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德林：新加坡真的对公务员“高薪养廉”吗

你一定听说过新加坡的高薪养廉吧？不过这件事并不那么简单，其间的是非长短，值得说说。

有人说，新加坡人自己从来没有说过高薪养廉，是外国媒体误导出来的一个治国理念。早在1992年，李光耀就对新华社记者说过“（新加坡）公务员的薪金都相当不错，因此受贿的公务员会冒失去工作和养老金的风险”。该报道在传播的过程中有所演绎发挥，被说成是“新加坡高薪养廉”了。而实际上，新加坡公务员的薪酬也的确高，他们的薪酬分15级（中国是26级），普通公务员月薪5000左右，做到议员2万左右，做到部长10万左右，做到总理年薪则高达220万。请注意这是新币，折合人民币需要再乘以五。去年有一个国家领导人全球薪酬排名，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名列榜首。

但李显龙的薪酬只是名列国家领导人的榜首，并不能名列新加坡人的榜首。而他的薪酬高低，只有与本国人的收入参照比较才有意义。新加坡法规规定他们部长的工资是全国48个薪水最高的银行家、律师、会计师、工程师和企业总裁的中线工资的三分之二，其他级别的公务员工资也参照此标准制定。因为私企高管工资高，所以公务员的工资也水涨船高；如果企业不景气，私营企业职工薪水下降，公务员的工资也跟着下调，如2008年世界性经济危机，新加坡各个级别的公务员工资就比上一年削减了不少。尽管新加坡公务员比其他国家工资高，但与本国私企相比，还属于中等偏下。

新加坡卫生部长颜金勇，他做部长的薪酬在我们看来已经很高了，但却比他以前做大众钢铁公司执行副总裁时低多了。不仅如此，他的一位朋友私下告诉我，说他现在虽然贵为部长，好像很有权势，其实远不及以前在公司做高管时那么一言九鼎，相反他时时刻刻都要笑脸相迎，讨好选民。文化、社区及青年部部长唐振辉也是，他以前是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年收入在200万新币以上，而今当了部长却减薪75%。内务部长尚木根也曾经透露，他现在的收入是从政前的十分之一。陈庆炎做过新加坡第七任总统，他做总统的薪水虽然很高，但远不及他做华侨银行总经理时高。

而且，李光耀还说过一段著名的话：“仅从工资收入的数字看，我可能是全世界政府领袖中领取薪水最高的一个人，但从实际待遇看，我可能是全世界政府领袖中最穷的总理。新加坡公务人员的工资是全亚洲最低的几个国家之一，甚至比亚洲人均收入最低的缅甸还低。”他的意思是，新加坡官员没有任何灰色收入，没有任何政府福利，他们的房子、车子都要自己掏腰包，政府是不管的。公务员接受礼品必须如实报告，政府每年发给每个公务员一个日记本，公务员必须每天记录公私活动，由监督部门审查，若有隐瞒，即予处罚。有位狱警接受一名罪犯15元新币买了一包香烟，被判处监禁一年并罚款15新币，开除公职，永不录用。与那些动辄贪污受贿数以亿计的官员比，新加坡公务员收入肯定是低的；而有些国家如欧美诸国，虽然政府也相对廉洁，但他们的总统退休后出一本回忆录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那么问题来了：新加坡这些高官们为什么要弃明投暗、自讨苦吃？我们知道有个需要层次理论，他们可能是超越了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会友爱归属需要、尊重需要等，而进入了自我实现的需要吧？他们需要实现更重要的人生意义和生命价值。不过也有选民不买账，说以前他们争利于市，现在争名于朝，其实名也就是利，他们还是在为自己争利。每次听到这种议论，我就感觉他们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也感觉他们逻辑思维似乎出了点问题，好像在名利之外，就没有义理存在了。而古往今来那些舍身取义的人，也是青史留名的，那他们也是在为自己争利吗？我们是不是也该想想，这世上的确有一些人，他们对社会、对社群怀着宗教般的热诚和信徒般的献身精神，他们的人品和才能，以及人生的境界，可能的确远高于我们。

当然新加坡公务员肯定也不会人人都是活雷锋，正是因为他们的收入不及私企高管，所以每年都有为数不少的公务员炒掉政府，跳槽下海。当然有人出去，也有人进来，有进有出，对于一支队伍而言，反而更有活力与生机。也正因为新加坡的年轻人不像中国那样热衷于做公务员，所以如何以有限的待遇吸纳高级人才加入公务员队伍，也是新加坡政府面临的一项艰巨任务。有人说那还不容易？涨薪就是。可是在新加坡，要给公务员涨薪还真不容易。这公务员的薪酬都是法律规定好的，在一个法治完备的国家，谁敢践踩底线、以身试法，而且还是给公务员涨薪？

那么法律为什么要规定新加坡公务员的薪酬低于市场中线呢？我以为这一个方面是因为新加坡强调公务员廉能清正，他们把廉字放在首位，也是为了取信于民；另一方面公务员其实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职业，很多岗位的技术含量并不是很高，社会的进步需要把很多有能力的人从这个行业中挤出来，转移到更能用其所长的行业中去，如果用高过社会平均水平的薪金把太多人才留在公务员队伍中，那应该也是逆势之举。但凡事勿过度，这也需要把握一个度。自古小吏俸禄太薄，就会侵渔百姓，所以他们的薪水需要高到足以养廉耻而远离贪鄙之行。新加坡公务员的薪水，虽然低于市场中线，但也足以让他们没有衣食之虞，满足他们敬老慈幼、交朋结友的日常所需，足以让他们过体面的生活。

但高薪只能养人，却不能养廉，高薪养廉其实是一个传说，一种误解。高薪只是养廉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明朝官员薪水过低，养不起一家老小，很多官员是被逼贪腐，属于需要驱动；大多数人都是欲壑难填，贪心不足，即便高薪厚养，但仍有贪欲驱动。没有严格的管理和有效的监督制约，发放高薪那无异于肉包子打狗。新加坡官员的廉，并不是来自于高薪，而是来自于他们透明的官员财产公开制度，来自于他们有效的舆论监督，来自于他们独立严苛的反腐机构。在新加坡，即便媒体恶意中伤，政府也会走法律途径起诉，而不会用行政手段解决问题。据说李显龙买个房子，因为享受了10%的折扣，也曾遭到过严重质疑，李氏父子于是在国会公开接受质询，独立调查委员会进行调查，证实那种折扣只是商家的促销活动，最终才平息舆论。

新加坡远在香港廉政公署之前就成立了贪污调查局，对官员的贪腐调查和处理那真是毫不留情。1991年，商业事务局局长格林奈为了向单位多借点钱买车而伪造了假账单，还曾经伪造文书谎称竞争激烈以骗取一家外企尽快投资一个度假村。虽然案发前他已经归还了借款，那家被忽悠的外企也并没有上当投资，但检方认定他诱骗贷款和欺诈罪名成立，判处他一万多新币罚款和一天监禁。虽然只有一天监禁，他却因此丢了饭碗，失去了全部养老金。这一天对他的人生而言成了一个分水岭，以前住别墅、有私人泳池，后来只能住在出租屋里。

廉洁是每一个公务员最基本的职业道德要求，无论薪水高低都需要保持廉洁；新加坡给予公务员的薪水相对科学合理，给新加坡在全球廉洁榜上名列前茅提供了必要条件，但新加坡的廉洁绝非高薪养成。而我们学新加坡的高薪养廉，甫尔就是盲人摸象，结果必是南橘北枳。明鉴未远，我们其实不难弄清真相。

（作者系旅居新加坡华人作家）

本文源自证券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