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4日 星期日

壹指团体 嘻哈青年已长成

壹指团体 嘻哈青年已长成

香菇家里的工作室,P.O.P在练习。

壹指团体 嘻哈青年已长成

壹指团体的3位rapper,由左至右为阿哲、P.O.P、香菇。

壹指团体 嘻哈青年已长成

《海边的孩子》发表于2016年,是壹指团体的代表作。

壹指团体,成立于2007年,目前成员为汕头的rapper香菇(李毓)、阿哲(刘涵哲)、P.O.P(蔡昊驰)及广州的DJ——JUSIC。从汕头街头的十几个少年到如今稳定的3位rapper及1位DJ,壹指团体是一个团队,更是Hip-Hop文化在潮汕落地、走出、徘徊的一个象征。弹指一挥间,嘻哈青年已长成。

类聚物

阿哲在一堆唱片中找出美剧《嘻哈帝国》的原声带放进唱片机,没有主旋律,轻重音与停顿的变化带来令人舒适的韵律,Hip-Hop流动在屋子里,壹指的三人习惯了这种来自大洋彼岸的音乐。

1973年,纽约,布朗克斯区,赛治威客大街1520号,DJ酷海克(Cool Herc)尝试将间奏延长,只留下贝斯和鼓不断重复,Coke La Rock拿起麦克风,进不去迪斯科舞厅的黑人在这个派对上找到了自己的娱乐,这是历史上第一个Hip-Hop派对的诞生。之后的几十年里,在美国的西海岸与东海岸,南方与湾区,Hip-Hop从地下走到地上,组成、影响着美国的流行文化,并与其一起借由商业运作传向全球。

上世纪90年代,汕头潮阳和平镇,爵士、摇滚、古典音乐,混杂的曲风在街道中失真。打口碟贩子们从废塑料中淘出这些缺口的唱片或是磁带,转卖给当时没有渠道听到外国音乐的国人,由此发展为打口碟产业。而汕头是当时全国打口碟的源头,打口碟贩子从广州辗转到和平镇淘碟,再发往全国。有人说,汕头进口了一代国人的音乐记忆。

近水楼台,打口碟首先销往汕头市区。“没有打口就没有我。”香菇是典型的“打口一代”,高二的时候他去摩罗街淘碟,上面的英文还认不齐,看封面买碟,10元钱2张、4张,“当时乱买的,买回家一听,what(什么)!说不出来它和流行音乐有什么不一样,但是哪里好像都不一样。”Hip-Hop音乐从家里的CD机里传出,香菇把声音开到最大,父母的骂声淹没在音乐声中。

初中毕业后,阿哲跟着父母去上海读高中。走在潮流前线的上海早早接受了Hip-Hop,“那时候同学分两派,一派听港台,一派听Hip-Hop。上海的酒吧里,放的都是Hip-Hop和黑人类型的音乐。”阿哲买的第一张专辑是Warren G的《Take A Look Over Your Shoulder》,“就是觉得帅,太帅了这种表达方式。”从此,阿哲加入了听Hip-Hop的那一派。

过年回到汕头,阿哲发现初中同学小帽也听Hip-Hop,常常去的一家店叫类聚物。汕头聿怀中学附近的一条巷子里,已经上大学的香菇和朋友一起开了一间Hip-Hop潮店,香菇在广州进衣服回去,截下最好的货自己穿,汕头的朋友去和平镇拿打口碟,类聚物即物以类聚。

类聚物确实聚起了。“那时候汕头的说唱,就是只有我们。”P.O.P从街舞接触到Hip-Hop文化,名字也来自于他擅长的poping(机械舞),“几百万人的城市,十几个人在玩Hip-Hop。那时候还没有写歌的概念,在店门口玩freestyle、battle,觉得就超Hip-Hop的。”

几平方米的类聚物常常塞满了十几个人,Hip-Hop音乐放得震天响,“穿得古灵精怪的,很多人经过都不敢去那里面买衣服。”香菇说,他们是把顾客圈起来当成自己人。

《语潮》是壹指在2011年出的歌,里面写“我站在这里/麦克风拿在手里/要汕头每一个人/手全部举起。”参与这张专辑的6个人都录制了这首歌,说不上高明的技巧,歌词也谈不上思考与深度,但仿佛看得见一群20岁出头的年轻人在海边城市的街头,嬉笑打闹,生猛鲜活,张扬自我。

