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4日 星期日

伦敦、新加坡、香港三地华文作家狮城答读者问

座谈会:在世界的另一端书写(IV)观众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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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欣然跟我们分享了她是在中国大陆的一些经历,等一下在交流的时间里,我们还可以听听她具体是怎么在英国摸爬滚打的。(欣然(本名薛欣然),一位在英国和许多西方国家广为人知的中国女性作家,她的作品被翻译成三十多种语言在各国发行,)

陶杰先生非常有趣,他帮我们解释了大会定的这个命题-“在世界的另一端书写”。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事情,我们可以去思考一下:为什么在英语文学创作的环境里,大家不会觉得有“这一头”和“那一端”的分别?用华文创作的作家,会面临到这些悲情也好、漂泊感也好的感受。这种感觉足以让我们觉得有必要去探讨这个课题。

下来的时间,是交给大家的,不知道大家对这个课题,或者就刚才三位嘉宾所提出的一些观点,又或者对他们讲述的个人创作的经历,有没有问题要问?我们还有15分钟的时间,如果大家有问题的话,请大家把握这个机会。

【观众提问】

刚才陶杰老师提到,因为同样是使用英语,所以在用英文创作时候,有一个类似“打通关”的效果。不过即使如此,我们也可以看到很多有名的作家,他们所写出来的东西,很有地域代表性。比如说印度的V.S. Naipaul,或者非洲的Chinua Achebe。虽说美国也好、英国也好,他们的读者读到都会很感动,可还是会觉得这是别人的故事,而不是自己文化的故事。华人也有同样的情况,中国大陆不管是以前鲁迅也好,近期巴金也好,沈从文也好,他们的作品,都会有一个时代的特色。台湾本身也有自己的特色,香港作家又有另外一种特色。从这方面来说,我们会不会发展到一个跟英语创作世界同样的地域性的状况?

【陶杰】

首先呢,你说的这个地域性是一定有。但是写作除了一个地域性,还有一个普遍性。今天你看莎士比亚的很多作品,地域性很强,《王子复仇记》讲的是丹麦几百年前的传说,《罗密欧与朱丽叶》发生在意大利,那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讲述有两个邦的人不合。他们都有个普遍性,都接触到了人性的弱点:如追求一些美好的东西、犹疑不决、报仇、爱情等。所以,伟大的作品,固然会有地域性,但是那个普遍型,Universality,一定会能够感人,读者就一定能够接受。

你刚才提到奈及利亞的Chinua Achebe,他有本小说叫“Things FallApart” (中文名:《土崩瓦解》)。他写一个非洲部落的酋长,看见西方的这些工厂、推土机,开进来了,把他守护了几百年的很多代的自然田园摧毁了。所以他很愤怒,他要带领他的族人,去抗争。今天我们看这本书,有普遍型,为什么?就是这个Industrialization VS Nature。这种事情,在全世界都在发生,不只是在非洲。现在,工业化可能已经不是西方的企业了,而是中国的,加纳就曾经发生过当地人去打杀中国移民的事件。所以这个Universality,这个普遍性,是一定有的,华文的写作也是。我不管你是新加坡、台湾、中国大陆,还是香港,或者是海外,你写的东西的背景有地域性。比如,新加坡人不可能把东北的黑龙江的那种情调写的好,但是你可以写新加坡的热带气候、蕉风椰雨。你写的人物是什么遭遇,这个人物有什么戏剧性,他遇到什么冲突,他想什么、他感受什么,这些写下来的新加坡故事,就能够感动一个在东北的读者。

所以我认为这些都不成问题。《哈利波特》也有它的地域性,它里头的魔法学校,完全是按照英国的贵族寄宿学校那个环境来写的。这种学校在新西兰、在澳洲、在印度是没有的,即便有,也不是很地道。但是它里头讲的友情、勇气、爱情,或者对抗这些邪恶势力时,那种小孩的软弱、无助,这能感动到全世界的小孩。所以这就是成功的文学作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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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杰】

既有国界,也无国界。如果你是一位伊朗的作家,你想要写出一个反映伊朗社会现实的作品。我们在外面的人很想知道,你们伊朗这个社会是什么样子的。原来女孩子要被逼着围围巾的,或者是不准上学,或者什么。那你这女孩子在这个处境里,是在做什么?你是逆来顺受,还是反抗?如果逆来顺受,然后相夫教子,这就没有戏剧性,就没有小说。小说讲的是冲突,是一定要反抗的,不反抗不成故事,对不对?

