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多老套，连中国人都不愿意去了”

今年年三十，老艺术家在日本神户市的南京町里找到了久违的年味。

当天正值一年一度的春节祭，南京町街道上挂满了红灯笼、锦旗和中国结，广场的亭子边上搭了戏台。

△日本三大唐人街之一——神户南京町/作者供图

当晚戏台上鸣鼓奏乐、鞭炮舞狮，这般红火热闹的气氛，恍然间仿佛忘却了此刻身处异国他乡。

都说在海外在年味，到唐人街是准没错的。对于背井离乡的异国华侨们来说，唐人街的年味大概是他们足以怀念先辈和故土的精神寄托。

△当晚南京町戏台上敲锣打鼓，舞狮表演/作者供图

据老艺术家跟南京町的一间中餐馆老板了解到，她是广东江门一带的华侨，从父辈那代开始过来打拼，但言语当中似乎在感慨生意难做——

“别看这过年热闹，已经比往常冷清好多了，除了中秋春节人气稍旺，游客多之外，不少人都搬走了。”

△南京町以美食街特色为主，两边都有很多中华美食/作者供图

唐人街的衰落，于全球而言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近年来大量增加的华人新移民，很少人选择在唐人街生活。根据人口普查资料，过去十年，纽约唐人街的亚裔人口减少了15%，旧金山的亚裔人口减少了23%。

甚至有人预言，唐人街终究会消失，终将成为历史老照片，难道唐人街，已经开始名存实亡了吗？

唐人街，连中国人都不愿意去了

如今的唐人街，似乎好像更多活在人们的想像，或者是像《唐人街探案》这样的电影背景板里。

年轻的朋友就算到了国外，也不会特意到唐人街转转，他们只会觉得那是一条具有中华传统特色的街道。

但美食还不够国内的正统，卖的国货在国内早就过时不卖了，“也就是给外国人看看中国的面貌罢了”。

△南京町的中华美食大多结合日本人的口味/作者供图

当我们在神户的南京町逛的时候，确实很快就在一开始的新鲜感中冷却下来。

尤其看到一间间中餐馆里有些不伦不类的海鲜炒饭、生煎包和北京烤鸭时，看到一间间百货店还展示着起尘了的唐装扇子，或者是辣椒香料等食材，老实说提不起兴趣了。

△其中一间杂货店展示的香料食材、唐服/作者供图

直到看到一群食客在排队的那间“老祥记元祖豚馒头”店时，我们心血来潮想试试。只想说折合人民币7块一个的猪肉馅馒头，味道也就凑合。

我朋友说了句：“害，这在我们国内就是一般水平啊。” 我心想还真是。

△唯一一间食客排长龙的美食店是这家馒头店/作者供图

在西半球的美国，似乎最先碰上萧条预警的是唐人街的中餐馆。

根据餐馆点评网站Yelp的最新数据，美国前20大城市的中餐馆数量一直在下降，即使在旧金山，这个美国最古老的唐人街所在地，中餐馆的比例已从10%下降到了8.8%。

△中餐馆近年来在美国各大城市的下跌情况/yelp

多少中餐馆的老板们不仅要面临越泰餐馆、印度餐馆、日韩料理等等竞争，还有逐年上涨的租金。

拿旧金山唐人街为例，由于硅谷的房地产价格攀升，在这场投资热潮中，开发商还大肆投资，拆除改造唐人街楼房，很多居民和小商铺付不起房租，只能迁走。

唐人街每起一幢高楼公寓，就预示着这条街的人群正在流失，向衰亡更进一步。

△旧金山唐人街现状/wiki

对于新一代的移民来说，唐人街已经过时了，那些老旧的唐楼、红灯笼、金红色的牌楼，似乎更多是为了满足外来观光客的猎奇心。

新一代的移民只要有能力，都会选择迁出唐人街，寻找新的社区打拼生活。

在洛杉矶往东包括十数个城市已然华人新的聚居地，那些城市虽然华洋杂居，但有的华人居民甚至超过40%。这种充满活力和时代感的现代社区，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