“玩”确实是壹指最早的状态。壹指的成立没有想象中的仪式感,以至于成员忘了确切的成立时间,香菇只记得那时候还穿短袖,后来为了方便就定在2007年12月31日。常在类聚物的小帽一伙人提出成立壹指,“每只手指各有长短,而且每根手指代表的含义不一样,就像壹指的歌一样,一首作品可以听到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表达、不同的力量。”香菇通过电话加入了壹指,最初的成员有的是设计师,有的是学生,有的是上班族,都爱好Hip-Hop,风风火火,无所顾忌。壹指的成立更像是给这一群年轻人凑在一起找个更名正言顺的由头。“玩一下咯,又不会干嘛,反正有人一起玩就玩咯,人家都能玩。”香菇手撑着下巴,轻描淡写地说。

0754

0754,汕头的区号。

香菇在网易云音乐平台的账号后缀是0754,《海墘的孥仔》2019年重新录制的remix版本请来了叶晓粤、林渝植、万花筒等一批汕头的音乐人,在评论区音乐人和歌迷接力一般地刷着“0754”。

Hip-Hop在一开始就是与城市有关的文化,以社区为单位,以城市为据点,先有族群、帮派,再有Hip-Hop。族群的认同不一定是Hip-Hop文化产生的根源,但作为成果的Hip-Hop文化不可避免地带上地区的印记。美国,靠近政治中心的东岸在评论家、媒体扎堆的环境中生长出更多具备社会意义的词作,匪帮说唱和G-funk还原猖狂又多彩的西海岸,在日本、韩国、中东……世界各地,Hip-Hop落地且生根。

“一开始听外国的Hip-Hop受到很多影响,知道了要有自己的swag,要有自己的城市。”P.O.P说。对于壹指来说,至少是早期的壹指,这个城市必然就是汕头。

语言是第一要素。定居广州6年,三个人聚在一起说的还是潮汕话。在类聚物的时候,他们模仿着成名的rapper(说唱歌手)尝试freestlye、battle,潮汕话自然而然从嘴里蹦出。“因为它就是要即兴嘛,那你绝对是用潮汕话,而且很多punchline(画龙点睛之语)潮汕话才厉害的。”P.O.P在澄海长大,《海墘的孥仔2019》里,P.O.P唱“来去莱芜游两圈/你要走就先走/佮群佮汉来去沙滩熻番薯掠虾仔(小伙伴喜欢去沙滩烤薯抓虾仔)”。

阿哲认为潮汕话是母语,俚语会更贴切想表达的东西,普通话只是字面意思表述,不能表达方言里面的精髓。在今年11月发的新歌《财气是恁爸》里,阿哲依然在致敬“0754”,“小城市举大旗的小人物,财气是恁爸还站在这”阿哲还是会下意识用潮汕话哼出来。

2016年,壹指在新加坡参加由当地潮商会主办的潮州节,台下是平均年龄60岁以上的老人家。潮人经商,背井离乡求得富贵,许多海外的潮二代、潮三代已经不会说潮汕话了。一位阿婆和她的女儿听到《番客》后激动地流泪,让孙子去安排合影,“我们全家除了我们两个没有人说潮汕话。”

潮汕话本身限制了受众,壹指更乐于将Hip-Hop文化向不同年龄段的人传播,并不希望这是局限于部分年轻人的享受,P.O.P愉快地分享阿婆辈的乐迷带着孙子到现场听歌的故事。

语言有时是表象,也是内核。“潮语说唱”的新潮标签下,壹指的歌曲中仍然透露潮汕这个族群传统的特征。

汕头的音乐人自然聚集。“我们跟大家的关系都很好,都是做音乐的。”香菇邀请汕头音乐人参与《海墘的孥仔》remix版本的时候,所有人都爽快答应。每个人录好音轨发到香菇邮箱里,叶晓粤、麦丽素、林渝植、万花筒、弹壳……音轨叠加,歌曲不断完整。“哇是这样的吗,也太炸了。”香菇收到录音的时候自己也惊喜。“这帮人都是海边的孩子,我们都是海边的孩子。”

《海边的孩子》专辑在2016年出版,香菇认为是壹指最好的专辑之一。专辑里面两首歌相互对照。《番客》讲的是上一代潮人下南洋谋生的故事,另一首歌《潮汕人在广州》是壹指自己的经历。《番客》里潮人“伊人从细细 就坐船出海”“为囝弟挨艰苦 辛苦了一世人”,《潮汕人在广州》唱“丈夫人着志在四方/潮汕人上愿去外爿闯/存个(巩+瓦)也着去广州打天地/摆摊囝也着背起光宗耀祖四个字。”