如果这个伊朗的少女要反抗这种男性的霸权,在反抗的过程,她遇到了怎样的戏剧化的事情?他丈夫怎么看?他爸爸怎么看?其他的女人、同学怎么看?这个写出来,就会诉诸其他国家女性的读者,至少说如果你是女性,你会感同身受:“原来伊朗这么黑暗的,原来是这么一个制度,这么不合理。”,这样就有共鸣,对不对?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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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然】

我想就陶杰老师刚才说的几件事情来分享一下我在西方出版的感受。

我的第二本书,叫“Sky Burial”,是我采访的一个真实的故事。主人公是个女军医,她的丈夫是个CIA。结婚三个月的时候,她的丈夫就被派到西藏,参与了汉藏的一次大战争,然后很快的就被告知说他失踪了。她当时完全没有概念西藏在哪儿,她以为就是另一个村庄,而且她以为能很快找到她的丈夫。那时候,中国大陆刚刚停止所谓的战争,周围总有其他战士活着回来了的事情。1994年,当我采访她的时候,她已经在那边留守寻找了34年。我知道了这个故事以后,去了西藏,拍了专题片,采访了活佛,也采访了当时的张国华将军,还采访了达赖喇嘛的服务人员。我采访了很多人,为了确认他的故事,对我自己也是个再教育。

当这本书在出版的时候,第一轮编稿下来,书的一半内容被砍掉了,兰登书屋砍掉的,理由有三:第一,没听说过中国有个天安门广场,所以有关那一段的写作全部被砍掉;第二,没听说过美国CIA在西藏,完全没听说过,不能确认这段,所以他们要尊重所谓的历史;第三,我是第一个在谈汉人也有感情的人,他们觉得好像这样的感觉,也没听说过。

所以整本书真的是被砍了一半,我当时那一晚上,真的是很挣扎。因为我写出来的都是能够向世界坦诚的内容,告诉大家的这些都是我确认过的,不是一次两次的确定,是九年的确认。但是最终,就像刚才提到的,为了这个书能出版,为了我的编辑能够继续做我的编辑,为了我自己能被世界认可,最后我接受了他们的大刀阔斧。

就在这本书出来的那一个月,CIA的五位老退休人员,把他们的一个专访放到了YouTube上。你们大家都可以去看看,叫CIA In Tibet,就是说当时他们是怎么被空投到西藏的,完全就是我在书里写的,但是这些内容全部被砍掉了。我跟BBC工作、跟卫报工作、跟CNN工作,我觉得我们都在追求一个Freedom of Speech。但是这里的Freedom of Speech,有它的一些基本原则:第一个是对人性的尊重,这个我相信大家都同意的;第二个是对其他文化的认可,大家也能够理解的;还有一个就是语言的限制。

我出的另外一本书,叫“China Witness”。当第一稿在美国的兰登刊完以后,有关共产党的那一章立刻就被全部砍掉了。原因是什么?我说这是我写的50年的见证史啊。里面的这个共产党人,是毛泽东的第一任警卫团团长,后来成了海军的创建人,到最后成了国防工业的领导,他是最后唯一幸存下来的人。那个年代,从彭德怀到林彪、贺龙全都被毛害死了,就他一个人没害死,为什么?我就把这章写了下来。