△洛杉矶往东的阿卡迪亚市有半数人都是亚裔背景/youtube

事实上，唐人街三大行业洗衣业、餐馆业、杂货业都在面临这样的困境，最早的洗衣业已被制衣业取而代之。

就算是唐人街引以为傲的中餐馆，未免也难逃此劫。掌勺这些中餐馆的，大多数都是移民二代，有的准备着退休但后继乏人。

△纽约曼哈顿唐人街的中餐馆掌勺的基本上都上了一定岁数/unsplash

当然这样的淘汰趋势对他们而言，未必见得全是坏事。

华裔二代说，这些人在美国落脚开餐馆大多迫不得已，为的是后代不用像他们那么辛苦干这些。

现在他们的子女都不以此为生了，这不正是他们的初衷吗？

每个华人心中，都曾有个唐人街

搁在现在有些不合时宜的唐人街，确实风光过。

1993年改编自同名小说的电影《北京人在纽约》，里头有一句话——“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这句话可以用来做当时海外华人注脚正合适。

△刚到纽约的王起明脸上的那份迷茫与无助，我们感同身受

3年后陈可辛也拍了一部取景在纽约华人移民的电影，那部电影至今依旧被封为经典爱情片，叫《甜蜜蜜》。

李翘和黎小军的际遇，从内地辗转到香港、台湾，最后在纽约时报广场上相遇，那是上世纪90年代移民的梦想与爱情，现在看来依旧很动人。

△这个对视我看了有上百遍

唐人街的故事确实是电影人喜欢用的题材。因为唐人街的模样，是一帮背井离乡的华人对故土的留念和想像，用各种建筑和生活习俗加以还原。

在很多人看来，它就是关乎梦想、奋斗和爱的创造。

按照历史上的说法，最早的唐人街，是1673年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识》里记录到的“日本，唐时始有人往彼，而居留者谓之‘大唐街’，今且长十里矣”。

“唐人街”一早是粤人华侨自创的名称，因为唐朝在历史上的强盛名声，当时在海外华人都自称自己是“唐人”，于是聚居的地方便称“唐人街”，也有不少华人称之为中国城或者华埠。

△旧金山唐人街当时的华人/wiki

如果你有机会走遍唐人街，会发现每个国家的唐人街都有不同的样子。但尽管不同，都离不开传统中国风的元素。

△旧金山唐人街旧时年味/wiki

最为世人熟知的旧金山唐人街，是华人淘金移民的第一站。

19世纪初期，最早到旧金山创业谋生的广东商人，就将中国的丝绸、陶瓷、海味、烟草等国货带到美国，大赚一笔。

旧金山唐人街是美国人公认历史最悠久、“中国味”最浓厚的一个唐人街，大门是一座中式牌楼，绿瓦盖顶，尚书孙中山先生的“天下为公”四个大字。

△旧金山唐人街街景/wiki

相比之下，纽约的唐人街规模仅次于旧金山，最鼎盛的时期甚至风头盖过旧金山唐人街。

纽约曼哈顿一带拥有最古老的商业区，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吸引了越来越多华人创业，1988年纽约中餐馆数量甚至能到1150家。

△纽约曼哈顿华埠/wiki

加拿大多伦多的唐人街，其中大部分都是来自香港的华裔移民，他们最早靠洗衣店白手起家。

尤其是在华人参建的太平洋铁路建成之后，越来越多华人顺着这条铁路来到多伦多，直到现在仍然有不少华人靠洗衣店谋生。

△多伦多华埠士巴丹拿道一景/wiki

英国伦敦的唐人街，最早形成于19世纪80年代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中国海员（大部分来自广东和香港）建造的华人社区。