如今潮汕人不再需要冒着艰险出洋谋生,但城市之间的差距仍然撕扯着地理空间,外出打拼的潮汕人依旧奔赴机遇与财富。《潮汕人在广州》里,42个不同行业的潮汕人在广州,为了壹指团体的这个MV聚在一起。出租房卧室里的吉他,街头的杂货店和肠粉摊,琐散的零碎的广州日常背后是无数个潮汕人更靠近目标的必由之路。

《番客》中,壹指对潮人喊话:无论你们在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广州深圳上海北京,潮汕永远是咱的家。《潮汕人在广州》,壹指唱“no matter揭阳普宁,together隆江澄海,咱拢是潮汕人在广州。”

背井离乡,出人头地,潮汕人这个族群似乎永远在奔波劳累,在异国他乡。与其他漂到大城市的人不同,潮汕人似乎永远能在当地找到同乡,抱团取暖。相信族群,相信背后的人,重视家庭,这是Hip-Hop文化的社会底色,黑人以Hip-Hop为武器对抗文化霸权,借此实现名利双收,再将城市变为文化符号,某种程度上,Hip-Hop文化与潮人特质实现共通。

hustle

“hustle个脚步,we never stop。”《潮汕人在广州》中有这样一句。hustle,有推搡、兜售、奋斗、经营的意思。比起死磕少了一些执念,比起奋斗少了几分严肃,比起经营再多些态度,这是hustle。《潮汕人在广州》本身就是hustle的作品。

2014年,壹指团体接到唱片公司的签约,带着对说唱明星的想象,香菇、P.O.P、阿哲三人一起搬到广州,香菇和P.O.P辞去工作全职做音乐。签约后的日子并未如他们想象,“一年半四个乐队都没有动。”演出与专辑制作甚至没有如常进行,停滞而焦灼,18个月后,壹指和公司解约。“我们就和他们说,你们不要再耽误我们了。”

解约后,壹指带着原本就想出的歌《潮汕人在广州》投入《海边的孩子》这张专辑的制作,《潮汕人在广州》自然作为主打。

“因为确实有很多潮汕人在广州,我们get到他们的心情,把他们的心情写在歌里,那他们自然会get到。”写歌的时候,香菇已经想到这首歌能够在潮汕人群体中传唱,只是离开唱片公司独立制作仍然是一次冒险。

《海边的孩子》曾经发起在乐童网上发起众筹,文案写着:“这将会是一张是世界级的潮语Hip-Hop专辑,对‘世界级’三个字不需要引号加持。各位所支持的,已经不再是一帮小毛孩的纸糊梦想,而是众力共聚之缘合。”香菇在众筹链接的微博下留言“音源部分就差母带了。”

页面显示,2016年7月20日之前,众筹未达到目标金额。尾声阶段,壹指与嘻哈厂牌YoNation达成合作,YoNation提供资金完成最后的制作、专辑印制和全世界上线,并获得《海边的孩子》这张专辑的版权。

“OK咯,deal(成交)。”香菇双手摊开,轻松的语气仍然掩不住失落。

在2008年制作壹指第一张专辑《大吉利是》的时候,香菇辞掉在广州的法律顾问工作,回到壹指的基地。回家前一天香菇打了个电话给家里说明天搬回汕头,迎接他的是母亲熟悉的骂声;阿哲在第二张专辑《语潮》时期退队帮忙家里的建材生意,归队之后又陆续做过酒吧MC、玻璃幕墙销售、餐饮;P.O.P一开始跑酒吧,老板拖欠工资,他和搭档加起来身上只有50元钱,到超市刷50元的方便面,凌晨2时下班后和流浪汉一起待到早上6时再坐公交回去。

《海边的孩子》这张专辑有着可见的心血。从《海边的inro》到《Welcome to party》,日出到午夜,时间线分明,概念完整,在致敬当年,在回顾往昔,在落脚当下。《海边的Intro》有着令人动容的认真与诚恳,“Hip-Hop在中国终于行上正道,Hip-Hop在中国终于毋仅叛逆佮粗口”“我发誓做一个有良心的rapper/音乐的力量洗涤心灵的邋遢”,壹指仿佛在向曾经面对的误解宣示,剖开自己的十年,用心承诺。壹指邀请了潮剧演员陈鸿飞、潮汕著名演员赵曙光、著名潮语歌手宋亦乐等音乐人合作,风格跨越Funk、Reggae、潮剧,昭示着壹指十年的积累与沉淀。

壹指是一个拥有经营意识的团队,大约与潮汕人天生的经商意识有关。“潮汕人做什么都会是深思熟虑的,当初来广州也是。”P.O.P说。当有可能的机会来临就要抓住,当在他人身上看不到希望就自谋出路,当手中的筹码足够,内心足够自信,就要大胆下注。

