感统训练等潜能开发类早教课程,以“医教结合”为特色。据陈诺回忆称,馨哈在2016年时会有三甲医院退休的儿科医生常驻,为授课提供医学指导,但在2017年时,陈诺并未在馨哈门店看到这一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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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陈诺回忆称,在喜马拉雅中心店并未看到“医教结合”的配置 图片来源:张辉微博

被张辉收购后,馨哈的定位变得高端,以明星们的宝宝在馨哈上课作为宣传点。“医教结合”的特色变得弱化,托班和水育课程与其他机构并无差异。在2018年《上海市3岁以下幼儿托育机构管理暂行办法》出台前,张辉还推广实施合伙人加盟计划。与传统的教育加盟不同,馨哈招募的合伙人可以不用负责后期运营,只需投入资金即可。

在方淇看来,早教市场上急功近利的资本方增多,让行业越走越偏,乱象和欺骗也就随之而来。

早教品牌的失败生意

早教机构在近一年里的确遇到了共同难题。“人员工资上涨,租金成本占去利润的三至四成,还有规范市场的政策出台等。但如果客单价太高,招生又很难保证。”庄俊对界面教育表示。

馨哈的经营问题也早已有所显现。方淇在2018年考察馨哈苏州邻瑞广场店时看到,店内在读学生只有十余人。她核算成本后发现,由于较高的场租成本,该店每月需要至少120名学生才能收支平衡。

庄俊也以凯瑞宝贝为例做出计算,如果一家门店想要收支平衡,每月流水须达到30万元以上。按客单价4500元来算,每月在班孩子的数量得达到60-70人。尽管托班很难做到一年12个月都处于饱和状态,但若放弃托育业务,仅依赖早教课程将更难存活。因此,许多机构同时运营早教和托育两项业务。

但政策规范的出台为早教机构的托育业务设置了门槛。2018年4月,上海市人民政府发布《关于促进和加强本市3岁以下幼儿托育服务工作的指导意见》,对托育机构的选址、功能、供餐、安全、班级规模,和人员配置等提出具体要求。庄俊称,不符合规范的门店需要停业整改,获得托育资质后才能继续营业。整改期间,场地和人员成本不减,但没有进账直接给店面带来现金流压力。

即便没有外部环境的影响,教育产业也是一门“慢生意”。庄俊称,一家早教单店前期投入需要两三百万的成本,而按现金流算法,回本时间约在18-24个月。而据方淇拿到的成本核算来看,馨哈称,新店回本时长约在20-26个月。

为缓解压力,加快回本,一些早教门店开始为时长一年以上的长期课程打出大额折扣,以低价吸引家长报名。这在短期内充裕了现金流,却忽略了未来耗课的问题。

在可以预见的经营困难面前,馨哈和培正逗点等早教品牌却没有停下扩张脚步。在上海的托育政策发布后,馨哈仍在继续招揽合伙人,培正逗点则放弃直营,全力发展可控性更低的加盟模式。

“想要在短时间内开出多家店,除非自身拥有千万级的现金,否则还是需要已有门店成熟后再扩大经营。”在方淇看来,品牌扩张策略注定将难以奏效。

这让馨哈隐瞒经营状况,继续招揽投资人的行为显得更为不合理。方淇曾向警方了解过144万投资款的去向,没有一笔是专款专用于新建门店:有两笔作为家长退费和补交员工社保,这侧面反映从1月起,馨哈就出现资金问题;另外两笔则被张辉用作投资两家外地早教店。

过去两个月,凯瑞宝贝也相继出现关店问题。庄俊在接受界面教育采访时称,该品牌现有的加盟店多已更名,直营店也相继转手,目前仅剩2-3家门店勉强维持。“凯瑞宝贝曾经有一点规模,而这个规模把自己压垮了。我们没有跑路,但也一无所有。”庄俊说。

在资本玩法失效的早教市场里,似乎也没有赢家。

张辉一直处于“失联”状态,尽管无法通过诉讼直接将他纳入“失信人员”名单,但他也被禁止高额消费。曾经蹲守过张辉住所的谢婷通过门卫了解到,这位在6家企业担任法人、5家公司的大股东几乎每日都在凌晨时回家。

谢婷变得更谨慎了,她改掉了“去餐饮店消费先充个VIP”的习惯,给孩子找培训机构时还要先调查公司法人背景。想要做好一家早教店的方淇曾考虑将壹丰广场的门店继续运营,但常驻苏州的她分身乏术,开店计划始终未能付诸实现。

“钱或许拿不回来,我们可以认怂,只是不希望有更多人受骗。”对林晨而言,维权之路还在走着,但照看孩子再次成为她的难题。

“这也没办法,孩子始终得有人管,托班还是需要的。”

*应受访者要求、谢婷、林晨、陈诺、方淇均为化名。

(来源:界面新 江敏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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