△伦敦唐人街牌楼非常有特色，写着“英伦呈祥”/unsplash

它算是最豪华的唐人街了，位于伦敦最豪华的底端，紧挨着娱乐和夜生活中心旁边，以及白金汉宫、唐宁街、鸽子广场等景区。

整体建造的特色属于“粤派”风格，也多的是粤菜馆。

△伦敦唐人街的年味很足/wiki

亚洲的唐人街里，最为人熟知的算是新加坡的牛车水、日本横滨中华街以及曼谷的唐人街了。

日本横滨中华街似乎更受国内和日本年轻人的喜欢，已经成为不少人逢节日比打卡的旅游胜地；

△横滨中华街观赏性很强，很多游客打卡/unsplash

曼谷的唐人街则多是浓郁的潮汕风情，在那能吃到地道传统的潮汕味道。

△曼谷唐人街很多华裔都是潮汕祖籍/unsplash

牛车水的特色也就是新加坡的精神底色，既保留了传统的唐人遗风和闽南风情，又不失印度和马来宗教韵味；

△新加坡牛车水的宗教建筑多/unsplash

逃离唐人街，回到唐人街

唐人街的存在，确实越来越尴尬了。

就像中餐经历过它的黄金时代，那是20世纪60年代末起，不少华人愿意下馆子，南华茶室等等茶餐厅每天都座无虚席，不断扩张，中餐馆的风头也随之一路红火。

现在的中餐馆，没点实力和创新门路，还真难混口饭吃。

△中餐馆大都是老师傅掌勺/wiki

最早移民那代华人，对他们来说，逃离唐人街就意味着能在国外站稳脚跟。

不少人因为不懂外语，只能做劳工，在唐人街也受尽了苦头，看着别人骄傲地离开唐人街到新郊区，就分为羡慕。

什么都得讲人生地熟、因地制宜，中餐馆老板得根据外国人的口味，不断改良味道，手头上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美国调味料都混着试试，才能在唐人街站稳脚跟。

△现实不是那些人不做正宗中餐，而是“如果我做正宗的中餐，没生意”

下一代的华人，因为父母那辈能够扎根下来，在唐人街这代不中不洋的环境中成长，早就模糊了传统和祖辈们的记忆。

但至少有时候，他们还能在街上，食物里，甚至是语言里，能感受到自己的家乡，虽然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从那儿来的。

△在多伦多大城市里，能在唐人街找到一间熟悉的美食店，也是一种温暖和安慰/unsplash

如果幸运能早点逃离，那多数人也不会选择留在唐人街。因为那里意味着拥挤和嘈杂，意味着过去的落脚飞地，意味着落后和偏见。

世界都在变化，唐人街却好像有着自己的钟摆。

就连中国游客到这边都会不屑说道：“怎么老外还觉得大红灯笼和龙纹才是中国啊，看看国内的城市，都老早不是这样了。”

△纽约布鲁克林华埠街景，市场上都是熟悉的面孔/wiki

然而不少人还是离不开唐人街，因为他们觉得这是了解自己根源文化的第一步。甚至对那些华裔来说，唐人街就是自己的避风港。

毕竟我们懂得，异国他乡能有抱团取暖的人，也是一种莫大的心灵慰藉，它是一种归属感的象征。

△伦敦唐人街的年味，何尝寄托的不是老一辈的乡愁？/unsplash

可毕竟是年轻人，不同于渴望落叶归根的老一辈。

包罗万象的外界诱惑哪里隔得开，他们有的已经实现了父辈们逃离唐人街的梦想，利用自己的努力和实力融入当地社会和生活，从落叶归根到落地生根。

△纽约有些新唐人街能见到不少年轻人的身影/unsplash

这样看来唐人街的没落未必是一件坏事，国外很多地方像纽约已经涌现了华人新社区，这些新社区同样可以打造属于华人的潮流特色，还能注入新鲜的血液，说不定是唐人街的过渡和迭代2.0版。

唐人街这个交织着乡愁和希望的地方，说不定在未来会变成供观赏和回忆的文物、老照片，甚至是仅仅用来怀旧的名称。

但老艺术家觉得，有唐人街的存在依旧是幸运的。

这个唯一能在别人的地盘，听到春节鞭炮，欣赏舞龙舞狮，吃到家乡年味的地方，至少能让海外华人无论在何时，不管多远，都能在精神上连接着与故土的纽带。

△纽约法拉盛华埠街景不乏年轻的面孔/wiki

参考资料：

为什么美国的中餐馆越来越少？纽约时报中文网

新与旧、变与不变：纽约唐人街的食物与人 纽约时报中文网

逃离唐人街，回到唐人街 纽约时报中文网

美国唐人街现状：华裔人口不断缩水，因房租激增被迫搬离 澎湃新闻网

消逝美国梦：看尽唐人街兴衰，没有中国人的中国城 Thenewslens

“恋旧”与“洋化”_纽约唐人街美国华人的民俗生活与文化认同 杜宪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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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作者】

周芷若

编辑 | 周慕云

排版 | 蟹老板

原文首发于《新周刊》旗下公众号“九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