MV发布当天,《潮汕人在广州》刷屏朋友圈,演出与邀约纷至沓来,“这首歌让我们留在广州了。”

弹指一挥间

比起真正巨大的流量,《潮汕人在广州》的名气还只是小众的火热。造星时代,从地下到地上,有时就是在那几分钟。不论是否关注Hip-Hop,你大约都不会错过2017年那一档声势浩大的《中国有嘻哈》。且不论抄袭的争议和导师的水准,它的的确确以最简单的方式让真正意义上的大众接触到Hip-Hop。GAI、红花会、Jony-J、TT这些名字进入大众视野,身价暴涨,一瞬间Hip-Hop仿佛前途光明。壹指团体的三位rapper都参与了海选,都拿到了晋级项链,但最终出现在节目里的只有P.O.P一人。

聚光灯的位置被流量注视,资本、实力、话题选择着那少数的宠儿,更多来自地下八英里的目光投射为背景板。

“大家好我是P.O.P蔡昊驰。我是一个OG(元老)。”这是P.O.P在节目里出现的自我介绍。

香菇今年36岁,P.O.P33岁,阿哲32岁,“潮语说唱”“潮汕元老级rapper”的标签,贴在他们身上很久了。

“现在玩Hip-Hop的年轻人的都是2004、2005年的了。”P.O.P说。新生代的潮汕音乐人层出不穷,但潮语说唱不再成为他们身上的显著属性。“90后”的Hip-Hop团体“万花筒”受到壹指的影响接触说唱,但仍将国语作为主要创作语言。

“他们对潮语Hip-Hop没有什么在意,一些连潮汕话都讲不好,说出来就没有潮汕话的韵。古老的文化要用新的音乐来演绎更难。”香菇对新生代潮汕音乐的期待是,“潮汕话的歌占他们职业生涯有三成就可以了。”大约是玩Hip-Hop,香菇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许多,但在方言传承上仍然显露出长辈式的忧心忡忡。《海边的孩子》那张专辑,壹指专门请了潮州话正音正字促进会校正歌词,尽量保持准确的潮语韵味。

采访约在晚上8时半。香菇家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广州的夜色占满窗,珠江水泛着暗光。这是一个庞大的城市,梦想与欲望交汇,昼夜不停。

稍晚一些,P.O.P到了,穿着全套的宝蓝色的灯芯绒睡衣,脖子上一根银链,不停变化着位置,有时候靠沙发上,有时候盘腿坐在地上。P.O.P原本就学习造型艺术,Hip-Hop的触角向潮流延伸,和妻子创办品牌“合Fusion Idea”。

阿哲的父亲现在会听他们的歌,听到《潮汕人在广州》说“你们这首歌写得还挺符合现实的。”阿哲眼下有卧蚕,咧嘴笑起来显得更稚气,“肯定开心啊。”除了rapper,阿哲的身份还有模特和演员,没有挑战过的角色他都还想挑战。

“广州还是挺舒服的,有很多音乐人,有演出。”香菇说。距离2014年已经过去6年,当初决定签唱片公司的时候,除了现在的3位,其他人都因为各自的原因退出了。唱“瓦就是啖唔够(我就是说不够)”的小帽现在佛教素食餐厅当义工,要“写生活,写潮汕”的白龙在东莞做生意。当各自的生活际遇有了不同的走向,老友聚会也变成了奢侈,一起录过的歌成为最心安理得的怀旧。

弹指一挥间,嘻哈青年已长成。壹指也还在一直往前走。P.O.P在9月份联合Crazy Six出了极具个人特色的《潮普》。“这几年会以个人的创作为主,但团体的歌还是会出,但是不会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如何去创作三个人的作品上。”阿哲刚刚发了一首甜蜜的《芭拉情歌》,“感觉就好像之前是一条彩虹出现,现在大家分成不同的颜色,去发挥各自不同的东西。”

香菇现在更多以制作人的身份出现,团队成员的新歌基本都有他参与。“我们下去有潮汕音乐人上来,不会断层就好了,我也不会因为以前没有唱所以现在好像没有什么潮汕音乐人而后悔。”

谈话间隙的几分钟,音量被调高,Hip-Hop音乐冲撞着空气,所有解释变得多余——13年了,就是在这样的音乐里,感受就好了。

监制:严亮

策划:达海军 廖奕文 唐楚生 南小渭

统筹:苏仕日 辛均庆

采写:肖燕菁

摄影:梁钜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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