您知道那主编跟我说什么,“我们只关心中国人的故事,我们不关心历史”,可是对我来说没有这个历史,怎么来解释这些人在历史中的故事呢?所以,文化的理解和语言的沟通,也是Freedom的一部分,这就是我在西方工作深深的感受。

包括这次咱们习大大去英国采访,在那之前任务很快就被布置下来了,说大家要注意口径,因为这是对英国未来有好处的事情。所以,我们有的时候并不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包括我觉得新加坡也都有这样的问题,香港更是有这样的问题,就是我们怎么坦诚的面对这个社会。

我觉得一个记者非常关键的是他能独立、多面的分析问题,和他的瞻前性。但是我觉得我们现在很多的记者就是立足于他的独立性和瞻前性,忽略了多面分析的这种容忍。我在西方工作下来的感觉就是,他们也有同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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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提问】

我对欣然很好奇,您说您已经在英国生活了20多年了。您在遥远的英国生活,可是您还是继续的讨论中国的问题,您觉得这样的状态,对您的看法和价值体系有影响吗?

【欣然】

既有,也无。

“无”,是因为我每年都必须回中国两次。回中国我必须做的三件事:

第一件事,我一定要坐火车,慢车,10个小时以上的。因为我可以从那儿去感受、去闻乘客的味道;去看他们行李箱的变化;去看他们吃饭的餐盒的变化。吃的原来是馍,扛的是包裹。现在我可以看到行李的样子一点点的在变化,从原来的皮革纺织品、编织袋,到现在开始有一些新款的,这些东西在发生着变化。

第二件事,我一定会回到我曾经采访过的地方,去跟踪一些老人的变化,因为他们是我真正的老师,教我如何认知中国。

第三件事,我一定会去大城市采访公共厕所。因为在世界的发展史中,任何一个国家的最底层的东西,才是人们对人性尊重的态度。实际上公共厕所就是一个非常有利的特别鲜明的角色,所以我常常去。

如果你们常去北京的话,有一条大道叫金鱼胡同,实际上王府大街就在那。在那条街的隔壁,有个西堂子胡同,我跟随那个胡同跟了20年,他的厕所三代翻新。在十几年前,全胡同的人早上要排队,上那个厕所,可当时旁边都是四星级、五星级的大酒店,但是那个厕所没有变。5年前,那里翻盖了一个厕所,但是很远就能闻到那个厕所味。去年,我再去找那个厕所,发现很难找到了,它完全换成了一个铁皮厕所,很时新,没有厕所味,只有红烧肉味。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后来我发现两个老外学生也在找这个红烧肉味。我说他们为什么,他们说这个地方卖盒饭卖的特别好。然后我就去看,发现这个看厕所的老太太(这位老太太是原来看厕所的老太太的儿媳妇),她说现在厕所不收费,不卖手纸了,全部都免费了,但是原来修这个厕所的时候留了一小块地方,专门是用来收费的。现在这个地方没用了,她就在这儿做盒饭卖,所以上那个厕所都是红烧肉味。因为她做的红烧肉特别好,所以周围的留学生到她那儿去买饭。

像这样的事情,我常常回去看。我只有这样,才能了解我的中国。否则的话,我知道的中国不是中国媒体口中的中国,就是英国媒体口中的中国,我得不到我想要的真正的中国,所以这是我认为我需要的。

在英国,我的变化是什么呢?以前我身在其中,现在我有了更深的感受。比如说我常常在一些大学讲座,记得有一次在牛津的时候,牛津的院长叫Jessica Rawson,她是个中国青铜器的专家。讲座的时候,她马上就站起来挑战我:“欣然,你认为中国是文明古国,请证明!”,我当时震惊的一塌糊涂,我说你一个牛津院长连中国是文明古国你都不认可么?她说:“我只相信证据。” ,所以这样的认知对我来讲是蛮震撼的。

于是,我重新去发现为什么他们会有不同的认知。我觉得这使我对中国的远距离的轮廓,有了新的认知。

是这样的。谢谢你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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